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武林旧事,贺仙澄便如数家珍。
但就算是她,对唐门这个崛起不到十年的帮派,所知也极为有限。
他们本是唐家镇唐家堡的居民,魔教覆灭后,忽然冒出几个武学奇才,耐着性子在宗族内外招揽弟子,于附近三山之上开宗立派,此后缓慢做大,如今在武林之中,已经算是小有名气。
只是那名气放在正道中人眼里,并不算太过好听。
因为唐门最有名的三样,是暗器、毒与机关术。
这三样结合在一起,便有了令寻常江湖武人闻风丧胆的阴阳透骨钉。
传闻在操控自如的唐家高手掌中,那小小机簧打出的毒针,能令当年名动天下的暴雨梨花钉都黯然失色,怕是仅有已无实物流传江湖的孔雀翎才能稳压一头。
假以时日,唐门在蜀州武林必定能稳占一席之地。
但当前,西南正道的龙头,还远远轮不到他们。
自从峨嵋派僧道之争激化,折损许多高手,势头便大大衰落,如今虽还是玄门正宗武学的典范,在西南武林的影响力,却已被后起之秀雁山派超越。
雁山派立足于雁绝峰下,不过三十余年,就成为西南群雄参与武林议事当仁不让的代表。
其门下弟子精通拳掌,刀法凌厉,武功走的是纯阳一脉,本代曾有年轻气盛的弟子与狂剑陈季真为了一名美人约战,三十合后惜败一招。
以四剑仙的武功水准反推,雁山派的实力可见一斑。
而且,据贺仙澄所了解,雁山派的武功路数除了纯阳必有的刚猛之外,最大的特点是实用。
不仅没什么花巧虚招,甚至不稀罕缠斗游走。
双拳一错,单刀一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其中有些不畏死的杀招,甚至令人想起了已经衰落多年的青城墨家竹中剑。
照说,霍四方如今占了大半个蜀州,大小门派纷纷俯首,就是为了撑面子,也应当从雁山派门下选些精锐,来给使者撑场面才是。
为何会让新冒头的青嫩唐门作为保镖,倒是挺耐人寻味。
与地处偏远的飞仙门不同,蜀州境内的江湖帮派,已经算是整个中原武林的一部分,袁忠义站在门口缓缓吸了口气,压下心底那隐隐的紧张,才抬腿迈了进去。
张红菱就等在门内,一见他来,松了口气,抓出一大把铜钱塞到他的手里,皱眉叮嘱道:“你拿着,拿好,先扣一枚在手里,你看谁要是打算对我娘动手,就直接弹烂他的狗头!”
贺仙澄忙轻声问道:“谈得不顺么?”
张红菱愤愤哼了一声,道:“不顺,那小龟孙是替他家老龟孙来趁机勒索敲竹杠的。那贼眼睛还一直往我跟我娘身上转,真想一鞭子抽掉他的眼珠子!”
“小龟孙?”袁忠义一怔,跟着听张红菱小声抱怨一番,才明白过来当前情形。
霍四方连战连捷,士气高涨,放眼整个蜀州,只留下北端和东侧一些故意拿来缓冲的城镇没有攻下,各地百姓本就对光汉朝怨声载道,打了大半年的仗,霍家军的数量不减反增,最近还收编了一支领不到军饷的逃兵,足有千余之众。
将目标放在东南侧怒州的霍四方,当然不愿背后要害有一支不属于自己的兵马虎视眈眈。
所以此次来访的使者,是他麾下一个堂侄,过来谈的事情,明面上是合力夹击尉迟狰,可实际上,捎带脚提起的那件事,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霍四方要迎娶张林氏,请她改嫁成霍林氏,若嫌教众不满,可以再给霍四方加一个诸如三江仙师之类的头衔。
“瞧那霍勇的贼眼,保不准想让我娘变霍林氏,还想让我变霍张氏呢。呸!”
