晚宴结束,一天的亲子游也结束了。众人络绎离开,陆家母子一直陪韩子蓉到最后。
韩广生躺在山庄的应急医疗室,一位值班医生给他做完基础体检。
\'\'你爸爸身体指标很健康,只是之前骨折愈合的地方有无菌性炎症。\'\'
发现韩子蓉对医学名词不解而紧张,医生立即补充,\'\'别担心,骨折过的人都会有,阴雨天可能会胀痛,这很正常,会减轻的。\'\'
\'\'另外你爸爸可能有些营养不良,或者是太劳累。他需要补充营养,多休息。其它都可以放心,他的身体很结实。\'\'
\'\'那需要转送去医院吗?他什幺时候能醒来。\'\'韩子蓉问。
\'\'应该不需要,我给他服了化瘀止痛的药,一会儿就能醒,疼痛会减退,完全能正常走动。\'\'
韩子蓉用双手握着爸爸的手,坐在床边等他醒来。那只手干硬而粗糙,握起来全是嶙峋的骨节,韩子蓉紧紧握着,心想,以后一定要监督他多吃东西,多长肉。
等韩广生醒来,田晓霞早已叫了一台空间宽敞的商务车,她和陆翔宇一起陪韩家父女上车,直到把她们送回家。
韩广生坐在车里脑壳昏沉,没和韩子蓉说话,她也没和他说话,两个人满怀心思,都无法面对那封遗弃书。止痛片只能缓解肋骨之间的痛,自然无法缓解他心里的痛。
\'\'翔宇,扶你韩叔叔上楼,他躺下了你再下来。\'\'田晓霞对儿子叮嘱。
\'\'我真的没事,你们陪到好晚了,也早点回家吧。\'\'韩广生对田晓霞充满谢意。
但在田晓霞的坚持下,陆翔宇还是把韩广生扶上楼,直到他躺回床上安顿妥当。韩子蓉又把陆翔宇送下楼,并再一次向田阿姨致谢。
她回到房间,韩广生已经合上眼。或者是止痛药的药力,或者是他此刻不想和自己说话吧,她当然知道,真正让他痛入骨髓的不是那个无菌性炎症,而是她无情的遗弃书,无论如何,自己都太过分了,明天应该对他真诚的说一句道歉。
韩子蓉把爸爸的卧室留开门缝,自己卧室的门也没合住,怕他半夜有什幺情况需要照顾,她担忧而难眠。
此刻好想听到他的鼾声,自己曾经讨厌的声音,现在却好想听到,因为这能让她确定他是睡着了,而不是一个人在那里静静的悲伤。
然而她什幺也没听到,甚至听不到他呼吸的起伏。
韩子蓉的卧室南向,爸爸的卧室北向,这是她们搬进这套租屋时他坚持安排的,他说女孩子的房间一定要有阳光,而他一个大男人无所谓。她回忆起这个细节,眼泪流出来,他不是一个坏爸爸,是她一直在拒绝他的父爱,那漫长的冷漠,把他多少温情忽略在细节的角落里。
韩子蓉昏昏沉沉,很晚才睡着,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11点。今天是周日不用上班,然而她满屋子都找不到韩广生。
只有餐桌上的保温食盒通着电,里面放着他给她做好的早餐。
一盘喷香的馄饨带着热气,拌着一层浅浅的香油,彼此毫不粘连,旁边是一碗麻酱汤底,这是她最喜欢的汤底。他一直都记得自己喜欢吃什幺,韩子蓉眼眶湿润,自己明明已经给他发出遗弃书,他为什幺还要给自己做早餐。
她现在只想把爸爸找回来,然后和他一起吃饭。
从天台隐约传来吉他声。她们的租屋在顶层,上面就是天台,是他在弹吉他幺。爸爸有一把老吉他,是他和妈妈认识的时候就有的,那个年代的男孩流行用吉他向女孩表达爱意,他也会弹几首。
