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方敬远巧言令色,满嘴的描绘未来的日子,柳霜儿便信了他,当挺着六月大的肚子寻到了隋安城找到方府的时候,方敬远却面色冷凝,一语不发。

老夫人眼神狠辣的看着底下女子挺立的肚子,狠狠的剜在她的面上,将她最后一丝血色都尽数屠尽。

方家不能有妓子入门!

柳霜儿看了眼方敬远,她只能算是清倌人,但面对满堂坐着的人她竟一瞬无言而发,方敬远不为她辩解一言,只坐在上首冷测测的看她几眼便撇了过去,身旁端坐的丁氏与一众妾皆看瘟病一样的看她,捏了丝帕时不时的抵在鼻下,眉眼赤裸裸的露着鄙夷与不屑,像刀刃狠狠插在身上,本就刺痛的心被扎的支离破碎。

残破之身便没什幺留念的,柳霜儿回了花坊挂了牌子,她先前做清倌时闻名百里,琴艺上乘,自也有人慕名而来。

柳霜儿看着渐渐长大的方旻不恨不恼,但也提不上多喜欢,时常也教他下棋抚琴,也送他上学堂,与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用功些,以后考取个功名做个清官,如果盼不到那便置办些田产埋首农间做个平民,这辈子都不要从商。

她总是自嘲,转而又说些其他的话,商人都是虎狼,心都是冷铁做的,捂不热,满身满眼的都是些铜臭味,他要从商,就别当她是娘,柳霜儿虽恨方敬远,恨他们全部人,甚至是一切与方敬远一样文质彬彬又满嘴甜言蜜语的商户,但该给方旻的一样都未曾落下。

然而他偏偏喜欢摆弄些女子用的香料,花坊里的姑娘们也时常花些银钱在他那儿买些口脂,再置些香料绣成荷包挂在身上抑或悬在香榻四角上。

柳霜儿虽不与其他姑娘往来,但闲语怎能听不到,初听闻时整个人都如置冰窖一般,脚步不稳的寻去后院方旻的屋内时,亲眼看着他取着一盏芍药花碾磨时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只觉得冷,冷的从心间开始透出,蔓延全身。

方旻愣愣的看着她,年岁尚小的他到底还是不安的用布掩盖了一些,起身喊了一声“娘”。

柳霜儿眼里蓄满泪,气的双肩抖耸,一掌落下,清脆的打在他脸上,将他打的歪了身子,歇斯底里的怒喊。“你别喊我娘,我不是你娘!”

他还小,到底不是很明白柳霜儿的恨到底为何那般浓烈,他制这些也能换钱,换了钱就能带着柳霜儿离开这里,甚至以后开个铺子,做个买卖…但是他到底不明白柳霜儿对商人的那股恨意。

柳霜儿哭,他少有的慌了起来,与柳霜儿说再也不卖了,又将制好的香料口直脂都摔在地上。

柳霜儿却哭的更狠了,拉过他不语只哭。

当大雪飘飞时,柳霜儿却病倒在了床上重重的咳着,方旻听在心里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多了,他在雪地里给她请大夫抓药,又端了药碗一点一点的喂给她。

柳霜儿喝了几口便又咳了出来,一声一声沉闷的敲在后背上,咳的脖子与脸都胀的通红,一屋子的药味,妈妈用帕子捂着口鼻进来,嫌弃的让两人赶紧搬到后院去。

方旻废了大力才将人挪到自己的屋中,他的房间与柳霜儿的不同,窗是他重新糊过的,窗扉盖的不严实,总有冷风吹进来,方旻沉声点了个火盆端在木椅上,将木椅推在床榻边上。

然而木炭浓烟大,柳霜儿一点也闻不得,又是重重的咳着,方旻只能从柜子中翻出几本书将门窗的边角都封起来。

他不是很喜欢说话,也不爱笑,柳霜儿昏沉着脑看他一眼,骂他“我还没死,你丧着脸干嘛?”

方旻听了又是扯出一抹笑来,柳霜儿见他笑的假笑了出声,但扯到了胸口,又是重重咳了起来,喘息间带了抽气,好像随时都能离去。

方旻只站在床旁看着,没有任何办法。

柳霜儿撑过了冬日,却未撑过春日,方旻取了药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她睁着眼死在了床上,他学着书上写的那样将她眼帘摸下。

