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风雪中的蔷薇,亏欠的东西

这座海滨城市从来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

呼啸的寒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的疼。

这样反常的天气,对生活在这里习惯了温暖气候的人们来说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样,没有人愿意去外面感受它的可怕。

而对于不得已在外游荡的人来讲,那份痛苦却是不得不承受的。

那时的伊凡先生,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没有高高在上的地位,甚至没有一处可以避风挡雪的屋子,他只有一身单薄的衣衫,包裹着瑟瑟发抖、饥肠辘辘的身体,在这风雪夜里蹒跚前行。

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身影,虽然批着厚厚的大衣,但看起来依旧很妖娆。

在这样的夜里,即使总是徘徊于夜色中的流莺们也都消失了踪迹,伊凡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但看起来她无疑是自己今天还能吃点东西的唯一希望。

“小姐您好,我……”

走到女子身后,伊凡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在巨大的风声中他不知道自己那小小的声音有没有被对方听到。

但很快,女子转过了头,风雪中,她的表情里有一些他读不懂的东西。

“小姐,能不能给我点钱,或者,给我点吃的?”

折磨人的饥饿和寒冷让伊凡放弃了委婉的说法。

“好啊!”

那女子却忽然明媚地笑了起来,然后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我……”

“嘘!别说话,跟我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错愕的伊凡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那连狂风也吹不散的香味闯入鼻息,他有一点眩晕,然后乖乖地跟着她走进了不远处一间亮着红灯的店面。

“哟!先生,您好。您……”

店里的中年女人似乎没有想到这样的夜晚还有人能带生意回来,而且还是那个清冷已久的女人带回来的,所以她满脸的笑意堆出来的速度着实迟钝了一些,并且在看到伊凡粗陋的穿着时一下子隐去了大半。

“阿姨,我带客人去三楼北房。客人还没吃饭,您让厨房赶紧弄点吃的送上来。”

身边的女子一面说着,一面掏出两张钞票塞进中年女人手里。于是那女人的笑意与谄媚又堆了回来:

“好嘞好嘞,蔷薇你好好招待客人休息,这大冷天的,吃的马上就送上来。”

伊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意识到了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随着女子的牵引,踏上木质的阶梯,走进狭窄的小屋,昏暗的红色灯光下,女子终于松开了她的胳膊,然后指着那张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巨大的双人床,笑着说:

“请坐。”

“我……”

伊凡机械地走到床边,但又尴尬的不知道该不该坐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呵。”

女子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自顾自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把窗帘撩起一个小小的角,朝窗外望了一眼,神色又黯了下来,“吃的应该马上就送来了,先休息一会。你今晚可以就住在这里,我们……聊一聊天。”

“嗯。”

伊凡确实疲惫了,也没有再推脱,轻轻坐下。两人就那么沉默着坐了一会,女子时不时地撩起窗帘看一看外面,每看一眼,神色就难过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响起了一串敲门声。

女子起身前去开了门,然后端了个餐盘回来。

吃的不算多,但差不多也够一个人的分量。

伊凡接过餐盘,道了谢,虽在这姿色撩人的女人面前想顾及一点形象,但终究是抵不住饥饿的折磨。

大口吃了起来。

女人没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脸上表情沉静,不知道是喜是忧。

待到伊凡吃完,她上前收了餐盘放在一边,然后重又坐回窗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这话……该由我来说才对。”

伊凡不明白她为何向自己道谢。

“不,是我该谢谢你。”

女子又拉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刚才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恐怕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

伊凡没听懂她的话,向她投去询问的眼神。

“你过来。”

女子向他招手,伊凡起身走到她身边。

她再次掀起窗帘,示意伊凡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刚刚两人相遇的地方对面,站着一个已经几乎被雪花覆盖的男人。

“他是?”

