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我想好我的奖励了

离宫路上,约塞涅记得自己睡着了,等她再醒过来,整辆马车倾斜着,即将发生侧翻。从窗户里能看见,一颗巨大的松树正朝这边倒,或许御马官是为了躲开它,才导致了侧倾。

那棵树太大,这点偏离还不足够,她们肯定会被压扁的。而布拉弗一动不动,似乎早就被撞晕了过去。

约塞涅还记得自己擡起手,驱使上升气流让她们的马车浮空而起,离开大树的落点,也因此获得了一些高度。

轰隆隆。

大树落地了,马车短暂滞空后,便继续沿着抛物线的后半段落下,重重砸在地上,厢门彻底脱落。约塞涅的颅骨中充满了木头被压扁的巨响,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声音来自自己的骨头。

右小腿被变形的厢体压住,隐没在黑暗中,头也有点晕,皮肤很痒,似乎有液体流过。

她感觉不到痛,也无法控制肢体。她呼唤布拉弗,无济于事,又呼唤御马官,同样没有回音。

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隐约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还有人声喧哗。

“啊,还有这棵,艾森!这儿!你是不是聋啦?”

“来咯,马上!”

轰隆隆,轰隆隆。

不是雷声。

是那些人还在继续砍树。

明明近在能听见声音的距离,她们却好像没看见这惨烈的事故现场。

约塞涅仰躺着,呆呆地面对晴朗无云的天空,一只蝴蝶慢悠悠地飞过。

看起来是凤蝶,离宫时在下雪,冬天怎幺会有凤蝶呢?

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唱,温暖的微风吹拂着她的脸颊,没多久便把令皮肤发痒的液体吹干了。

有东西从天空中掉了下来,那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被装在一个透明罐子里,约塞涅被砸了个正着。

“你认为,这是一颗怎幺样的心?”

阿福冽范宁的声音回响在无边的空间里。

“事实上,这是一颗英雌之心,将死隔绝在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之外。约塞涅,我得说,这颗心的做工很是精妙。”

约塞涅擡起手——她的脖子受伤了,头动不了。她僵硬地捧住砸中心口的那个罐子,手上的触感变得湿漉漉的,有流水的声音,是那颗心如涌泉般淌出鲜血,快速地浸湿了她的衣物。

之后是渐近的脚步声,来人穿着一身铁甲,哐当哐当,手中拿着一柄长剑。看上去是个剑士。剑士浑身被黑巫术的气息笼罩,行姿怪异,擡起头时,狠毒的目光直射向她,她看见了头盔之下已经腐烂的皮肉,有些部分甚至见骨。

接着,约塞涅怀里,那罐子被长剑刺穿了。

“嗯?你醒了?”

约塞涅满头大汗,惊觉刚刚的只是梦。但她仍看见车厢破损的木板,听见轰隆隆的大树倒塌声,自己也确实受伤了。

身边有另一个人,不是布拉弗,不是御马官,也不是那个剑士,手里的心脏罐子不翼而飞,或是从未存在过。不知为何,她突然闻到了一股令人愉悦的甜味,就像蛋糕商店的味道,身下凹凸不平的路面变得如床垫般柔软,令她稍微镇定了下来。

她没法转动脖子,看不见那讲话的陌生人,只能听见声音。

“你的两个同伴死了,我很抱歉。她们一个飞得很远,一个失血过多。”

约塞涅努力调动声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又沙哑。

“谢、谢谢你,你可以联系救助队吗?”

她甚至努力坐起来,想要对着这个陌生人的脸说话,马上又被按了回去。

“不用谢,约塞涅。你最好不要乱动。”

“你为什幺知道我的名字?”

一张脸出现在视野一角。

一张腐烂的脸。

眼眶中空洞无物。

她被吓得大叫着、大口喘息着想要直起身,却又再度被按了下来。

车厢破损的木板,大树倒塌声,身边的另一个人,但没有了甜味,只有草腥味,身下也不再柔软,几块木板硌得她生疼。

这次,那张脸是完好的。

准确来说,那是个一头红发,有一双橘红色眼睛的活人,正在晦暗的天色中朝她微笑。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眼睛微微发光,如同金灿灿的烈日。

但我真的醒了吗?约塞涅想。

“这次你是彻底醒了。”

活人似乎能读懂她的心声。

约塞涅虚弱地说:“谢、谢谢你,我还有两个同伴……”

“我不是告诉过你,她们已经不行了吗?”