张红菱嘴上虽然气冲冲的,但也没真失了理智,这些抱怨,全都拖着袁忠义在门外说完,才带着他和贺仙澄,去了将要设宴接风的大堂。
使者们早已入席,袁忠义跟着张红菱一路过去坐到张林氏旁边,而贺仙澄明眸一转,不愿意自讨没趣,只寻了个远端末席,悄悄就座。
张林氏脸上的微笑还是那般八风不动,一手捻袖,另一手二指一横,略略提高声音道:“霍贤侄,这位袁忠义袁少侠,便是小女夫婿,他二人良辰吉日都已择好,下月十二,便要拜天地。贤侄一表人才,小女蒲柳之姿,性情顽劣,不敢高攀,还请海涵。”
张红菱听到母亲提起性情顽劣,望着那名叫霍勇的使者,皓腕一转,夹起一筷子鱼片,送到袁忠义嘴边。
袁忠义心领神会,抬手握住她纤柔玉掌,慢悠悠吃了这口,才起身一拱手,道:“失礼了。在下袁忠义,表字智信,初见诸位英雄好汉,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张红菱娇滴滴道:“嗯嗯,有什么不当的呀,咱们都已经是未婚夫妻了,江湖之人不拘小节,对吧霍大哥?”
那霍勇是个面庞颇为周正的精悍男子,哈哈一笑,拱手道:“是我该跟仙姑道个不是,不知道令嫒已经许了人,鲁莽了鲁莽了。都别介意,咱们继续喝酒,喝酒!”
说着,他端起一杯,仰头咕咚吞下,气势豪迈得很。
张林氏号称为了仙法滴酒不沾,张红菱端起一杯代干为敬,算是过了这一合。
袁忠义不便插言,就在旁给张红菱斟酒,掌心依旧扣着一枚铜钱,先将霍勇左右列席的诸人细细扫视了一遍。
十来个人,阵仗不小,连吃饭时左掌都带着麂皮手套不摘的那几个,想必就是唐门的弟子。
有噬毒蛊在身,袁忠义对这门派并不太过担心,毒针打中无非留个眼,毒砂打中顶多迷了眼,对方若是不防备他百毒不侵,反而会成为他的最大优势。
尽管未必要和唐门作对,但他如今秉性如此,新认识什么江湖人,最先想的就是如何能在生死之际胜过对方,其次,便是有什么破绽可以利用。
暗器修习起来极耗心力,以暗器见长,另一重意思,便是手底下的硬功夫不够出挑。
袁忠义稍稍放心,将视线转开。
比较可惜,霍勇一行皆是男子,除了一个相貌颇为俊秀,有些许可能是由女子改扮的少年之外,阳气多到四溢,让他打量完毕,就不愿再多看一眼。
不过那少年唇红齿白,柳眉杏眼,细细白白的脖子不见喉结,若不是跟着一堆大老粗,耳垂上还不见打眼儿,真要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袁忠义正怀疑着,那少年的视线一转,恰好落在贺仙澄身上,跟着眼前一亮,竟露出几分色胚样子。
这人坐得距离霍勇还颇近,他忍不住想,莫非霍勇过来当使者不方便带女眷,便拉了个小相公,晚上肏腚眼解闷么?
那这当男宠的,可有点不知好歹,也不看自己什么身份,竟然色迷迷盯上贺仙澄了?
连着三杯酒干过,张红菱将空杯一放,沉声道:“既然亲事已经揭过,咱们还是接着来谈怎么对付尉迟狰吧。”
霍勇哈哈大笑,一摆手道:“那个不急,亲事还没谈完呢。”
张红菱脸色一变,略带怒气道:“怎么个还没谈完?”
“仙姑还没给我明确答复呢,”霍勇笑意不减,客客气气道,“只要仙姑点头,我明日就快马北上,坐船渡河,将消息传给我大伯,此后咱们两家就是一家,那尉迟狰,就算有三头六臂十八个脑袋,咱们也一样给他砍了!”
