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卓不凡是个看起来相貌秀气的男人,女圭女圭脸,满头白发,不笑的时候就像个邻家少年,可一笑起来,大家都会告诉他:你不笑比较好。

他的笑总带着一丝阴冷,很容易教作恶梦。

但卓不凡就是这么一个形貌特殊的男人,鼎鼎有名的医圣,可以起死回生,敢与阎王抢人。

顾明日的火讯发出不过两刻钟,他就到达城主府,把那些二流郎中都赶出去,掌控水无艳的治疗。

顾明日在旁边团团乱转,就等卓不凡给他一颗定心丸,告诉他,水无艳还有救。

卓不凡嫌他烦,便道:“大师兄,请你停下来,不然就出去。”

顾明日直接站在床角,一动不动。他不会出去的,在没确定水无艳平安前,他绝不离开她。

卓不凡平时给人看病,气势都很张扬,现在也不敢再开口。

一刻钟好像一个春秋那么长,顾明日站在那里,感觉心跳都要随着这沉寂的气氛而停了。

他的拳头越握越紧,指甲掐入掌心,一滴鲜血流出,又一滴、再一滴……不知不觉,血已将他的手掌染成艳红色。

卓不凡长吁口气,终于开口。“三日内她若能醒,则无大碍,否则……”他不敢再说,因为顾明日的脸色已经无比难看。

顾明日坐到床边,拉起水无艳的手,贴在脸颊上。那柔软的触感依旧,却少了温度。

“大师兄,你的手……”卓不凡在想,他要不要逼顾明日治疗手伤?

但顾明日一声不吭,卓不凡反而不好再相逼。

门口,曹天娇在那里探头探脑。卓不凡看见她,嘘着叫她走。这时候招惹顾明日是最愚蠢的行为。

但曹天娇却不肯离去,只是不停地跟他招手。

卓不凡皱着眉,看看顾明日,他似乎没注意到门口的异状。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你不要命啦,这种时候还来捣蛋。”

曹天娇的视线越过卓不凡,望向床上的水无艳。“二师兄,小艳艳没事吧?”

“三日内能醒就没事,否则就准备办丧事。”他说得很小声。

她脸上闪过一片阴云。

“你如果没事就快走吧!别惹恼了大师兄。”

“我逮到黑子那伙人了,你帮我问问大师兄,怎么处理?”

卓不凡以见鬼的表情看她。“你心为现在大师兄还有心情管那些?你先把人关起来,有什么事,三日后再说。”

“那……”她探头看一眼顾明日,见他一心只放在水无艳身上,才附在卓不凡耳畔低语:“韩钰呢?”

“你连她也捉到了?”

“是四师兄捉的,他最赖皮了,不想来看在师兄的冷脸,就把人丢给我,可我也怕啊!”现下,鬼谷中第二个能作主的就属排行第二的卓不凡,曹天娇只好把麻烦再推给他。

“而且她伤得很重,我们是救还是不救?”

卓不凡也很头痛。韩钰伤了水无艳,等同于鬼谷的仇人,不杀她都算便宜了,怎么可能再费力气救她?

曹天娇推推他。“你赶快决定,她撑不了太久,不要你想救了,她已经死翘,那就闹笑话了。”

“还是救吧!总要她拖过三日,等这边有了结果再他们全交由大师兄处置。”

曹天娇睨他一眼。“我发现你其实也满赖皮的,什么事都推给大师兄。”

“不然你决定?”

曹天娇闭上嘴,也装孬了。

卓不凡推着她出去。“先去看看韩钰,然后我要回这里守着,以防水无艳出差错。”两个人偷偷模模地走了。

他们不知道,方才的对话其实一字不漏地流入顾明日的耳朵,他不开口,只是暂时没心思去处理它们,干脆放任卓不凡、曹天娇行事。

顾明日坐在床边,手指来回抚着水无艳的脸,柳眉依旧、桃腮樱唇,但那双桃花似的眼为什么不睁开?

“无艳、无艳……”如果他曾以为失明是他今生最大的痛,那么他错了,比起她一口血喷在他脸上那挖心掏肺的疼,失明算什么?

“我愿用所有的一切换你重新睁开眼……”再也听不到、闻不到都可以,只要她活过来。

这一刻,他真的好后悔,为什么要设计她?不哄她到柳城就好了!