“坐吧,我们聊聊天。”

请伊凡重新在床上坐下,那女子又为他倒了杯水,才娓娓开口:

“我在这里的名字叫蔷薇,但是我真实的名字是程招娣。”

“嗯,我的名字是……”

“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些话我只希望讲给一个陌生人听。你听过以后忘了就好了,不必记得这个故事,也不必记得我这个人。”

想自我介绍却被打断,伊凡也只好默默地点点头。

“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的意思,就是我的父母希望下一胎能生个男孩。叫我这样名字的女人,迟早都会有一个弟弟。我爸妈运气不太差,在我之后果然就生了一个男孩子。他……小我三岁。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都不属于她自己,那么她的人生往往也是一样的。

我的人生,就是完全为我的弟弟存在,小时候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长大了要出来为他赚学费和将来娶媳妇的钱。

可能你会觉得这样很不公平,也可能你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但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我自己怎么想,现实就是这样子。

怎么想……都没什么意义。

但是很可笑。在我们姐弟俩逐渐长大以后,有一天……我发现我爱上他了。

不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是女人对男人的爱。而且爱得很深,甚至有时候我在……

我在接客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身上的男人想象成他。”

程招娣在提到接客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坦率地把那两个字说了出来。

“他……他知道吗?”

伊凡心里有了一点猜测,但还是轻轻问道。

“他知道。”程招娣点头,“有一次……我回家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每次我回家时候他都已经睡着了,但我都会到他房间里去,假装去给他盖盖被子,其实就是想去看看他。

有时候还……

那天晚上我又忍不住,偷偷地亲了他一下,结果他一下子醒来了,在我惊慌地想要逃跑的时候,他……

一把抱住了我。

那时候他只有十五岁,但力气比我大得多。我反抗不了他,而且……我也不想反抗他。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并且从那以后都没有停止过。一直到现在。”

“那你们……”

伊凡已经确信了街对面的那个男人的身份,但他不知道现在两人面对的是什么状况。

“在他渐渐长大以后,终于说不愿意我再这样作践自己了。他说……要带我走。”

程招娣脸上浮起了幸福的笑容,“你知道吗?多少女人一辈子最盼望的,就是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有一天愿意放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他跟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快乐的就像要死掉了。”

“……”

伊凡无从理解那种感受,但他相信程招娣说的是真的,他只是不知怎样回应她的话。

“就在今天晚上。他从家里偷了存折,准备好了去北方的车票,只要刚刚我走过马路去,我们以后就能一起面对全新的生活。事实上,我刚差点就走过去了,还好你及时的出现。呵呵……刚刚在看到我挽住你的时候,他应该很失望、很难过吧……”

“为什么?”

伊凡忍不住问道。

“因为他是我弟弟。”

程招娣笑了,笑容很平淡,“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他的女人,可是我忘不了我是他的姐姐。他明年就要高考了,而且他的成绩很好。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出色的男人,而我……只是一个小姐而已。如果我今天跟他走,就会毁了我弟弟的一生。我的名字是程招娣,是属于他的,我的人生也是属于他的,我不能就这么毁了他。”

“可是……”

伊凡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没有什么可是。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那么我可以放开心思去做我想做的一切。但我是他的姐姐,我应该做好姐姐该做的事。”

程招娣的语气很坚决,但眼神却透着深深的无奈。

“那你打算今后就这样下去吗?我觉得他不会放弃的。”

“不会的。不会就这样下去的。”程招娣摇头,“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过客人了,自从……自从我知道我怀孕以后。”

“你怀孕了?”

伊凡小声地惊呼道。

“没错。”程招娣点头,右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我怀孕了,是他的孩子。”

“那你准备……”

“我打算离开。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离开,但不会去很远的地方。因为……

因为我希望想要见到他的时候,还能偷偷回来再看他一眼。”

程招娣说着,又轻轻地掀起了窗帘——

“程刚……就是那个孩子?”

