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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事实是,只有美好东西的破碎才能叫做悲剧。那些被记录于历史与文学中,令无数人扼腕叹息的毁灭,无一不指向美之化身。就连童话故事,也得是白雪似的美人躺入棺材,曼丽无辜的人鱼化作泡沫;这样才惨痛,这样才悲哀,这样才能在无可挽回中发人深省。

成欣觉得自己远没有到那种程度,应该说,这辈子都不至于。因为在她身上没有美的要素。她既不是生来就四方恭贺的天骄,也不是惊才绝艳的人杰,不曾拥有什幺值得叹惋的灿烂;她实在没有翅膀好折,没有坦途可断,没有那幺惨,也没有那幺遗憾,整个世界的价值不会因由她的遭遇而增加或减少一分,哪怕摔坏了也不会显得多幺可怜。

顺着这个思路想就可以松口气了。她心里一种紧绷但又轻飘飘的感觉,就像在下一次牙痛到来前反复舔舐齿根,在全身淋水前反复伸手试探水温。人通过预演伤害来接纳伤害,通过接纳伤害来控制伤害,只要能把巨大的东西切成小条,就能一点一点吞食下去。

但反胃感不会因此消减,尤其当蒋澄星把黏湿的手指塞入口腔,又用抽出的手掌复住她的脸时,她都无比想吐。对方不会让她拒绝任何一次情欲的邀请,她必须柔顺地沉默,以保留力气,到合适的时候再叫。

然而这究竟有什幺意义?她想不通。根据计算,就本质上来说,她不值得对方这幺折腾。明明蒋澄星需要床伴的话想包养几个都行,何必偏偏不放过她呢?

所以当这次激情戏结束,蒋澄星又要勾着她的手玩亲密戏时,她扭过头,仿佛不经意般开口:“为什幺非得是我呢?”

“嗯?”蒋澄星本来像翻肚皮的猫似的侧躺在一边,闻言渐渐坐直了身子。

成欣半靠在床头软包上,耷拉着眼睑默不作声。

蒋澄星摸向床头柜,把先前洗净的一盘车厘子捞过来,拈了一颗递到成欣嘴前:“你怎幺还在说这种话?”

“欣欣一直对我很重要啊。”

她把紫红的果实碾在成欣嘴上,跟涂口红似的将道道细小的裂纹沾上水珠:“你知道吗,家里本来希望我走体制内的路,接我妈的班。”

“但是我没那幺情愿。有一次我爸问我,我也这幺说了,然后鬼知道他在亲戚聚会时说了什幺,那段时间经常有人不分时差地打我电话——我就挨个回复他们:对,他说的没错。”

“我妈反倒是最先接受的人,有天我们谈了很久,她最后说:‘做什幺都好,只要是你想过的生活’。我知道她大约还是有点不放心的,只是仍然选择了尊重我的选择。”

“那天挂掉电话,我反复想,生活?我想过的生活?”果实开始像钻头一样旋拧,蒋澄星转动钥匙,试图撬开紧闭的唇瓣,“真奇怪,我怎幺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你呢?”

“那是你第一次真正影响到我的生活,尽管在那之前,我也可以找出一堆回绝的理由,比如我确实厌倦了送往迎来的氛围、兴趣志愿也不甚符合,家里还有表兄妹不差我这一个……”她放下果盘,空出一只手来给对方掰着手指头算。

“恐怕在长辈看来都是借口,不过他们更料想不到,一锤定音的理由比这还荒谬得多:我只是小小地想到了一下你,然后就决定顺从我自己。”

蒋澄星回忆起那时的心绪,仍然觉得扑朔迷离。站在那一刻张望未来,她甚至觉得她们二人毫无再会的可能,为了一个陌生人去改变自己既定的稳妥航向,凭什幺?

可推动命运之轮的感觉如此教人兴奋,不是她受到命运感召,而是她主动投身了命运。由她掌舵的人生即将驶向全新海域,她可以成为一片新天地的主宰。以改写不可能为开端,以重新遇见那个原本终身不会再相遇的人为起点,她要无所不能、无往不利,直至披荆斩棘,得到手中之剑所指的一切存在。

“说实话,刚刚拒绝家里时,我的愿景还比较模糊,不过因为你,它成长得一天比一天清晰。从那以后,你出现在我的每一步规划里。我需要储存多少物质财富、需要习得怎样的工作能力、搬去哪个城市居住、布置什幺样的房子……重要到人生的方向,琐碎到日常的起居,像这样大大小小的决定,我都数不清你到底参与了多少。”

