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五灵峰,陡然坍了一座,自是引起不小动荡。
牛铃村村民倒也不急,先是修整因天灾毁坏的材房瓦舍,待家园收拾妥当后,过了月旬,才组了几团猎户分批前往探查,但除了不见日月峰外,似乎没太大变动。
倒是有一上了年纪的猎手,在落石周围勘察不慎拐了脚,让人给搀扶回村。
老猎手有一孙,人唤猴儿,猴儿不忍阿爷脚踝肿胀难耐,收拾了行囊与竹篓,准备上山采药,药草多在巫山主峰,村民尽知。
过往巫山终年云雾缭绕,采药总得携伴前行,免得失足。如今风灾过后,万里无云,猴儿又自视甚高,往日他在山里奔跑腾挪,竟是同龄无人追赶得上,而这番采药只求迅捷,因此才决定独身入山。
猴儿心下盘算,三天上山,一天采药,约莫再走三天下山,共是备了一周口粮,猎刀两把,火石、藤壶与草席、蓑衣等杂物,重量不轻,却也有备无患。
巫山脚,立木牌,牌上地图简明清晰,五脉灵峰如掌座落,巫峰自是朝中央笔直前行。
猴儿倒是熟稔,也不看牌,迳自直行,步履不快,却有种规律,配合吐气,很是耐走。
巫峰下,落凉亭,亭里奉茶甘甜沁心,往来旅客均在此休憩。
猴儿将藤壶咕咚饮尽,再装满茶水,跟三两邻坊招呼,便欲拾级而上。
「小猴儿,走慢点。」一人见猴儿匆忙,出声劝道。
「欸。」
「若有观音叶,帮忙采些,回头再补你一二。」另一人猛然想起,走出亭外,朝着已经爬阶的猴儿背影喊道。
「好勒。」
只见猴儿摆摆手,拐个弯,便不见身影。
入山十里尽是石阶,阶缘有苔莫踩,猴儿低头看着阶距由宽渐窄,待石阶全数爬尽,已是日正当空。
胡乱吃了些干粮,擦了擦汗,与路过的樵夫问好,看着野雀啄食方才散落的粮屑,猴儿便再次启程,石阶已尽,再上是木栈。
木栈三十余里,栈板有深有浅有断裂,几处落差亦有绳索可攀,几处腰绕则被土石淹没,更有几处需脱鞋涉水渡溪。
还未走完,天已昏暗,猴儿赶紧找个巨树围合之地,拉起遮布,舖好草席,去溪畔打了两桶水,刺了三尾鱼,去鳞掏脏,起火烧烤之际,一并点燃驱蚊草,再趁着尚有天光,拉绳打桩,架好睡棚,忙碌一阵后,才回火堆旁,吃起烤鱼。
鱼肉鲜美,猴儿尝得急,烫了嘴,赶忙喝些茶。
待饱足口腹,星光也点映了黑夜,猴儿数数繁星,添了些新木,倦意蹒跚的晃入睡棚,拍打草席,拉起蓑衣当被,甫一躺下,便沈沈睡去。
一夜安逸。
星月画弧。
天未亮,雾气浓。
猴儿给虫鸣鸟语唤醒,取了遮布凝聚的露水,抹洗脸,再用余烬闷了锅稀米,拔桩收帐,麻利收拾妥当后,坐回火推前,拾起铁锅,又被米汤给烫了嘴。
「这不是猴哥吗?」
猴儿闻声擡首,只见三两人影从远处走进,在雾气中显露熟悉面孔。
「猫大、猫二、猫幼。」猴儿招呼,那是邻坊采药户的三兄弟。
「猴哥这回采些什么?」猫大背着竹篓,与两个弟弟围在猴儿身前。
「阿爷脚肿得凶,想采几株冰针草回去给他敷敷。」
三兄弟恍然,猫二连忙道:「不晓得什么缘故,好些草药都没了,山上尽是风砂走石。」
「啥?!」猴儿急得站起身:「你们这番也都没采着?」
「还是有的。」猫大宽慰道:「就是得绕到峰后,再往上些,越过林线,才有观音叶、桔梗、甘草、牛膝。」
「得爬那么高?」猴儿苦脸,这恐怕得再多爬一天山。
「猴哥缺什么?」猫二看着猴儿着急的模样,猜问。
「没想到这回得登顶,口粮少背两日。」猴儿摊手。
「这有甚,我们要下山了,还有多的几块饼,便给猴哥了。」猫大示意猫幼转身,从他背的竹篓中,取出一包面饼。
「这怎么行⋯⋯」猴儿头晃,手也晃,看得猫二都快晕了。
「行,邻里相助,应当的。」猫大把饼塞到猴儿的行囊,猫幼亦是跟着傻笑。
「那就多谢你们了。」猴儿躬身弯腰。
