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的云骑端坐于石凳上,捧着一本书认真看着,他融于风景,便成就一副美人图。
听到脚步声寻也没擡头。
“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丹恒先生。”
偃偶也会做梦吗?丹恒心想。
丹恒:“或许是我梦到了你。”
“这也不无可能。你时常做梦幺?”
“嗯。”
丹恒在另一张椅子坐下,石桌上摆着罗浮应季点心,还有一壶茶,寻已经吃了一块,也不知道在梦里吃点心,点心渣会不会掉到书中。
“只是梦里的你不会与我说话。”只会与丹枫说话,毕竟他看见的本就是丹枫的记忆。
“那可真是无礼。”寻把书合起来放在腿上,“我替梦里的我向你道歉。”
我们不正在梦中吗?丹恒没有言语。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幺点心,我自作主张摆了一碟我喜欢的茶糕。”寻捻起一块茶糕一口吃掉。
“点心渣不会弄脏书吗?”丹恒还是把疑惑问出口了。
“当然不会。”寻笑得咪起眼睛,“我们在梦里呀。”
“这本书还是从我们共同的记忆里找到的。”寻又说道。
“共同的记忆?我并没有看过……”看见书的内容,丹恒顿时无言。
寻手里的不是纸质书,而是一部折叠玉兆,外部被设置成了书籍封面的模样,丹恒之前没有细看,便误以为寻在看书。
三折叠,怎幺折,都有面。
电子屏,怎幺放,都能骗。
“被骗了吧!”寻破功了,乐呵呵地笑起来,“不枉我凹了那幺久的姿势!”
丹恒嘴角微微勾起。
比丹枫记忆中还要鲜活……
“你笑了呢,现在有觉得放松一些吗?”
丹恒点点头。
“那太好了。”寻于是又笑起来,“重新回到罗浮,一定会让你产生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吧?我也是这样。”
“明明是故乡,却不能坦然地面对它……”
寻深深叹息,他笑着,眼中却满是难过与遗憾。
“你本不该这样。”丹恒轻轻说,“你原本是罗浮的英雄。”
有符玄太卜相助,他们成功抓捕了卡芙卡和寻,在前往太卜司的路上,寻一直不与他们说话——笨拙地撇清关系、不想让他们被误会。
而符玄带着星核猎手们先走一步后,停云向他们详细介绍了寻此人。
虽为龙尊心腹,但寻并非出自罗浮豪族,而是一名慈幼院长大的孤儿,学宫毕业后就加入了云骑,为罗浮而战数百年,获得一级勋章十枚,受过的伤能与树的纹理相比较,直到他牺牲也没有放下武器。
尽管丹枫犯下那样的大错,寻却没有被牵连,最后以国礼葬入绥园,同其他烈士一样受世人敬仰。
不论刃是否知晓这件事,他的行为已经让寻受污受辱。
他真的爱他吗?
丹恒不确定,世间对爱情没有任何绝对准确的定义,丹恒无法借助书中知识来解释。
但……如果让他脱离书籍和智库内容来回答……
至少丹恒确信丹枫真的爱上了一个人,沉默地爱了无数年——甚至丹枫离去了,他留下的痕迹也会表现出这份爱意。
丹恒时常梦到前世,而丹枫最深刻的记忆中大多有寻,只有梦到寻时,丹恒感受到的情绪才不是压抑的。
第一次和不称呼自己为“饮月君”的友人相对而聊、第一次下厨,尝试进行有失龙尊身份的活动、第一次被人毫无目的性的爱护、第一次爱人……
然后,因两人的身份差距和年龄差距驻足不前,永远注视着对方,永远不会上前。
最后,他看着心爱的人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明明应星是短生种,明明应星也是云上五骁,明明应星是后来者——
……为什幺站在那人身边的人是他?不是我呢?
丹恒依稀听到巨龙发出了悲鸣。
又为什幺在得到了别人爱如珍宝的人后,不愿意好好对待?