他向旁一伸手,颇为自傲道:“许多武林高手为我大伯助阵,敌将只要敢出现在三军之前,必定叫他顶着脑袋来,留下脑袋走。有兵无将,那就是群龙无首,不堪一击。”
张林氏垂目观心,仍旧不语。
张红菱则提高声音道:“战乱这么多年,哪个管事儿的身边还能没几个练武的保着,我娘有仙法护体,仍精挑细选了许多厉害女子陪伴在侧,我也拜师飞仙门,学了点功夫,真到了战阵之上,兵对兵将对将,自然也有高手对高手,怎么就一定能讨了好去?”
这话回得颇为灵巧,只要对方纠缠在高手对高手的结果上,争论起来,之前更重要的部分,便会不自觉被抛开。
可霍勇没有上套,淡定一笑,摇头道:“讨不讨得了好,战场上见真章。仙姑给我大伯的答复,才是当前最要紧的。”
张红菱的情绪略有些失控,恼火道:“你们这算是来逼婚的么!”
张林氏伸手在女儿肩上一压,微笑道:“小女不成器,霍贤侄不要见怪。我寡居多年,还能有霍大哥这样的英雄好汉青睐,实在是受宠若惊啊。可我麾下的兵马,大半都是陛下所赐,这笔嫁妆,我怕是带不过去。”
霍勇单边唇角上扬,“仙姑哪里的话,三江地界,芦水南北,哪个不知道你的鼎鼎大名。你肯嫁来,我大伯就能沾点仙气。有了仙气,一群愚夫愚妇,怎会不跟着来。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弃下这富饶芦郡,往滇州逃难。”
张林氏略一沉吟,道:“那也未必不会发生。霍贤侄,霍大哥的威名远播,大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
霍勇哈哈大笑,道:“仙姑多虑了,霍家军的确杀人如麻,但杀的,都是冥顽不灵的光汉走狗,肯跟着仙姑起来造反的,那和我们其实是一条心,怎会有什么危险。”
张林氏目光闪动,又道:“陛下神威恩泽黎民,大家对陛下忠心耿耿,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改弦易辙。”
“仙姑,我这做小辈的,不好把话说得太过难听。仙姑不妨想想,尉迟狰大军压境已有数月之久,张道安在滇州杀得龙精虎猛,连最难啃的茂林郡,都轻松拿下,之后又与蛮子和谈,手上那些兵马,可曾来支援过你啊?”
张红菱怒目圆睁,道:“父王正在调集兵马,筹备粮草,只要芦水沿岸不丢,我们早晚要让尉迟狰好看!”
“是么?可我们的探子回报,大安朝的主力,好像东进悭州了啊。是打算自南而北,绕行一个大圈,去奇袭尉迟狰的屁股么?”霍勇的口气明显放肆了许多,不知道是酒劲儿上头,还是图穷匕见。
“陛下与我时有书信往来,这等雄才大略,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张林氏的口吻也冷了下来,“这些姑且不论,霍大哥在蜀州所作所为,一水之隔,我也略有耳闻。难道他身边美女如云,却至今还不曾续弦?那些大好女郎,该不会都红颜薄命吧?”
这话,暗指的自然就是霍四方荒淫肆虐,每打下一处便会掳掠女子入帐,尽情蹂躏的传言。
那个肏起女人像疯子一般的说法,也正是源自于此——据说每夜进帐的女子,次日还能自己走动的,不足十之二三。
同样传出的,还有霍四方玩厌的女人会赏给部众,淫乐到彻底没有用处,便放血扒皮,晒成肉干,供应军粮。
至于传言有多少可信,就很难判断了。
毕竟世上并不是没有出过相似的事。
仅就袁忠义所知,近的有蛮兵豢养女俘,淫乐后充作军粮,远的有名城大贾惩罚婢女,吊脚倒悬堆柴烤做熏肉赏于奴仆,下有流民饥饿不愿吃自家孩子,索性与旁人交换易子而食,上有一代名将苦守北关粮草断绝不得不下令,将城中女子当作牛羊……
莫说如今是烽烟四起的战乱年代,便是歌舞升平的年景,寻常百姓,有些时候也并不被当作人来看待。
不过当初将田青芷带去见识了一下流民饿肚子时能做到什么地步后,他自身对此道邪行倒是没了什么兴趣。
真以食物看待,人也不过是一大块肉,口感味道,兴许还比牛马猪羊差些,除了果腹,何乐之有?