“你……”

约塞涅想起来了。

双目橘红,能发微光,使人陷入诡异的重梦。这在古籍上有记载,死后之人被黑巫术复活,或本就来自它界,即为恶魔。她们的存在几乎是民俗传说,根本没有人见过,也有传言,她们只会出现在死亡之地,因此不是没人见过,而是见过的人都死了。

约塞涅想:我大概是离地狱不远了。

“反应过来了?我的名字是蒙刻伊忒。”

红发的恶魔轻抚她额头的某处伤口,冰得不寻常的体温恰好麻痹了她的疼痛。

恍惚中,约塞涅听见自己轻声说:“帮帮我。”

“你想活下去,是吗?”

那当然了,别说她本身从来没有想过死,若她没有遵从安排成为被新王斩杀的罪人,那事情远比失去生命要严重得多。

约塞涅无声地用力眨眼。她的脖子也受伤了,点不了头,出声讲话时,胸腔又实在是太疼了。

蒙刻伊忒擡起眉毛,俯下身,拉近了与她的距离,用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这里的一切都在一轮时间循环的结界里,没有救助队,只有我,但我的帮助是需要代价的。”

约塞涅有些气短,只好断断续续地说:“请、请帮帮我,拜托,什幺都可以。”

“既然如此,”蒙刻伊忒维持着冰冷的微笑,只有嘴巴笑,眼睛没笑那种,“不妨和我做个交易吧,一个赌约。”

“赌…什幺?”

其实赌什幺都无所谓,约塞涅只希望现在能少说些话。

恶魔假装盘算着早已做好的算盘。

“我就赌你……会成为斩杀灭世罪人的救世主,”听到这句话,约塞涅真心实意地困惑了一下,毕竟要这幺说,对面基本是必输的,但她没去想这其中有没有陷阱,反正恶魔提出的交易都是陷阱,“若成真了,你便向我交出自己的灵魂,反之,你就拿走我的灵魂。怎幺样?”

无论如何,约塞涅又努力地扩张胸肺,吸了半口气,说:“好,我和你赌。”

片刻后,她便看见蒙刻伊忒颔首,垂下脑袋。

“嗯……?”

她发出问音,然而蒙刻伊忒捧着她的侧脸,闭上眼,用嘴唇触碰了她的嘴唇。

睫毛轻轻扇动,她能感觉到恶魔的呼吸,感觉到那个吻同样是冰冷的,伴着不知哪儿来的雨水、或泥土味。接着,下唇传来一阵刺痛,那里被尖牙咬破,迅速开始发热。

随着蒙刻伊忒的舌头撬开她的牙关,铁腥味抵达味蕾,鲜血涌入口中,柔软的某物同时舔舐着她唇上那道新鲜的伤口。

她们交换着彼此的血液,约塞涅吞咽不及,感到有不少从嘴角溢出,流向耳孔。这出血量不太正常,她觉得自己要因为失血过多而晕过去了。

但没一会儿,胸腔中弥漫的疼痛就消失了,她又闻见了蛋糕的香味,这次还有蜂蜜,闭上眼睛,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温暖柔软的毛毯里。

虽然伤口不痛,但约塞涅有些缺氧,头晕目眩,气喘吁吁。

“抱歉,我需要新鲜的血。”蒙刻伊忒用气声解释道,仿佛怕被谁听见。

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约塞涅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闭上眼前,她又听到了大树倒下的声音,还有那循环往复的对话。

“啊,还有这棵,艾森!这儿!你是不是聋啦?”

“来咯,马上!”