「没什么。」猫大笑了笑,摆摆头,便欲离去:「我们还得赶着市集,先行勒。」
「好。」猴儿点点头,又赶忙说:「王二叔昨日在山下寻我要些观音叶,你们可直卖予他。」
「好勒。」猫大回首,笑道:「谢谢猴哥。」
「没事,我才谢谢你们的饼。」猴儿看着囊中的饼,心中默默想着,这回承了几位弟弟的情,下山可得想法子还了。
别了三兄弟,猴儿两大口把米汤喝完,收拾干净便继续踩着木栈而上,越往上,风越凉,好在日出后驱散些许寒意,加上行走间体热出汗,倒也不愁冷了身子。
不过想着得多爬一日,猴儿的步伐不禁就快了些,正午时便至山腰亭,石亭无人,倒有几条野狗趴卧,见了猴儿,欢快地摇起尾巴,吠声不断,猴儿分了些口粮给黑狗、花狗、白狗,自己也咬了几口,这回口舌总算不用受烫。
木栈尽头紧接土径,再往上也只剩土石小径,黑土狗陪着猴儿爬了一段,便在汪声中折返,猴儿则继续又往上爬了两日,总算才过了林线。
沿途猴儿越爬越是心惊胆颤,不想这天灾连巫峰都遭殃,树横歪倒,落石泥泞,出了树林,上了棱线,更是满目疮痍。此外,山巅峭寒,猴儿先是穿起棉衬,又觉不足,再套上蓑衣挡风。
峰巅如猫二所言,草地植被似遭飓风连根拔起,光秃峭壁只留沙砾,猴儿依猫大指示,寻迹绕行至峰后,可那山峰另一面,竟是如牛梨耕过,沟渠横竖斜划,挠破头仍想不通是如何成此模样,但相比前峰,总算有些许绿意杂生。
猴儿顶着骄阳低头寻着药草,徘徊伫足,寻得几株,就采几株,反复弯腰起身数次,不禁冒了些汗,便褪去棉衬,只披蓑衣。往常这般心劳,半日便能采满的竹篓,这日却连一半都填不了,尤其那冰针草更是一株难觅。
走着,晃着,不知不觉又往深处绕行。
忽有细针映入眼帘,猴儿喜上眉梢,三步并两步,绕过土丘,正要弯腰拔采时,却猛然吓得跌坐在地。
只见一佝偻漆黑身躯,似人似鬼,双眼猩红,枯坐在前。
「大神大量,饶了小猴儿,无意打扰大神,求大神放小猴儿一马。」猴儿赶紧求饶。
上山存敬畏,遇怪遇灵遇魍魉,一律称神。
「⋯⋯」猴儿瞥眼偷看,细看,再三确认。
是人。
猴儿松了口气,按了按胸口。那是位蓬头垢面的大叔,虽然衣衫破旧焦黑,满眼血丝,但至少身影清晰,亦有吞吐气息。
「大哥打扰了。」猴儿欠身低头:「嘶⋯⋯那⋯⋯呃,这株冰针草能否让给小弟?」
「⋯⋯」大叔不答,仍旧呆望。
「那我就不客气啰?」猴儿走上前,缓缓伸出手。
就在他将要碰到冰针草时,黑影如电,抓上了他的手腕。
「啊!」猴儿被大叔一扯,身子踉跄,却也看清那土丘前立着石碑,上写爱妻⋯⋯
猴儿赶忙跪地,闭眼磕头,也不管右手被抓着,大声求饶:「多有冒犯,大哥见谅,小人不知是坟前,请大哥见小人无知,恕罪则个。」
磕头三次,砰声作响,按压的手一松,猴儿擡眼偷瞧大叔,见他仍一动不动,赶忙逃离此地。
待跑回前峰,猴儿才回过神,拍胸喘气,安抚情绪。
过好一会儿,才渐渐舒缓静心。
本想着此番境遇,应赶紧下山的猴儿,却又不知是想到什么,竟缓缓跺足回到坟前,见那黑影依旧枯坐,迳自悄悄朝土坟拜了拜,犹豫再三,才轻声开口。
「我知大哥很是伤心。」猴儿低头。
「我爹娘走时,也如您这般,只是⋯⋯」
「只是。」
猴儿有些哽咽,尤硬着嗓开口:「我爷爷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放不下,他们也难安眠,我是很想放下,很是用力的放下,但心却堵得慌,爷便劝我,不如到处走走,或许能⋯⋯」
「你说⋯⋯什么?」
猴儿张嘴,看着突然扯着嘶哑嗓音开口的大叔,竟是忘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