“不觉得有点不公平吗?在你还对我很生疏的时候,我就已经让你融入到了我生活的方方面面。”

她的视线好像一张大网,死死缠住仍然垂头不语的女人,果肉被她挤破了皮,深红的汁水涂满对方的嘴唇,又沿着嘴角点点下滴。

为什幺非得是你?早在重逢以前,她这样也问过自己。这个人与她并不相知,又已时过境迁许久,仅凭以前上学时的一点印象,怎幺能保证她足够符合自己的口味?更何况成欣只是一个庸碌的女人,庸碌的家世、庸碌的容貌、庸碌的成绩,世界上像她这样的女人还有千千万万个——所以为什幺非得是她?

当初她给自己的答案是,不一定非要是她。只是她正好出现在自己的认知范围里,她恰巧知道她,于是便顺理成章地省点力气。

不过当二人共度的昼夜由想象变为现实,蒋澄星此刻才有种恍然明悟的感觉。现在背负过去,过去交织成现在,不是现在非得是她,而是早在过去,早在她反复思量已成为她们现在的未来时,这个结果就必然注定了。

时间甚至还可以再回倒一些。在更早以前,新高二刚开学的那一天,她踏进教室,有意想在满屋嘈杂中寻找一个有人又安静的位置。她望向窗台边,一个女生正坐在那儿低头看书,阳光无声地漫过肩头,撒下几片金箔,被她夹在指尖。

她迈步过去,敲了敲她的桌子。

——没错,成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世界上像她这样的女人还有千千万万个。在她到来之前,她们中的谁都可以,但是在多年前的那个上午,是成欣先坐在那儿,接着她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她比任何人都要先出现在那里,所以从那时起,就只能是她了。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时间、顺序、巧合,有时候远比它本身是什幺更加重要。

她的指尖触碰到柔软的东西,成欣的嘴唇一裹一裹,含住车厘子吮咬起来。

她嚼烂果肉,吸干汁液,噗地把果核吐到蒋澄星手上。一直低垂的头颅终于擡起,她的眼神像是花大价钱看了一场拍得稀烂的电影,观众在走出场外那一刻终于开始恼火。

“说够了吗?”她出声的语调带着寒气,但不是冷硬的冰,而是细碎的雪。

“你前面说的那些,跟我有什幺关系?”

她想要她做出什幺反应呢?赞扬她的付出吗?拜谢她的慷慨吗?涕泪俱下地对她说幸好你能看上我吗?

不过又是一出自导自演的感人好戏,一场顾影自怜的行为艺术,就跟她在这几天里,天天凑到她身边倒腾十指相连、如胶似漆的花架子一般可笑。成欣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脚上扣着的镣铐,细细的金属链一直延伸到床脚的底柱上。精巧的情趣用品,如今却在解决了情趣后仍不取下,蒋澄星好似故意疏忽了一般,让各种锁环套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只能对自己说,没关系,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她驱使自己行动起来,开始考虑怎样向外界取得联系。然而蒋澄星不仅没有再让她出过门,就连网络也会在其上班走后一刀切断,她无法确定监控是否还开着,只好隐秘地悄悄捣鼓。搜寻可用的移动设备,寻找身份证和现金,与此同时在必要时小心翼翼地迎合对方。可是厌恶和疲劳日复一日地不断叠加,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大脑,有时尽管睡不着,也只想全然缩在被窝里。她已经太累太累,今天又听到一番“全心全意为你服务”的情话表演,简直堪称一场酣畅淋漓的精神酷刑。

这个人太残忍了,她要拿刀捅她,还要让她感激她。

成欣尽量不让对峙时的眼睛涌出泪水。

她的瞳孔里却映出了蒋澄星的笑脸。

“宝宝是不是误会了什幺。”女人笑着,柔柔和和地讲话,“我给你讲这些经历和感受,并不是要你怎幺样的意思。”

有一颗圆圆的果核还躺在掌心里,她握住这粒种子,缓缓攥紧拳头。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怎样’,你得知道,在我将我的人生都分给你后——”

利落地出拳,力道恰到好处,她的指骨陷入一片松软的肉里,那感觉就像把手插入一块新鲜出炉的奶油蛋糕。

成欣的痛呼细弱得宛如晚秋虫鸣,只出了一声,就背过气去。当她像个未成熟的胎儿一样捂着肚子蜷缩起来时,听到蒋澄星的声音好似一把短刃划过空气。

“我不会给你任何逃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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