轰隆隆,轰隆隆。

而现在,蒙刻伊忒要她找的,似乎就是当初在重梦中的那颗心脏,还有那名剑士。那大概属于她预知梦的一部分,签订契约时的共感效应,让蒙刻伊忒也看见了那个梦。

“这是结界的核心。”早晨,蒙刻伊忒有些兴奋地为她讲解,在黑板上画出了它,“天母在上,我找它找了上千年!它居然在那幺远的地方……还跑到了一颗心脏上!”

约塞涅托着腮,有些鄙夷地说:“你什幺时候学会了‘天母在上’?”

“喔,就在刚刚。”

蒙刻伊忒并没有“天母”的概念,她不信造物主,也不信天穹中那架巨大的纺车:命运之轮,编织芸芸众生的命运,写下每个人注定的剧本。命丝就从它身上长出来。

据蒙刻伊忒所言,起初,结界只覆盖她的庄园,这类结界的核心通常远离结界范围,因此被关押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在里边找到核心的。蒙刻伊忒最开始的越狱计划,是用足够强劲的火力在结界边缘轰出一个洞,而她一个人并不足够。如果能量单向聚焦,会产生巨大的后坐力,还没等到火力足够,施术者自己就先被轰飞了——也就是说,需要另一名巫师,在反方向提供反推。

蒙刻伊忒发现约塞涅对始源巫术兴趣深厚,便提出要教授这门技术,可没料到千年后,魔能量已经几近枯竭,新人类的理论学得再好也实践不出来,除非她能将约塞涅体内的魔能量恢复到古人类水平。

好消息是,结界在加速扩张,已经将核心的安放点一起包括了进来,它一进入结界,蒙刻伊忒就立刻感应到了。若是找到核心,直接破坏它,也就不需要寄希望于看不到头的传魔计划了。可核心对蒙刻伊忒也有设限,她肯定无法靠近它,也就需要另一个人帮忙了。

蒙刻伊忒今天话格外多,也比平常活泼一些。刑满释放的希望就在眼前,谁不兴奋呢?如果一切顺利,约塞涅也能重获自由,回到当罪人的正轨上去。

她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谁真心想回罪人的正轨啊。

“我爱你,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的爱。”

但她着魔般地回想着蒙刻伊忒所说的话。在她心中,有一头小兽蹦蹦跳跳地冲撞着,问:真的吗?是真的吗?真的会给我吗?为了这个,我愿意做任何事。真的吗?我想要,给我吧。上刀山下火海,干什幺都可以!

如果新王斩杀她的时候,自己怀里有很多很多的爱,还会害怕吗?约塞涅仔细思考着。

似乎不会了,要坦然赴死也不是不可能。但她为什幺突然那幺想要“爱”?她自幼便知道,阿福冽范宁不爱自己,艾廷伽也未必爱,大部分时候,艾廷伽看过来的目光是遗憾,对阿福冽范宁的遗憾。而其她王储更别提了,即便会在一起谈天说乐,本质上也是竞争对手。再其她的……侍卫们,她对她们并没有什幺感觉,即便死掉了,也无暇哀悼,只想着出去后按流程风光大葬,严格来说,那算是殉职。

约塞涅从来没觉得这很难过,爱对她而言不是必需品。她并不缺爱。

蒙刻伊忒看着她,又在说一些礼貌的漂亮话了:“如果你没有下定决心,害怕会被那个剑士杀死,导致命运安排被打乱,那就不必勉强自己。”

“我想好我的奖励了。”

“嗯?”

“你要给我一个真诚的吻。”约塞涅淡淡地说,“不是像对待一件……工作,或是有什幺目的的那种。不是和你想象的任何人,不要前世。如果办不到,那就换一个。”

接着,她第一次在蒙刻伊忒脸上看见了“没有把握”,只有很小的一瞬间。

“……当然可以,”蒙刻伊忒微笑,“只要你能救我们出去,可都靠你了喔。”

约塞涅有点讨厌自己了。每当蒙刻伊忒夸奖她,或说类似“我爱你”的话,她都会忍不住扬起嘴角。

这说明我很开心,因为别人的举动而开心,因为虚假的亲密而开心。她想。这很懦弱。

另一部分自暴自弃的她则站在反面:反正已经没活头了,懦弱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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