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真在认真地看书,她的视力不好,又不爱戴眼镜,整个脸离书本凑得很近。
她拿出荧光笔把重点轻轻地划了,荧光笔的颜色是蓝色的,或许是用旧了的原因,蓝色变得很淡很淡,淡得仿佛天空的云彩,她微微一走神,划出了一道抖动的波浪线。
划完了重点,柳真拿出了一张数学试卷。她从铅笔盒里拿出了一支黑色水笔,在洁白的A4草稿纸上写写算算,写着写着突然卡在了一个关键步骤上,她皱着眉轻轻咬着笔头。
她换了一张新的草稿纸,重新画图示与辅助线。
还是卡住了。
她盯着画满辅助线的图示,有些走神。
她想起了她小学的时候。
每次数学考试她都给自己规定:只能用一页草稿纸,一本5毛线的草稿纸她可以用一个学期。
用铅笔写一遍再用水笔写一遍。她那时候的心里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可悲,因为她的同学会把崭新的、没写过几页的本子扔在垃圾桶里。她看到了,想去捡过来用,纠结了一个下午,还是放弃。她不到十岁,尽力维系着自己一个小小国度的尊严。
她的家里并没有穷到那个份上,父亲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扔给她10元、5元的零用钱。她把那些零用钱都攒了起来买文具。没人会记得给她买学习用品,他们对待她就像是对待一只宠物狗。
而她尽可能地减少和父母亲的交流,除非万不得己她不向他们要钱。
现在她已经不用过那种苦行僧般的生活,不必花力气规划草稿纸的用量,但是她的数学成绩却反而没小时候那幺好了。
下课铃声响起时,她刚好做一道数学大题做到一半。
靳兰中学的下课铃声是莫扎特的《A大调第23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舒缓温柔的钢琴声像是蒙着另一层轻纱的月光。
她拿起保温杯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水。
饮水机旁并不安宁。
赵则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捡着地上的碎瓷片,背脊弯曲的弧度像是地上长出的蘑菇的伞。
他耐心地将所有碎片拾起,正准备站起身,任子豪却笑眯眯地将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背上。在他本就不太干净的校服上,瞬间留下一个深黑色的鞋印。
赵则脸色涨红,低声说道: “我已经捡完了。”
可所有人都明白,这场闹剧与地上的碎瓷片毫无关系。捡瓷片只是点缀,就像奶油蛋糕上装饰的樱桃,只是为了让枯燥重复的游戏显得稍有不同。
他被他们欺负。
欺凌一个不会反抗的懦夫本身是件无趣的事,所以他们总要找些花样:让他捡碎瓷片,把他锁进厕所,在他的作业本上胡乱涂鸦。
任子豪精通此道。
他懒得理会赵则,反倒朝着围观的人群扬声笑道: “我好像踩到了一坨狗屎。”
说完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周围的同学也跟着爆发出哄笑。
任子豪收回了踩在赵则身上的脚。
赵则站起来,因为长时间蹲在地上导致大脑供血不足,他的身体晃了晃,但还是站稳了,他把校服外套脱了下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开始自习。脸上没有丝毫受辱的表情。
他像是路边的野草,被很多人的鞋底碾过,但是来年春天,野草又长高了一截。
柳真耐着性子等饮水机边聚拢的人散去,接到了一杯温水,回到了座位。
前桌的张天乐正转过身趴在她的桌子上,看她的数学试卷。
张天乐戴着一副黑边方框眼镜,有一股傻傻的书生气,偏偏他还不自知,觉得自己聪明绝顶。
“你这道题做到哪里了?”他见柳真回来,问道。
柳真坐下来: “第二小题那里,有点卡住了。”
他顿时有点得意: “嘿,第二小题我做出了,就是第三小题有点困难,本来想问你的。”
柳真说: “那明天早上再来交流吧。”
他眨了眨眼,说: “明天早上我肯定已经做出了。”
张天乐有一个习惯,眨眼时右眼偶尔会眨得特别快,看上去就像眼皮在抽搐一般。
柳真笑了笑,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了,这是晚自修的第三节课。
语文老师抱着一堆卷子进了教室,放在讲台上,说: “占用你们一点点时间,我简单说一下这次考试的作文。”
大家听到“考试”的字眼,都有点紧张。
柳真听到自己的同桌叶淑文小声嘀咕了一声: “这改得也太快了吧。”
语文是一个有点胖乎乎的女士,剪着像是被狗啃过的参差不齐的平刘海,但是刘海总是中分,露出圆圆的额头,显得有些傻气。
班里的男生总是在背后称她为关系户,因为在这所久负盛名的重点高里,她作为一个语文老师,普通话竟然不太标准。任子豪还特意拿了个小本子记录她不标准的发音供大家传阅。
语文老师让课代表把那堆卷子发了下来。
卷子传到手上,柳真随手翻了翻,是几篇高分作文的复印件,供大家传阅参考。
这次的作文是命题作文:《牵动我心的声音》。
柳真边听语文老师讲解,边漫不经心地看手中的复印件。
看到其中难得一见的一篇散文,柳真捏着复印件的手指微不可查地用了些力。
高中语文考试写散文的人实在不多。
那篇作文的主题是“翻书声是牵动我心的声音”,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写得花里胡哨的,整篇文章乍一看,全是上下翻飞的双引号。偏偏分数最高。潇洒不羁的钢笔字迹,像秋后的暴雨,凌厉,恣意,带着张扬的锋芒。
语文老师的评价却极为简短: “这篇作文写得很美,作者的阅读量也很大。但是参考价值不大,我们就跳过不讲了。字写得很好,你们可以看看。”
叶淑文低声凑过来,带着几分笃定地说道: “肯定是李秋衍,钢笔字迹,太明显了。”
柳真点了点头。
考试时用钢笔装逼的高中生,的确不多。
叶淑文语气里带着点羡慕: “写这种作文的人,估计一下笔就知道自己能拿高分。”
柳真“嗯”了一声,把那张纸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