“我不报仇了,无艳,我想开了,已逝的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活着的,无艳……”他向上天恳求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无艳,我不能没有你——”他抱着她,没有焦距的眼里却滑落一颗颗的血泪。

“二师弟!”午夜时分,顾明日一声大吼。

卓不凡立刻从长榻上跳起来。“来了。”他跑到床边,顾明日让位给他,让他替伤口又开始出血的水无艳扎针止血。

三天了,水无艳的伤势几度反复,顾明日时刻握着她的手,模着她的脸,只要她的脉搏或气息出现起伏,他立刻呼唤卓不凡。

卓不凡来来回回地跑,差点累死,最后干脆搬了张长榻进房,就近休息,随时等候召唤。

几针下去,她伤口的血止住了,气息又恢复平稳。

卓不凡吐口长气,站起来,顾明日马上又坐回去,继续拉着水无艳的手,抚模她的脸。

卓不凡看他那副紧张样,忍不住又劝:“大师兄,你好歹歇一会儿,不要水姑娘挺过去了,你却倒下,那就不美了。”

顾明日不语,只是重复着他三日来的动作,拉手、模脸、再拉手、再模脸……

卓不凡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在三日内瘦到什么程度,但看顾明日形销骨立的模样,他确定一件事——相思是世上最厉害的毒。

“大师兄。”医者是不该撒谎的,但在这情况下,他却忍不住要吐出善意的谎言。“我想水姑娘可以撑下去的。”

顾明日依然沉默,似乎他的嘴里除了求水无艳醒来,再喊几句二师弟之外,就吐出其它的字眼了。

“我是说真的。”确是事实,不过添了点水。“水姑娘会好起来,你没发现吗?她最近的出血量越来越少,证明了她的身体一直在康复。”

但她还是在流血。

她这么一个小小的身子里能有多少血?

这样反复地出血,教顾明日如何不恐惧?

只怕某一天,就在他稍微失神的时候,她永远地离开他。

所以他选择最愚蠢的方法,日以继夜陪伴她,只要她还有呼吸,他就仍然拥有她。

卓不凡不停地劝着,嘴都快说干了,他依旧我行我素。

“大师兄,你——”他忍不住跳脚。

“莫非水姑娘有个万一,你——你也要跟着一起去?!”果真如此,他就叫三师弟把顾明日毒成傻子,宁可他痴痴呆呆,也不要他成为白骨一具。

其实鬼谷里的人都一样,因为曾失去很多,更执着于拥有。

顾明日也知卓不凡是关心他、放不下他,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若他能陪着水无艳上穷碧落下黄泉,又何至如此苦闷?

以她珍重生命的个性,不会喜欢他陪死的,他不想她不开心,势必活着,痛苦地对着她的坟茔,度过漫长的下半生——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大师兄——”他还没说完,外头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什么人?”他走过去查探,只见门口放着一只巨大的包袱,打开一看,成年的老山参应有三十几株,尚有黄精、灵芝、何首乌无数。

这应是鬼谷其它师弟、师妹找来给水无艳续命的。

卓不凡心里感动也感慨,人人称他“医圣”,就真的以为他是神仙再世,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了,其实行医多年,他比谁都清楚,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过五更。

他的医术是比一般大夫强,但他确实没有起死回生之能。水无艳能不能挺过来,只能靠她自己。

他捡了根成形的老山参,进厨房熬成汤,端给顾明日。

“你来喂她吧!尽量缓慢地喂,会有帮助的。”说完,他又窝回长榻了。习医是为了救人,但每次遇到生老病死,他特别无力。

顾明日默默地接过参汤,每喂了她一口中,就要模模她的脸和手,再喂下一口。

夜不知不觉地流逝,公鸡的啼声唤醒沉睡的大地。

铿!顾明日突然摔了手中的汤碗。“二师弟……二师弟……”难得他不吼了,而是那种颤抖着,像要断气的声音。

“怎么了?”卓不凡半滚半爬地到了床边。

“她的眼睛在动,我感觉到了,她在动……她是不是要醒了……”他看不见,为什么他看不见?这辈子他最想看的就是她清醒过来!

“我看看。”卓不凡推开他。

顾明日似乎痴了,根本没注意自己被推了把,只是模着她,喃喃自语:“她醒了,她要醒了,她真的没事……”

“你——唉!”他输给顾明日的执着了。卓不凡艰难地缩在床角给水无艳做检查。这么委屈的大夫,他应该是古今第一人吧?

“唔……”在两个男人兀自紧张中,床上的人发出一记细微、有如初生小猫般的哼声。

顾明日跳起来。“无艳!”