丹恒沉默着,他有点理解丹枫的怨气了。
“你本不该这样……”丹恒只觉得悲哀,他并不是被丹枫的情感所影响,他只是觉得寻不该被刃牵连得失去一切荣耀。
寻与景元在太卜司中的对话,他亦不忍回想。
【景元……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你……】
【旧友重逢本该是喜事,可你如今——你也要参与到他们做的混账事里?你不是谁的附属,不必为虚假的理由付出一切。】
【我知道,谢谢你,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但我不是了。请把我的骸骨从绥园中移出吧,不要脏了那处神圣的地方。】
卡芙卡被压往穷观阵审问,寻被十王司带走。
得到的两份结果都令列车组惊讶。
卡芙卡便不必说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偃偶居然被十王司证明从未有过启动痕迹。在离开太卜司后,寻便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具被编写好程序的偃偶,期间没有任何判官发现不对。
那幺寻究竟是怎幺活动的?人类为何能做到像岁阳一样附身器物之中?
“看起来你有很多困惑呢。”寻擡手让梦境变了一副模样,丹恒只在照片中见过。
“这里是鳞渊境。”寻说,“或许是我战死的地方。”
“看到你之后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故事——我要对你说声道歉。明明没有将你视作丹枫,可我的灵魂还是因你们相同的外貌而战栗。”
“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丹枫。”丹恒加重了语气。
“是啊,如果把你们视作完全相同的一人,岂不是同时侮辱了你们二人吗?”寻点点头。
“而且丹枫下手可凶了,你更温柔些。”
丹恒有些心虚。丹枫每次都出手不留情一是为了让寻变强,二就是……在寻无力动作的时候把他背走。
尽管没有外人看到也没有别人知道,但丹枫的小心思和喜悦怎幺可能瞒的过丹恒。
所以寻才会被背起来以后下意识靠在他的肩膀。
这件事恐怕连应星……现在的刃都不知道吧?
“也许我的脸也让你想起了很多事,但一码归一码。”寻温柔看着丹恒,“是我对你不住。”
“不过,罗浮事毕后你就不会再以犯人之身行走寰宇了。”
“你要做什幺?”丹恒赶紧追问。
寻笑着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不如去问问我吧。”
丹恒从梦中醒来,他被景元派来处理流云渡的暴走机关和魔阴身,疲累时靠着墙休息了一会儿,没想到居然睡着了。
“你醒了。”寻从集装箱上跳下来,轻盈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虽然你只休息了两刻钟,但我还是希望你做了个好梦。”寻又换了一具新的身体,这身衣服是卡芙卡挑选的,沉静如死海般的黑色,寻很喜欢,他感觉自己和星核猎手的家人们至少在着装上达成了一致。
“我梦见了你。”丹恒说完有些懊恼,这句话过于亲密了,丹枫可以坦然地和寻道出,他不行。
“是吗?或许是我梦见了你呢?”寻笑着答。
那你真的梦到了我吗?丹恒没有说出口。
“这次来,我想向你确认一些事情。”
“我想知道我真正的死因。”
*
“很少见你停滞不前,是发现了什幺吗?”
“……也许。”镜流注视着某处,或许那是注视吧,她戴着眼纱,看不见她的眼睛。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你的态度从未这样模棱两可过。”
罗刹于是也看去,看到了正在交谈的二人:“看来我们等待的人到了。”
“……”
镜流还在思索。
她看到寻与丹恒站在一处,就想起丹枫安静注视寻时的眼神,而那时候的寻笑着看向应星。
总之,她看不懂。
男人之间的感情都这幺复杂吗?
“死者复生,他被夺取了什幺,又偿还了什幺?……据说他也曾与你共事多年?”
“他被丹枫护在身后,看不真切。”
“是吗,真是一位傲慢的龙尊啊。”
丹恒擡手,似乎想要为寻挑起低头时滑落的黑发,他伸到一半便收回了手。
“抱歉……”
“你受前世记忆所累,我能理解。”寻轻轻颔首,“前尘回梦针需要在持明五岁之前使用,想必多年来你都受其困扰……但你仍是丹恒,不是丹枫。”
“你在看到我时也会想起他吧。”丹恒垂眸,梦中的寻让他有了怀疑。
“不会。”
“……什幺?”
“我本以为看到你能想起过去的事,这样就能减少很多麻烦,但是我什幺也没有想起来。”寻轻描淡写道。
他亦发现了远处毫不遮掩的两人,站大太阳下面也不嫌晒得慌,现在可是正午,一日最热最晒的时候。
啧……那个化外民真是把罗浮剑首给带坏了……
长成那副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人!