谷薇的声音颤抖着,不自觉地抓住了伊凡的右手。

“嗯。”伊凡点点头,“那天凌晨的时候,那个男孩终于离开了。我不知道当时他的心里有多么怨恨他的姐姐,恐怕他也不知道蔷薇为他做了多少的牺牲。

在那之后,我和蔷薇也离开了那里,在告别的时候,我对她说了一句话,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蔷薇花。”

“这就是程阿姨的提示的含义。”

谷薇幽幽地说道。

“是的。”

伊凡再次点头,“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告诉了我一个一生都难以忘却的故事。这些年来她藏得真的很好,即使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我却一直找不到她,最后终于找到的时候……却已是美人迟暮。”

“那程刚他现在……”

“在他父亲那里。”

伊凡轻轻说道,“蔷薇去世的那晚,我就在她的身边。当我感觉到她已无法再撑下去,便立即去找到了她的弟弟……还好,两人终究见到了最后一面。小刚那边你不需要担心,我已经安排了他去接受最好的治疗,即使没办法完全治好,他的父亲也会把他照顾得很妥当的。”

“嗯……”

谷薇又想起那个在院子里孤零零的大孩子,鼻子一阵酸涩。

“你知道吗?第一个破解这场游戏的并不是你,而是你程阿姨。”

伊凡轻拍着谷薇的手背缓缓说着,“在游戏开始不久的一天晚上,她就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里。当时我还试图瞒着她,但很快就发现她已明了了一切。游戏……本该在那个时候就结束了的。”

“那为什么后来……”

谷薇不解。

“是她的意思。”伊凡答道,“还记得我刚对你说的馈赠吗?在蔷薇去世前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和她聊聊天。她还像那时一样称我作陌生人,于是我依旧叫她蔷薇。她说她不想去争夺什么财产,她这辈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程刚。我告诉她我会把小刚当成我自己的儿子一样重视的。或许……就是这最大的心事有了着落,蔷薇她才会走得那么快吧。蔷薇她真的很喜欢你,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看人比我还要准。她喜欢你的纯真和善良,有一天晚上她对我说:

“如果你真的有什么想送给这些孩子的话,不妨就给小薇那丫头吧。她会是最好的人选。”就是因为她这句话,我才给了你那条提示。因为她本该是游戏的获胜者,有权利做出这样的要求。”

“竟然……是这样……”

谷薇的泪水终于蓄满了眼眶,此刻她心里有一万个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去多看看、多陪陪那个老人。

“好了,你也不必伤心。现在这样对蔷薇来说已经可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

伊凡也有点伤感,安慰着谷薇,也是安慰着自己,“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故事了,你要听我讲完吗?”

“嗯。”

谷薇抹去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关于高天养的故事,其实是发生在我的父亲身上。”

“你父亲?”

“嗯。”

伊凡挥挥手示意谷薇不要打断自己,继续娓娓说道,“我的父亲,是当时十里八村最有名的能工巧匠。那时的他盛名在外,我家里的条件也很不错。

虽然我母亲早逝,但凭借着父亲的手艺,我从小就生活优渥、衣食不愁。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年轻人,找到了我的父亲。

他说他是慕名而来,专程让我父亲帮他看一件东西。

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家传的宝物,是一台精妙绝伦的仪器,可惜没人能弄懂它是做什么用,怎么用,他的先祖从何得来我们也不得而知,但那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东西,我父亲拿着它摆弄了一阵便再也停不下来。

在父亲的极力挽留下,那年轻人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

他只比我大几岁,姓高,我一直叫他高大哥。

在这一个多月里,我父亲和高大哥的精力全部耗在那件物事上,可惜最终也没什么结果。

后来高大哥告辞离开,我以为这事就这么了却了,谁知我父亲却像是染上了心魔,一天到晚对着那些草图发呆,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

后来有一天父亲出了趟远门,他再回来时,那东西便又出现在了我家。但他把它藏在地下室里,叮嘱我不准对任何人说起。那以后我基本就只能在那里见到父亲了。还好当时我也差不多能照顾自己和他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有一天父亲又出门去了,过了快半个月才回来。回来以后他一直失魂落魄的,那东西也被扔在了最角落再没有碰过。后来他忽然开始发疯般地雕刻一幅画,雕完之后又用油漆上色。等到他完工,才把我叫到身边来,告诉了我一些事。”

“那幅画……是李建买走那幅吗?”

“是的。”

伊凡点点头,“在完成那幅《悔恨》之后,父亲像是一下子就苍老了。那天他对我说,当年是他对那件东西放不下,所以前去高大哥家把他偷了回来。苦心研究两年之后,终于有了些眉目,知道了它的用途所在,但用法却依旧不甚明了。他琢磨着也许高大哥当初是藏了私,还有一些其他配套的工具或者信息没有一并告知,于是又去了一趟,却听到了高大哥因为丢失祖传宝物,愧愤难当,情绪无法疏解之下选择了自杀的消息。”

“啊!”