见人死在了后院,钱妈妈给他算着住在这里要收的钱,还有吃喝的钱,木炭等等的钱,她掐着方旻只八岁的年纪就像打着柳霜儿的钱财。

有姑娘见了方旻可怜让她别压的太狠了,方旻不说话,将柳霜儿的首饰匣子递给她。

钱妈妈摸了大部分的物件走了,只留了一枚镯子与几根不值钱的簪子还给了方旻,最后在几人异样的目光中又给他塞了几两银钱让他赶紧带着柳霜儿走。

方旻用那几两银子给柳霜儿打了一口简陋的棺材,又将剩下的钱给了花坊里认识的李四,他每日给坊里送柴木,与方旻也算是见了几次,得了他的钱便将柳霜儿放在板车上拉到了郊外,寻了个山水清秀的地方埋了。转身又问方旻要去哪,他没说话,坊里都知道他的父亲在隋安城是个大户。

方敬远再次听到柳霜儿这个名的时候是有人说起了方旻,说他在五十里外的县里卖香料口脂这些,年纪小小便制的一手好东西。

老夫人逝世三年,方敬远偶尔也想起柳霜儿,但是听闻她挂了牌就没了心思,如今听了柳霜儿去了的事,方旻又制的好香料的消息,心下顿时有了些想法。

二管事寻到岳县的时候,方旻瘦小的身子在一处客栈门口外摆着些姑娘们用的物件,一身粗布麻衣,露出的手被冻得青紫,有几个裂开的口子,有人就笑,人走了就落了笑,眼底有了几分寂寥感。

将人接回了隋安城里,还得先去通会一声方敬远,便让方旻站在后门等着。

方旻穿着一双布鞋,脚趾被冻得没了知觉,只静静的站着,细细的打量着一旁几棵翠绿的劲竹。

不过一会便看到远处有个脸圆圆的穿着青色夹袄的女子怀中好像抱着什幺东西朝着这边奔过来。

那人瞧了眼自己,带了几分警惕的敲了敲后门,立马就有人开了门伸出的小脑袋转了转,梳着两髻带了绒花,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最后看了眼自己。

香陵取出怀中的烧饼给了她,方伶立马伸手要去接,却被烫了一下,手中抱着一个精致的手炉,似感到方旻在看自己,见他身子被风一吹就止不住的抖着牙门,方伶看了心里颇为同情,让香陵将暖炉给他,香陵喊了声小姐却拗不过她抱着炉子噘嘴给了方旻。

方伶念着这一口烧饼,但是母亲不让自己出门,她便让香陵出门去买,看着油纸里摆放的整齐的五个大饼,方伶倒是大气的隔着门给方旻递去一个。

方旻饥冷,没有拒绝的伸出手去接,被冻得紫红开裂的手与她白嫩细腻形成鲜明的对比,他面上微微发烫,但是被风吹得看不出。

方伶摇着小脑袋与他说不要站的久了,不然让人看见了会被撵走的,说完便带着陵香进了后院。

方府里,看着突然蹦跶出来的一个人,众人厌恶的不得了,杜氏与徐氏膝下有子,更是看不上他这妓子肚子里爬出来的玩意,丁氏则是拉不下脸去将一个妓子生的儿子收在自己膝下养着,但对赵氏对他的示好也转身狠狠警告。

方旻感受着各类的目光,鄙夷,嫌弃,厌恶,冷漠,无视…

他本以为自己都能照单全收,但是夜里却总会有那幺一瞬与柳霜儿共情起来。

是日,又是不慎的从石阶上跌倒一头撞上了方景明给方夕瑶堆叠的雪球上,撞了个七零八碎,方夕瑶怒骂狗东西就是不长眼睛,方旻埋在雪下的手紧紧攥紧,方景明见他不语。穿着黑缎面高底的靴一脚踩在一处,照着底下碾了几下才嗤笑几声带了方夕瑶离去。

方旻已是感不到手到底扶在那处,只觉得没了任何知觉,最后僵直的擡起,微微的翻了一个面倒下手背上的雪再去看,原本愈合的裂口又是长开,露出里面粉色的骨肉。

似不在意一般的起身,用另外一手扫了扫身上的雪,一月来的千万般情绪一瞬间便化成了冷漠无感,他对着那被撞的七零八落的雪淡然一笑,随后又落了下来,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方伶带着陵香走的急,在一转角的时候与他碰了个正着,方旻身上的寒气散不去让她惊了下。

方旻一身雪,手上的裂口更是明显,方伶看了只觉得一阵疼,忙让陵香去唤大夫,方旻习惯性的挂了一抹笑,浅淡却又疏离的谢绝了。

陵香自也是看到的,一时间也没了对他的那种偏见,听了方伶的话让人给他带了些冻伤的膏药去。

7       临近岁末,方旻那日夜里冷热折腾半宿,半敞的门吹了冷风过又被火盆照的一暖,第二日便开始浑浑噩噩发着高热。

几日后,苏斌想起方旻那新制的口脂才发觉他已是多日没有来铺子了,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但是心里也还算挂念几分他便寻到了院子里去。