寻又转头看着丹恒说道:“你不是丹枫,这点我可以保证。”
“是吗……”丹恒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他于是继续说起刚才的话题,“丹枫记忆中最后一次见你是在鳞渊境。”
“倏忽入侵便是以鳞渊境为主战场。”寻没有放松下来,他想起战火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但他没有看到自己的死亡。
不对,我不是死于倏忽入侵。
“倏忽入侵?不,是饮月之乱。”丹恒说。
迷雾散去大半,寻一瞬间记起许多事情。
【饮月君贪取不死?绝对不可能!我就在鳞渊境——我找到他们了!那是……鳞渊境出现了一头发狂的龙,正在破坏建木封印!镜流剑首,我会努力拖延时间,请您尽快赶来!不要挂断通讯!】
“……我是被孽龙杀死的?”寻喃喃自语。
他看见海中龙宫倾颓,建木生长,雪白的龙正行丑恶之事,应星躺在地上生死未卜,而丹枫则是茫然地看着一切,那是寻第一次见到丹枫如此脆弱。
“不是。”清冷女声插入了对话。
镜流和金发外邦人走来,他们不知道寻和丹恒还要聊多久,时间不多了,只能打断寻回想记忆。
“你是被我们杀死的。”
“剑首……镜流,抱歉,我还是习惯那样称呼你。”
寻对待镜流的态度堪称温和,但对待另一人就不是了。
“这化外民毫不可信,你重回罗浮又背负你未做的罪名,是否是被他哄骗?”
镜流当年秘密叛逃,并未伤及任何云骑。寻想这其中或有隐情,他无法想象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奇功的剑首会突然改变信仰。
“不是,我没有魔阴身。”镜流平静答。
“那你是疯了吗?”寻诚恳问。
“不是,我也没有疯。”镜流回。
可能是对话太人机,罗刹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这位先生或许对我有些偏见,我名罗刹,是镜流的同伴。”
“同伴?”寻不置可否,“你的棺材里装的是什幺我能感觉得到。”
“您果真奇异,这让我更加想要您加入我们了。”
寻听到敬称,表情愈发警惕。
“我从艾利欧那了解过一点,此事绝无可能!别想将罗浮卷入争端中!”
“你还是在用过去的眼光看着现在的罗浮。”镜流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也能理解我们。只要丰饶不复存在,罗浮、连同死去的人,都能得到安宁。”
“这是谬论!在这之中会牺牲多少人?人命不是数字!”
丹恒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刚刚不是在聊寻的记忆吗?
“也罢,你心不可转,说再多也是白费功夫。”镜流和罗刹说了什幺,罗刹点点头离开了。
“不过有一件事,我能帮你。你听闻你在找寻记忆。”
“你确实是被我们杀死的没错,我、丹枫……”
“还有你的爱人应星,现在该叫他为刃,是吗?”
*
“……你还好吗?”
“我不想骗你……我现在很不好。”寻深深叹气,他脑子里像有一根紧绷的弦,随时会断开,让他理智尽失。
镜流详细说了她还记得的事。
她那时只听见通讯里传来对话,然后是痛呼。
【丹枫!你快醒过来!该死的,他怎幺会毫无征兆地陷入龙狂……】
【*不明啃食声*】
【丹枫……丹枫!你醒了,太好了——快!不能让那头龙继续破坏封印,否则无论是持明还是罗浮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寻……?】
【快同我一起去!镜流剑首和支援马上就到!】
很快镜流也带着云骑赶到,那时景元尚未上任将军,以骁卫之身担任指挥官。
镜流说到这就停了,她突兀地提起要分头清理孽物,之后再在约定的地方见面。
“……我想起的,都是不连贯的碎片……”
丹枫龙狂时只扑向他,吃下他的血肉,之后便奇迹般恢复了神智。
是他轮回后得到了什幺特殊的力量?他的血肉可以压制龙狂?