他关心乐子,一般人关心的,则是伦常,道德,良心。
历朝历代虽都不乏吃人的事,但也没有任何一卷青史,敢将此事视为理所应当。
所以一旦传扬开来,招来的就绝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蛮兵食人名声在外,所攻之处便会拼死抵抗,血染沙场,总好过被人下锅。
富商烹婢名扬四海,数年后朝中大臣抓住痛脚扳倒其靠山,数条早该来的罪名一朝加身,在刑场三天切了两千多片。
而那位名将即便情有可原,此后也屡遭文官发难,郁郁而终。
至于那些流民……凡是饿到不得不打人肉主意,最终能活下来的,也是寥寥无几。
霍四方的兵马传出这种流言,若是并无实据,便是光汉动的手脚。
毕竟这等逆贼暂时还不配豢养一批朝廷命官,不论写史还是写告示,仍是动笔杆子的人效忠的那位说了算。
听得出张林氏的言下之意,霍勇眉心一皱,开口澄清。
不过这种不光彩的事,不管发生没发生,口头上决计是不肯承认的。
他对答倒也稳妥,并未直接否认霍四方好色,以免提亲时拿出的,张林氏美貌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以他所说,霍四方的确生性风流,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横槊赋诗的一世之雄,不也大兴土木修建邺三台,重金赎回蔡文姬,唱一曲胡笳十八拍么。
袁忠义在旁听得暗暗称奇,没想到霍勇看着颇为精壮是个领兵打仗的样子,对这些文史逸闻竟也所知甚多。
而且,都已到了这个地步,对方不再藏着掖着,言语之间,只差挑明了讲,张林氏你要是不把怒州这两郡连着兵马一起当作嫁妆,那我们霍家军就不会放心渡河来陪你打这场合并夹击的硬仗。
蜀州之地多险峻,易守难攻,霍四方靠着民心生变拿下了大半关卡,如今是进可攻退可守,若是出击劫掠,显然东进翼州,直取江南丰饶之地才是正道。
尉迟狰这样的硬骨头,大可等以后有把握了再来啃。
不需要贺仙澄的提点,袁忠义也能明白,霍四方想要的,才不是张林氏这个女人。
而是在她手下控制了将近十个月的怒州重镇——芦郡。
芦郡地处三江交叉、三州交汇之处,西北依靠芦水天堑,封桥即可掌控多条通途,在这里放上几千人,就能令途经的数万大军如鲠在喉。
这也正是张道安先将此处攻陷,霍四方一路南下,尉迟狰大军压阵的共同原因。
芦郡这个钉子落在谁手里,他的敌人,就会十分难受。
“可若是这样,张道安为何不肯派兵支援?他难道不知道张林氏就要顶不住了么?”晚宴结束,在园林中寻了个暗处坐下,袁忠义将贺仙澄抱在怀中,不解问道。
这等大事,一场接风宴拿不出结果理所应当,但任谁也看得出,面对霍勇的咄咄逼人,张林氏最后的微笑,已经维持得相当勉强。
而那位霹雳火爆的张红菱,中间甚至忍不住低声嘟囔想让袁忠义一铜钱丢死霍勇,连使者不能动的规矩都不想讲了。
对方摆明是非要把这件事儿谈妥,甚至还说打算参加张红菱跟袁忠义的婚礼。
贺仙澄生长在武林门派,其实有些投错胎的味道,她习武的天赋,真是不及谋略眼光的万一。
她思索片刻,便道:“张道安起兵于滇州东北,和张林氏里应外合,不费多少力气就拿下了芦郡,之后招揽义军,仗着曾经笼络的信徒起兵后,一直将芦郡当作后方,靠张林氏抵御援军,自己则在滇州境内攻城略地。这样的人,只怕……没什么雄心大志可言。对他来说,芦郡这一处要地,与其说是跳板,不如说是防线外的缓冲。”
袁忠义皱眉道:“那便能轻易丢下么?”