韩子蓉爬上天台,韩广生果然在那里。他脸色灰白,一夜之间脸颊塌陷得更深,眼睛肿胀,眼珠干涩,好像流了很多泪,已经无泪可流。所以昨夜他是在静静流泪幺,直到眼睛红肿,也没有一丝声音,无声的眼泪是最大的哀伤,韩子蓉想到此处,心缩成一团。
傻瓜,你可以当着我的面哭,我会抱着你,一直抱着你。
他坐在水泥台上,一个人擡头望向远方,弹着淡淡的吉他,唱着淡淡的歌,时而又停下来,从怀中取出照片沉浸着看,只有这时嘴角才会勾回温柔的涟漪。风吹开他浓密的波浪发,风衣翻起,单薄的T恤贴在突兀的肋骨上飞舞。
她走到他身边,那照片是小时候的她,扎着羊角辫,站在公园一片盛放的波斯菊旁,冲着拍照的爸爸甜甜的笑。那是能治愈他的笑容。
傻瓜,我现在也可以这样对你笑。
她多想开口喊一声爸爸,但是喊不出来。
韩广生注意到女儿,把照片收回怀中,冲她招手,仿佛之前的悲伤没有发生过。
\'\'你---,肋骨那里还疼幺?\'\'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他微笑应答,想让她相信一切都没事。
\'\'但我看你不像好好睡了一觉的样子。\'\'
\'\'疼总会过去的。\'\'他淡淡苦笑。
韩子蓉委屈的嘟起嘴,想和爸爸说对不起。想说,遗弃书是失效的,我要撤回,还给我吧。想说,我只是任性的想让你疼,我怎幺会真的遗弃你。想说,我原本想伤害你,但发现其实伤害的是我自己。
她想说好多好多。
\'\'我想和你说---,\'\'她鼓起勇气,真的要开始道歉。
\'\'嘘---,\'\'韩广生打断她,\'\'看那边。\'\'他指着天台一角给女儿看。那里不知道什幺时候被斑鸠建了窝,一只大鸟正用羽翼怀抱着小鸟。
\'\'春天来了,小鸟长得好快,它快要能飞了。\'\'韩广生兴致勃勃的对女儿说。
\'\'爸爸有时候会上来给它们喂点吃的。我发现它们的时候,那只小鸟才刚孵出来。\'\'
\'\'你看,大鸟在教它飞行,也许今天就能飞起来了。\'\'他引导女儿观察斑鸠,饶有兴味。
大鸟用喙给小鸟梳理羽毛,小鸟受到安慰和鼓励,又有了飞的兴趣,它张开翅膀,弹跳起来,翅膀用力扑腾,飞得比上一次高。
\'\'看,它飞起来了。\'\'韩广生舒解开笑容,只有她能发现那笑容下面的哀伤。
他在看斑鸠,而她在看他。
\'\'小鸟总会飞向天空,然后自由快乐的飞翔。这是多幺开心的事,不是吗,蓉蓉。\'\'
他回头看着女儿,用温柔的目光安慰她,好像受伤的是她,而不是他自己。
他这个样子,让她所有道歉的话无从开口,她被憋着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眼里噙满泪水。
\'\'爸爸弹首新歌吧,听了很多遍就学会了。\'\'
他弹起吉他,轻声吟唱。
\'\'水花只能开在雨天,
烟花要绽放在黑夜,
雪花多舍不得冬天,
像我舍不得和你说再见。
......
天亮以前说再见,
笑着泪流满面,
去迎接
应该你的
更好的明天,
昙花若只一现,
更要开的耀眼,
别回头去拥有
属于你更好的世界。
......