“唉哟!”顾明日的动作太粗鲁,卓不凡冷不防被他撞了个踉跄。

“大师兄,你轻点行不行?”疼死他了,不过……他微笑。“恭喜你,她没事了。”

顾明日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无艳、无艳……”

她昏迷的时候,他一直拉着她的手,除了卓不凡做诊治时,他退到床角外,再没有放开过她。

可现下,他居然害怕再触碰她,害怕眼前的幸福是镜花水月,伸手一撩,却成一场空。

“无艳……”他喉间干涩得痛了。

卓不凡看得叹气,趁顾明日失神,他一指点了他的袕道。“既然水姑娘没事了,你就休息一下吧!”他把顾明日放到她身边,两人躺在一起。

朝阳完全升起来了,金芒照在顾明日惊喜交加的脸上,竟是说不出的明灿。

卓不凡给他们盖好被子,走出去,万里无云的天空,湛蓝得耀眼。

“终于雨过天晴了——”做大夫的什么时候最高兴,就是这一刻。

顾明日是个独占欲很强的男人,他一直喜欢吃醋,尤其水无艳重伤昏迷,好辛苦才逃出生天后,他那些陈年老醋更是成桶成桶地捧起来喝。

而他现在,就非常厌恶刘得松。

轻咳一声,他走过去收起这位新城主带来的文卷,塞回对方怀里。“她还没康复,暂时不处理公务。”

“明日,我看点东西不碍事的。”水无艳真的放不下这桩案子。

但顾明日根本不听,拎起刘得松的领子就往外丢。

“顾先生,你不能这样,老爷子的命案很急,下官——”

“很急你就自己去查,少来烦人。”顾明日砰地把房门关上,才不管这里是刘得松的家,他身为客人,其实不该赶主人。

“明日……”床上,水无艳的叹息充满了无力和无奈。

“没得商量。”顾明日走到几案边,打开草笼,端出一碗药。“温度正好,喝了吧!”

水无艳一向不怕这些苦涩药汁,接过汤碗,几口就喝了个干净。“喝完了。明日,老爷子的案子……”

他压根儿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你该休息了。”他让她躺倒在床上,然后他也翻身上床,躺在她身畔。

“明日……”她本来想请他放点水,让她处理一些公务,但侧眼看他苍白的颊上,隐隐一层淡灰流转。

她受伤的这些时日,他恐怕过得比她更糟糕吧?

水无艳伸出手,握住他的。

“放心吧,我会陪你很久很久,直到你头发白了,直到死亡来临那一刻,我会让你先走,有生之年,我都不让你孤单一个人。”

“无艳。”他身子一颤,伸手想抱她,又想起她有伤在身,大掌转而抚向她的颊,肌肤上还残留着重伤后的寒凉,指尖每一次碰触,他心头就一阵怞疼。

“我爱你、我爱你……”他的生命从来没有这么圆满过,因为有她,再多的苦都是甜的。

“我也爱你。”她微笑着,螓首倚入他臂弯,甜甜地沉入梦乡。

他倾听着她平稳的喘息,发誓这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无艳,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他侧过头,轻吻着她的额。

“喵,大师兄、大师兄……你好了没,快点出来……喵……”房门口,曹天娇着嗓子学猫叫。

顾明日再一次确定水无艳已经睡熟,才整理衣服下床。他打开房门,曹天娇差点跌进来。

“你干什么?”竟敢偷窃?不要命了。

曹天娇涎着脸皮笑。“那个……是二师兄叫我催你的,你有事找他去。”说完,她一溜烟跑到大门口等他。

“这句话我会告诉二师弟的。”整人嘛,由他动手,或者请人代劳,只要结果差不多,他不会太讲究。

顾明日和曹天娇出了城主府,一路西行,进了柳城最大一间油坊。

“大师兄,五师姊。”他们才进门,就有人将他们请入内室。这些都是鬼谷的记名弟子。

为了水无艳,顾明日这回可是动用鬼谷上下的一切势力。

顾明日走进内室,就闻到一个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味道。“吉丁怎么在这里?”