“以他手下那些不得志文人的谋略……”贺仙澄不屑轻哼一声,道,“从此次赐婚如此匆忙也猜得出,那帮人并不愿意大安之中除了仙人,还有一个威名不弱的三江仙姑。”
“借刀杀人?”袁忠义若有所思,喃喃说道。
“不止。”她轻声道,“滇州东北大安义军仍有数千,招募新卒一刻不曾停止,那边还有张道安一个义子坐镇,他们按兵不动,又将消息小心藏匿着,只怕……还存着更阴狠的念头。”
“哦?”
“霍四方南下,留下蜀州东线不犯,显然是对攻打翼州底气不足。那最可能的目标,就是拿下芦郡之后,强取怒州。”贺仙澄轻声道,“而尉迟狰打算先来拔芦郡这个钉子,南侧悭州的光汉守军,难道真能坐视不理?如此一来,芦郡三方混战,悭州防线空虚,他北可令义子等着坐收渔利,南可挥军东进去和蛮子兵抢一抢悭州北部诸郡,卖掉一个不太受控的三江仙姑,换来如此多的好处,他目光短浅,岂会不做。”
“短浅?”袁忠义略一挑眉,颇为疑惑道,“我听着,还是挺好的战略啊。”
“芦郡失守,以霍四方的凶狠和尉迟狰的稳健,怒州将是胜者掌中之物。”贺仙澄轻声道,“张道安迟迟不发援军,张林氏投敌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即便如今不肯,等江曲郡战败,也就无路可退,不得不自保了。三江仙姑对张道安知根知底,有她相助,你觉得怒州将来的主人,会在后方留着滇州这个隐患不去清理么?到时候他再出动主力,就没有现成的便宜可捡了。”
袁忠义沉吟片刻,笑道:“算了,这些天下大势,我想不清楚,也懒得去管。凭咱们的本事,想要荣登大宝,做个皇帝皇后,怕是有些勉强。”
贺仙澄微微低头,亮出一段粉白细嫩的后颈,“你若真有这个野心,咱们都还年轻,稳扎稳打逐步培养羽翼,倒也并非全无可能。只是……从江湖中混迹出人头地,最后夺取天下的,尚无先例,咱们得从现在就开始准备。”
“那倒不必。太麻烦了。”袁忠义淡淡道,“我只要行走江湖,做个风流大侠,便心满意足了。”
“只是风流大侠么?”
他微微一笑,附耳道:“若能暗中再做个混世魔头,可以随心所欲,自然更好。在庙堂之高端坐龙椅,有什么意思?等我武功练好了,带上柳钟隐的人皮面具,去皇宫高墙里走上几圈,玩一玩千娇百媚的宠妃们,替新皇播种,直接让儿子做太子,岂不更美?”
贺仙澄后背微微一紧,轻笑道:“那自然是你高兴为重。”
“澄儿,你思虑周密,小事上,我还是愿意听你几句。”他将她搂住,轻柔抚摸着她的喉头,柔声道,“张林氏这边的事情,你准备如何处理?咱们该做什么?让那个霍疯子,做我的便宜岳父么?”
听出他口吻中隐含的不耐,她沉吟道:“智信,最要紧的,我还是得知道,你长远的将来……到底作何打算。”
“我不是说了么,澄儿,我要做一代大侠。”他语调更加轻柔,“你难道以为,我在说笑?”