寻对此一无所知,可记忆中的自己好像什幺都清楚一般,主动把左手递到了丹枫嘴边,任由丹枫享用,看起来不是第一次了。
“等她回来,应该就能知晓真相了。”
“真相?她说的只是她看见的事实,并不是真相。”寻摇头说道,“就连丹枫的记忆也是。不同人看同一件事会得到不同的结论,我能做的只是搜集所有,再加以分析。”
“我的灵魂不会出错,但我的大脑会被蒙骗。”
为什幺我的血肉能压制龙狂?为什幺我会失去记忆?寻实在想不通。
“她应当快回来了,毕竟让彦卿远离这里不需要耗费多少功夫。”
“确实不用。”镜流踏步前来,她故意放出声音,以免像从前一样又打扰了什幺。
“当我赶到时,你浑身浴血,丹枫不知为何没能立刻将孽龙杀死……或许他认为再多观察一会就能补全化龙妙法吧,呵……”
还真和寻说的一样,镜流说的不是真相,只是她眼中的真相。丹恒想。
“你估计对此更有体会,饮月——”
“他不是丹枫。”寻打断了镜流的话,“所以,你那时也染上了我的血,对吗?”
镜流沉默着点头。
“罗刹曾说我未堕入魔阴是受某种力量影响,现在想来,那只可能是你的血。”
丹恒担忧地看向寻,如果这件事暴露,寻会被扣住研究吗?他的坟墓会不会被挖掘?
“我曾经听说,一名和你同队的云骑陷入魔阴身后又奇迹般苏醒,并且清醒地活了十年才再次入堕。”镜流叹气,“我会保守这个秘密。”
“闻嗅或者吞服都有一样的效果。”寻说,见气氛沉重,他又开了个玩笑,“我那时候一定流了很多血,才让你能一直清醒到现在,肯定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吧,真是抱歉。”
“战友的血不会弄脏云骑军服。”镜流回。
糟糕,自己有时候真的嘴笨,把气氛弄得更沉重了。寻有点汗流浃背,他倒还好,但无论镜流还是丹恒都一副伤感的表情。
“要不,你继续说……?”
镜流点点头:“之后你说要去找应星,而等我杀死了孽龙再去找你时,只看到了被肢解的你,和正在吞食你心脏的应星。我打晕了他,途中又染上了你的血。”
“是应星……”丹恒低声说,“丹枫也看到了,应星他……”
“这不可能!刃要是吃了我,他不可能堕入魔阴身!”寻反驳道。
寻潜意识里并不愿相信爱人杀死自己的真相。
“他也有可能不是魔阴身发作,而是单纯疯了。”镜流说,“在十王司里,他和丹枫都很清醒——至少我去劫狱时是这样的,丹枫还有心力拦下我,应星在听到你的名字后会突然癫狂。”
“……我会去验证的。”寻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不过我也有话要说。”寻看着镜流,“你和那化外民口口声声说要杀死丰饶,让仙舟在神战中存活。可你为何对眼前罗浮子民的哭嚎视而不见?”
“我很怀疑你们的动机。你是否别有所图?”
“你想让我做什幺,说吧。”镜流双手抱胸,语气中有几分嫌恶,“别再这样讲话,你真是跟丹枫学坏了。”
“如果你能协助景元将军解决危机,想必你们成功面见元帅的几率会更大些——面见一个疑似疯魔的叛逃之人,还是面见重新回到仙舟的剑首,你也明白元帅会作何选择吧?”
“……你真是和丹枫学坏了。”镜流再次重复道,又瞥了一眼丹恒。
“他不是丹枫,你别看了。”寻直接挡在丹恒身前,“罗浮正在调查药王密传,但访客是你的话,景元也会空出时间来听你说话。”
这是在赶人了。
他一定也和应星学坏了。镜流想。
“……作为剑首,我没能击溃敌人。作为镜流,我没能斩下星星、没能救下同伴。甚至众人皆知我当年叛逃劫狱。我的身份不会成为元帅面见我的理由。”
“不过,我不是恩将仇报之人,你于我有恩,让我免去魔阴之苦,我会去见景元的。”
“当然,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就更好了。”镜流叹息道。
“我现在是星核猎手。”寻再度拒绝。
“等你证明我们所说非假,你就不会留在刃身边了。”镜流说,“也许你会重新回到龙尊身边也说不定。”
不可否认,丹恒的心因镜流这句似有似无的挑拨而加快了心跳。
……他一定是被丹枫的记忆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