十二月初开始淅沥的下着小雪,细碎的薄薄的铺在青石板上,苏斌踩了一路雪水到了他院中才发现半掩的门里是已熄掉了的火盆,方旻窝在榻上裹着被瑟瑟抖着。

苏斌还算比较看中他的才能,觉得他做事稳妥踏实,以往到铺子几乎比他还早半个时辰,所以便猜测了他几日不去铺中必定是有事发生。

翻过手背轻触一下他的额,滚烫异常,方旻薄唇没一丝血色的抿起,浑噩中感到有一只手抚在额上才挺着眩晕感翻身看他一眼。

“苏掌柜”方旻轻声叫了一声。

苏斌看出他忍的有些微颤的额角与紧抿的唇,呵斥一句“发热了也不寻大夫是要等死吗?”

方旻勉强扯出一抹笑。“死不了,以往都是这样过的。”

苏斌心里腾了些怒意想再训几句,但是都被他最后一句话噎了进去,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幺,只能叹气离开,等回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名灰衣带着木箱的中年男子一同来了。

一番看下来,用木片刮了舌苔,又翻翻眼皮,到最后留了张药方,苏斌让同来的伙计给他抓了药,忙了一下午趁着夜色降下的时候给他灌下去了。

临走前想了想又与他说先歇着,等年后再回铺子上吧,方旻将新的口脂与配方递给他,苏斌深深看他一眼,心里带几分惋惜的走了。

方旻虽然在方敬远眼中并不怎幺上眼,但是在他心里倒是颇为看重的晚辈。

他跟随方敬远一路走来,看着他成婚生子,也见过柳霜儿,也算是一路看着方旻长大的人,心里难免会有些惜才的意思,但是他这个人太倔了,一点都不知道低头与讨好,只一味的闷声。

如果他愿意朝丁氏献好的话,凭着他调香制口脂的本事也不是不能在方府里好好过活,但是他偏偏就喜欢独来独往,见了谁都是低头做事。

方旻得了空闲,好好的养了几日,面色总算也多了几丝血色,身上的热还未完全褪去的时候外头便下起了厚雪,压在乌檐黑瓦上,盖在青石板路上,寒意也好似无孔不入的钻进每一个能驱散暖意的风口里。

翠绿的青竹被厚雪盖的弯成弧形,偶尔受不住压扑梭梭的翻倒下,最后又是积了一大片,堆在路面上厚厚的。

等雪小了便有人执着扫帚扫着厚雪露出底下的青石路来,两边的积雪堆的高高的。

方旻趁着空闲又制了一小罐殷红的口脂,上次方伶仓皇而去碎了一地,这次他仔细的寻了个漆着淡雅图纹的小瓷仔细的放在上次她带来的木匣中。

方伶近来都在后花院中带着几人一起堆雪,方旻绕过一处景门便隔着长廊看见了方伶指示着一人抱着雪滚成的球搬到另一个圆球上。

方伶捧着暖炉,披着斗篷,边上滚了一圈的雪白绒毛衬着粉白的面在四周雪景里更是明丽几分。

陵香先是看到了廊角下的方旻,随后便悄悄靠近了方伶指了指他这处,方伶扭头看他,本以为隔着一段时间不见就好了,但是再见的时候心还会擂鼓一般的跳着。

方伶警着自己切莫有什幺其他的想法,让陵香替了自己的任务让众人继续滚着球,脚下迈步便朝着方旻的方向走去。

陵香看着两人拐进了一处转角后便看不见身影了,心里不知怎幺就有些揣揣,有心要去瞧瞧,但是觉得自己不该对方旻有这般多的偏见,听着旁人议论的多了难免会被带偏了想法。

方伶先走到拐角处,等外人看不见了才扭身浅看他,不过他倒比上个月见到的时候消瘦些了,眼里也被蒙上了些看不清的阴霾,方伶觉得胸口被人狠狠的抓了一下,有些喘不上气来,赶忙别过眼问他。“旻哥哥,你是找我吗?”

方旻拿出之前的木匣打开,里面端正的放着一个小瓷圆瓶,方伶看了一眼不知所以。

“这是上次送你时没带走的,我重新换了个新的给你送来。”

被他这幺一提醒,方伶立马就忆起上次不小心摔在地上的那份口脂,但是脑中又闪过他敞怀的样子,又是他触自己嘴角时那火热的眼神,一时间不知是拿还是不拿。

踌躇彷徨间渐远传来的几声交谈声立马惊到她了,看了眼方旻,四周一扫连忙拉着他进了一处厢房中又背靠在门上。

方旻身形一转的看着她,方伶立马将手抵在唇间示意他不要说话,小脸认真的可爱,秀气的眉尖颦起,水眸睁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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