贺仙澄屏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你先随我去拜会使者,和武林同道打个招呼,行走江湖,积累侠名最重要的就是人脉。你在深山老林诛杀千百魔教妖邪,也不如和名门正派一起走动几日。”
“不都说武林是个看实力的地方么?”袁忠义故意冷笑一声,讥诮一句。
“人脉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贺仙澄柔声道,“旁的不说,真遇到恩怨纠葛,约战死斗,有什么人来助拳,可是能决定生死的。没有人脉,是你的功劳,也没人会提。有了人脉,哪怕你只是跟着去魔教总坛露个脸,将来说起,你也是剿灭魔教的功臣。”
袁忠义含笑点头,“所以这江湖高手,和衙门中的老爷,貌似也没什么分别。”
“还是有的。”贺仙澄淡淡道,“至少这个老爷若看那个不顺眼,不能带兵过去直接把人杀了。”
“这个掌门看那个掌门不顺眼,难道就可以?”
她竟点了点头,“约个切磋,当众比试,你若武功够好,‘错手’将其打死,假惺惺哭上两句,这事儿自然也就过去了。”
“过去?后人不会报仇么?”
贺仙澄莞尔一笑,“连他们掌门都能‘错手’杀了,弟子还敢报仇么?”
随口闲侃几句,他们到了安置来客的偏院。
论地位,贺仙澄如今是飞仙门大师姐,地位与门主相当,即便小帮小派影响有限,那群武林高手也不敢怠慢——江湖风起云涌日新月异,谁知道今日的小毛头会不会是明日的武林盟主,多个朋友面前多条路,多个敌人背后多双眼,其中利弊,稍有经验的便能厘清。
袁忠义也并未被忽视,江湖消息往往传得极快,他力助茂林郡,大破蛊宗,救飞仙门于水火之际,在西南四州,早已传扬开来。
但也仅限于未被忽视而已,陪同使者诸人都是帮派弟子,显然对飞仙门大师姐兴趣更大,更愿意结交。
无妨,袁忠义本也乐于低调,安安静静在旁当飞仙门大师姐年轻有为的未婚夫婿,正合他意。
而且对面都是些正当壮年的男子,一想到如花似玉的张红菱和纯美动人的贺仙澄竟都是这小子将娶进门的娇妻,那隐隐妒火,便有些压不住阵。
若非实在不是时候,他怀疑当即就要有按捺不住的,约他去后院来场切磋,试试看能不能将他“错手”杀了。
一番结交,等到回去路上,贺仙澄细细分析,说这批人中,仅有那名叫唐天童的汉子,是个不能大意的对手,其余皆是庸庸碌碌的寻常武人,不值一哂。
袁忠义之前在旁听着,还额外记了一个他需要在意的目标。
便是霍勇身边寸步不离跟着的那个俊美少年,互通姓名的时候,知道他叫霍鹰,雄鹰的鹰。
可看那身子骨,还是叫霍雏鸡更合适些。
袁忠义记着他,当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深沉心机或是霸道武功被看出了破绽,而是那小子几乎不分场合不管时候的盯着贺仙澄看,上面看胸脯,下面看大腿。
那色迷心窍的劲儿,真让袁忠义想起了当年的另一个自己。
那小子要是换了女装涂脂抹粉,去大姑娘家骗床,还不是手到擒来。
见袁忠义在分别处止步深思,贺仙澄小心翼翼问道:“智信,你……另有在意的人么?我遗漏了谁?”
他摇了摇头,笑道:“不,论经验论眼力我都不如你,你要是看漏了谁,我更发现不了什么。我只是恼火那个叫霍鹰的,咱们在院子里谈事儿,他就那么在廊下盯着你瞧。啧啧……当我这个未婚夫婿是死的么?”
“那是女子。”贺仙澄笑着摇了摇头,“智信,你对女人如此老辣,竟也会看走眼么?”
袁忠义一怔,皱眉道:“女的?”