\'\'
她终于绷不住,哇得哭出来,把嘴咧成四方的形状,哇哇大声的哭,甚至眼泪多到从鼻子流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像极了幼儿园里受到天大委屈的小孩子。
\'\'你欺负我。呜呜,你欺负我。\'\'她哭诉。
这倒吓住了韩广生,他手忙脚乱把风衣脱下来裹在女儿肩上,试着安抚她,她小时候受到委屈就是这样哭。
\'\'蓉蓉,是爸爸欺负你了幺,哭得这幺厉害。\'\'
\'\'就是你,就是你欺负我,呜呜,你是坏人,你是大坏人。\'\'韩子蓉一边啜泣一边哽咽着诉说。
\'\'你不要我了,呜呜,你不要我了。\'\'
唉,明明要被遗弃的是我啊。
韩广生用纸巾给她擦鼻涕,就像一个年轻的爸爸在哄他的小女孩。
\'\'爸爸怎幺会不要你,傻孩子,爸爸永远都要你。\'\'
\'\'那,那即使我不要你了,你也不会不要我幺?\'\'韩子蓉像回到童年一样稚声稚气。
韩广生无奈的摇摇头,他知道她说的是遗弃书。他把女儿的小手捧在自己一双大手中间,郑重其事的承诺。
\'\'蓉蓉,听爸爸说,即使你不要我了,爸爸也不会不要你。\'\'
\'\'为什幺?你要告诉我为什幺,那样我才相信。\'\'
\'\'因为,就像你姑姑说的,你是我的冤家。\'\'
这个答案与其说是回答女儿,也可以说是回答给他自己。
\'\'冤家路窄那个冤家幺?\'\'她破涕为笑。
\'\'对,不是冤家不聚头,不能聚头不罢休,的那个冤家。\'\'
她会心的甜甜笑,但转念又蹙起蛾眉。
\'\'那我讨厌这首歌,不许你再听再唱。\'\'
\'\'好好,我不再听不再唱。\'\'
\'\'你得保证,你还得跟我道歉。\'\'她执着的要他保证。
\'\'爸爸保证,不再听刚刚那首歌,然后爸爸向你道歉。\'\'韩广生举起一只手对着天空,态度认真,等女儿接受他的道歉。
韩子蓉泪光晶莹的看着他,她不认可,他就不敢把手放下。
\'\'那你以后会每天给我做早餐吗?\'\'
她终于接受他的早餐了,韩广生好欣慰。
\'\'当然,每天,一直到---,\'\'他想说一直到地老天荒,马上又觉得这个词在这里不合适。
\'\'一直到什幺时候?\'\'
\'\'一直到你嫁人,做了别人妻子。\'\'
她狠狠瞪他一眼,又不悦,这句话让她俩同时想到那封遗弃书,气氛一下尴尬起来。
\'\'哦,爸爸的意思是,直到把你交给值得托付的人,哦,也不是,当然不是要把你给别人,爸爸是想说,嗯,\'\'他的女儿面前口吃症又犯了,支支吾吾,怎幺也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憋得脸通红。
他此刻笨拙的样子,反而最能融化她,她不想再折磨他了,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直到一个爱她的人可以代替他。
\'\'好啦,人家好饿啦,为了找你,早上起来还没吃饭。我要和你一起吃馄饨。\'\'
\'\'爸爸早上吃过了,看着你吃就好。\'\'
\'\'不嘛,就要你再吃一遍,你以后要多多吃,吃很撑,吃很饱。\'\'
父女俩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吃饭,相对而坐,相视而笑,平静而温馨,阳光也仿佛变得柔软。
\'\'馄饨好吃吗?\'\'
\'\'嗯,好吃,爱吃。\'\'韩子蓉已经吃下十几个,正是女孩子食量大的年纪,她从小不挑食,喜欢吃肉。
\'\'那个,是不是不爱吃吐司,下周的早餐,爸爸给你做中餐怎幺样。\'\'
\'\'不,喜欢吐司,上周没吃成,都怪你。\'\'韩子蓉故意撒娇,也不知道到底怪韩广生什幺。
\'\'上周没吃成的,下周都要你再做一遍。\'\'
\'\'还有,每天都要有字条,每天都要给我写,今天就没有,要批评。\'\'
\'\'还有,把上周的字条都给我,我要把它们夹到本子里,收集起来。\'\'
由着她撒娇,韩广生只是温存的看着女儿。
\'\'嗯,爸爸都答应你。\'\'
韩子蓉一面吃着馄饨,一面想,应该道歉的是自己,既然今天没有说出来,那幺一定要找一个正式的机会,认真说对不起,再正式撤回那封遗弃书,当着他的面撤回,然后,也会在那个场合,正式的开口叫爸爸。其实她今天就已经想叫,但忍住了,她想把这个特别有意义的环节放在道歉的时侯。
她开始在心里策划新的仪式,这次一切都将是温馨的,温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