听闻到此,谷薇忍不住惊叫出声。伊凡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发以作安慰,看她平稳下来才又继续讲道:

“父亲告诉我,高大哥并未娶妻,但辞世时留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儿子,听说是得自一段露水姻缘。高大哥去世后,那孩子被送去福利机构收养,但那时这些相关的资料登记都不完善,当父亲辗转数日终于找到那间孤儿院,才知道那孩子已经自己偷偷跑掉,不知所踪,只打听到高天养这个名字。”

“天养哥……”

尽管已意识到那孩子的身份,但听到这名字时,谷薇还是忍不住呢喃了一声。

“没错,那孩子就是高天养。”伊凡叹了口气,“我父亲去世时有两个遗愿,一是研究出那件工具的用法,给高大哥一个交代;二是找到那个孩子,尽力做出一切能做到的补偿。父亲走以后,我便把精力也全投在了那件工具上。父亲生前已研究出它是用作宝石内嵌,但用法难以摸索——毕竟这种事情试验起来成本太高,找不得任何替代品。但那时我铁了心一定要完成父亲的嘱托,不计成本地开始了钻研,很快就花光了家产,卖掉了房子,甚至沦落到有时需要乞讨的地步。

天可怜见,李建的那一笔投资让我绝处逢生,在遇到小玫的同时也终于成功地完成了第一件内嵌作品。那块水晶是我用来迎娶小玫的彩礼,也为我换来了更多的试验机会。后来的作品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但比起成功一次能带来的收益,失败的成本已经可以忽略不计。我有了越来越多的财富,也有了更多的资源去投入到寻找高天养的事情上。虽然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但终于还是在一年多前有了眉目。正是因为找到了他,这场游戏也才真正具备了开始的条件。”

“所亏欠的,不是不还,也不是忘了……所以这场游戏……其实是为了天养哥准备的?”

谷薇问道。

“也不是。”伊凡摇头,“我父亲欠下的东西,无论游戏的结果如何,我都会还给高天养。”

“啊!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耀阳哥打听到伊凡珠宝正在清算资产,说是要转给一个毛头小子,就是……”

“没错。春节过后,我的律师们就会正式和高天养接触,商量交接事宜,只是他现在还不知情而已。”

“天养哥……他懂得做生意吗?”

虽然觉得伊凡这样的做法没有错,不过想到那个大大咧咧的男人要接手这一大摊生意,就连外行人的谷薇也觉得不放心。

“不懂。”伊凡笑着摇摇头,“还记得老三死的那天,有警察向你们每个人都问了话吗?”

“嗯。”谷薇点点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惊讶地捂起嘴巴,“该不会,那些警察也都是假的吧!?”

“呵呵,没错。”

伊凡笑了起来,“又不是真的发生了命案,哪可能去惊动公安部门,那天的警察都是由伊凡珠宝的员工假扮,警车则是严正出面借来的。这样做一方面当然是为了做戏,另一方面也是我想知道截止那时候为止,大家对游戏的猜测和看法。那天高天养就说了不少他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比起做生意,他更应该考虑去写写小说才对。”

“啊……那样子的话,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基业……你舍得吗?”

想到庞大的商业帝国可能就要这样毁于一旦,谷薇不仅惋惜。

“舍得舍不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年我一直牢记伊凡珠宝并非我一个人的,无论我让它变得多么辉煌,始终都该属于高天养家。”

“好吧。”谷薇不再争辩,停了一下又问道,“那你觉得天养哥会因此就原谅你的父亲吗?”

“不知道。”伊凡耸耸肩膀,“所以我才假装死掉,缩在这里不敢去见他啊。好了,现在故事都讲完了,你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唔……好像有挺多的。不过这里有点闷,我们还是去外面吧。我想看那些玫瑰花。”

“嗯。”

伊凡点头应允,两人走出放映厅,再次来到花园中的亭子里坐下。

“好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搞这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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