“她没有喉结。”
“有些少年发育迟缓,本就要晚些才长。霍鹰没有打耳洞,眉毛也不曾修过,肩膀挺胸口平,跟着一群男人同吃同住,还一直颇为淫亵地打量你,即便生了一副女相,我也不信那是个女子。”
“白云山上不住男丁,假凤虚凰的玩乐,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贺仙澄淡淡说了句了不得的话,跟着道,“所以我知道,有些女人,天生便喜欢穿着男装,去寻女子淫乐。阴阳交融的经验你比我丰富得多,但被女人如此饥渴打量的经验,应该是我略胜一筹。”
袁忠义颇感有趣,肯玩女人的女人他见过不少,只爱玩女人的女人,他便有了见猎心喜的滋味。
“不过,”贺仙澄看透了他的想法,柔声道,“你暂时可不能打她主意。这一趟过来的使者,真正做主的,应该就是她。”
“哦?”
“霍勇不过是个明面上的傀儡。”贺仙澄压低声音,道,“先前经过门口我悄悄瞄了一眼,按他们说法,霍鹰是照顾霍勇的侍从,堂弟,可实际上,霍鹰一直吊儿郎当,也不见霍勇说过他半句,而且,他们客房外间的陪床,挂的是霍勇的外衣。”
“哦……”袁忠义微微一笑,“原来到了晚上,霍勇还得躺在外面,保护这个霍鹰。那她……会是什么人?”
“霍勇说他极受霍四方重用,此话应该不假。那么,这个霍鹰,恐怕是霍四方的至亲。以霍四方传闻中对待女人的态度,这个霍鹰……八成是霍四方的女儿。”
“那我要是让霍四方做个便宜外公,倒也有趣。”他嗤笑一声,“他在蜀州淫人妻女,潇洒快活,我肏他的闺女,算不算行侠仗义?”
贺仙澄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摇了摇头,道:“侠义论事不论心,你将理由说得怎样天花乱坠,强奸别人闺女,也算不得行侠仗义。”
她跟着眼中精光一闪,又道:“但同样,只要你做的事够侠义,不论你为了什么目的,那便是行侠仗义。”
“听着,你像是打算把我真引去武林正道一样。”
“不,”她巧笑倩兮,明眸微转,“你已经在武林正道之中了。”
“如此轻易?”
她眼中闪过一丝嘲弄,颔首道:“嗯,就是如此轻易。”
在名义上的未来岳母家中,袁忠义谨言慎行,乖乖收心,安居客房,没有放任色欲勾三搭四,静静等着战局变幻,看张林氏会做如何决断。
如今芦郡山雨欲来,就算婚期还剩不足一月,他也不能急着设法离开。
如贺仙澄所说,越是被战乱席卷的地方,越是容易留下侠义美名之处。
八月十五,众人齐聚过节,霍勇再次提亲,张林氏依旧推脱拖延,并不急着给予明确答复。
当晚,气闷又有些欲求不满的张红菱悄悄摸到了袁忠义房中。
送上门的小骚肉他岂会放过,抱上床便将她肏了个死去活来,一声声浪叫让陪着她过来守在门外的丫鬟都湿透了屄,被仍未满足的他一把拖进屋里,按在昏死过去的女主人身边前前后后日了个通透。
次日清晨主仆两个互相搀扶,趁天没全亮悄悄离开时,那四条腿还都在微微哆嗦。
拉锯一样的谈判,持续到八月十八。
那天清晨,大安军前哨快马来报急讯,尉迟狰的两万精兵,已在江曲郡畔展开阵势,通路已断,守将恳请张林氏速速调兵驰援。
张林氏没想到一直慢吞吞仿佛要一寸地皮一寸地皮推进的大军竟然一夜之间就到了要命的地方,急忙勒令安排在江曲郡附近的芦郡守军开拔,里应外合力求先将东西大道打通。
临时提拔的部将不堪大用,张林氏只得将芦郡中的近万主力交给女儿张红菱调遣,务必要和江曲郡两面夹击,打退这次围攻。
可没想到,尉迟狰的围城,只是做做样子,围而不打,反在芦水沿岸伏下精兵,以逸待劳只等着顺溜而下支援的粗陋船队。
一通火箭乱射,两股骑兵冲杀,都没查清尉迟狰埋伏了多少人马,芦郡试图打通要道的先锋,便丢下数百具尸体,溃败而逃。
张红菱带着袁忠义和贺仙澄在旁,一听前线奏报便觉不对,果断停步扎营,守在芦水南侧芦郡东界处的关卡,反复命人刺探。
八月二十,收到女儿亲笔书信讲明当前战局之危的张林氏,仅剩下了两个选择。
要么,弃守芦郡,将此地粮草财宝与数万百姓一起带走,进入滇州去跟张道安会合。
要么,不惜一切代价,请霍四方出动大军,渡河协同夹击,打尉迟狰一个措手不及。
张红菱修书之时,满心以为会在一天后接到母亲的命令,收兵回去,准备撤退。
可正如贺仙澄所说,她低估了盘踞一地大权在握带来的致命吸引力。
尝过在怒州三郡宛如称王的生活,张林氏如何肯放下一切跑去张道安身边做个事实上的跟班?
于是,八月二十一,张红菱接到密令,全军待命,等待霍四方约定出兵时机,齐头并进,合击尉迟狰。
她不知道母亲到底答应了霍四方什么条件,气得将令书撕成碎片,付之一炬,甚至险些率军强攻,最后还是袁忠义好言相劝,给她宽衣解带在帐里将她身上弄得百般舒坦,才算是将她哄住。
隔日,张林氏又写来密信,称答应的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已向张道安再次求援,与尉迟狰这一战,将决定她最后的选择。
若霍四方如约渡河,而张道安一兵一卒也不曾出现,就休怪她翻脸无情,将芦郡的大好根基,带去霍四方的手下作嫁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张红菱一肚子烦闷,却也无可奈何。
那尉迟狰用兵诡诈,连日夜里都有小股骚扰出现,令他们满营皆疲,为了不乱军心,不得不后撤三里,从背靠关卡等待出击,变成了依靠关卡抵御扰袭。
贺仙澄知道大战将至,和袁忠义策马跑了几处地方,将数千百姓示警疏散,叫他们带好值钱物件,或者南下东行怒州他郡投靠官军,或者西进转南去大安义军之处暂避。
不论最终战果如何,寒掌仁心袁忠义的侠名,先跟着远远传扬出去再说。
几次书信来往,向围城大军发起进攻的日子,最终定在八月廿八。
按照约定,凌晨天色未明,霍四方两万部众便会乘舟渡河,自江曲郡东侧发起进攻。
如何配合,由张红菱这边自己决定。
鸡鸣破空,小雨垂降,提前埋灶做饭,整装完毕的近万步卒,随着令兵旗号,向十余里外的江曲郡开始了最后的行军。
张红菱已不再是寻常打扮,虽说光汉朝民间禁止私藏甲胄,导致武器易得,防身之物罕有,但她作为义军将领,一套坚固护具总还拿得出手。
她没再携带无用的长鞭,而是负弓在背,挂剑在腰,夹枪于腋,骑在马上,便隐隐透出一股沉重肃杀之气。
袁忠义和贺仙澄跟在主将马后,对望一笑,互相使了个眼色。
他们说服张红菱这般全副武装,自有一番考量——如此显眼的红边全甲,乱军之中套在谁身上,谁就是张红菱。
张将军年轻气盛信心十足,身后这二人,可并不这么想。
尉迟狰绝非泛泛之辈,还是应当早做其他打算才是。
天色渐亮,旭日东升,朝霞红光,恍若浅浅血色,洒在沉默东行的军士疲倦的面容上。
光汉末朝,德启七年,一举扭转西南局势,青史留名的芦水之战,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