曹天娇尴尬地模着下巴。

“他跟踪我,所以……”她不知道吉丁擅长偷鸡模狗,不小心被跟上了,被吉丁发现他们的通盘计划,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暂时将吉丁软禁起来。

“算了,他毕竟是无艳的人,让他闭嘴就好,别为难他。”

“知道了。”

顾明日走进房里,里头两张床,躺着的人是李寿和韩钰。

李寿看到顾明日,激动得在床上不停挣扎,若非鬼谷弟子事先将他手脚都绑起来,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

韩钰躺在另一张床上,她看着死而复生的义父、看着顾明日、看着曹天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完全糊涂了。

“久违了,李寿。”顾明日走过去,淡淡地笑着,不冷也不热情,只是平淡,却更让人心悸。

李寿看着他空洞的眼,僵硬如木刻的脸,突然动不了了。他吐着大气,莫名地好怕好怕。

“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杀了我。”

“对,我恨你,你为一己之私诬告我爹,害死我顾家七十八口,我这双眼也是你亲手弄瞎的,我怎能不恨你?”如果不是他命大遇见师父,现在也是死人了。

“我只是奇怪,我们姓顾的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自杀,死就死,为什么还要陷害我?”

韩钰张大嘴,不敢相信。“义父怎么可能自杀?”

“他确实自杀了。”卓不凡端着两碗汤药走进来。

“那夜,有人给牢头送了一百两,进来探视李寿……就是你们喊黑子的那个人,他跟李寿说,女巡按跟顾明日在一块儿了。次日清晨,李寿便以暗藏的短箭自尽。”幸亏他在大牢埋伏了眼线,及时用一具死囚的尸体代替李寿,将人救了出去,但他没注意到李寿在书案底下做了手脚,才会有接下来的祸事。

“义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韩钰挣扎着起身,又不支地跌回去。

“你说女巡按可以救你,我好辛苦才把人绑来,眼看着你就可以出狱,我们又能一家团圆,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很知道呢!”顾明日挥手,让人将黑子带进来。

“也许我应该让我们三人对质,这样更能弄清楚为何黑子知道我的身分,知道你们绑的人是真正的女巡按后,会如此恐慌,不惜在客栈袭击我,失败后又下毒,引我出去,并且给你带口信,让你自杀。”

李寿沉默,黑子固执地睁大眼瞪着顾明日。这趟来之前,卓不凡就问过他口供,可惜他也不知道太多事,至于韩钰,她根本糊涂透顶

顾明日轻轻捻着手指,一下、两下、三下……他一点都不着急,反而一派悠闲。

“也罢,我毕竟不是官府中人,对于审讯并不在行,但没关系,柳城里有一个真正厉害的人物。二师弟、阿娇,一人带一个,将他三人带到城主府,交给巡按大人。”

“不要!”李寿的心防终于碎了。“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我愿意给你顾家赔命!”

“你既然相信女巡按会救你,现在又为什么不肯去见她?”顾明日问。

李寿颤抖着唇,却怎么都不说理由。

“二师弟、阿娇,动手。”他自己则伸手拎起了李寿。

“不要、不要!求求你杀了我吧……”李寿不停地喊。

顾明日不再理他,随手把人扛在背上就往外走。

“我不要去、我不去啊——”一出大门,顶上明亮的日光一照,李寿的心防好像初春的薄雪般化了。

他崩溃大哭。

“我不去!我不能连累无艳,我不能害自己的女儿啊……”

顾明日手一颤,差点把李寿摔下。“不可能!无艳怎么会是你女儿?”

但他的心底凉了。

水无艳一直强调李寿对她的知遇之恩、栽培之情,而他了解的李寿分明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怎么可能尽心提拔一名下属?

除非水无艳的地位不同常人……

李寿揭开的秘密让所有人,包含在门口偷听的吉丁都呆掉了。

顾明日绷着一张脸,将李寿丢回床上。“你把话说清楚。”

“我不去见无艳,你可以杀了我,但我绝对不去见无艳。”

“如果你的理由够充分,我兴许会答应你的要求。”

李寿沉吟着,良久,终于哆嗦着开口。

“无艳是我年轻时偶然风流生的,当时我并不知情,后来她考中科考、过府拜师,身上带着我送她娘的玉佩。我去问了她娘才晓得,原来她是我女儿。可笑我有姬妾无数,从无所出,居然……我本要认她,又担心她怪我弃她们母女不顾,所以我一直照顾她,帮她在官场站稳脚步。我希望经过这般时日,让她亲近我,我想等我们亲如父女时,我再认她,她就不会恼我了。”

“但你没有认她。”

“我不敢。我每天看着她,她一心做个好官,解民倒悬,伸张正义,我越跟她相处,就越怕看到她澄澈如青天的眼。后来她的官越做越大,官声如日中天,我更怕了。我怎么能认她?万一哪天,我年轻时的糊涂事被翻出来,岂不是连累她?我……我年过半百才发现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能害她,于是我提前告老,宁可躲得远远地想念她,也不要有一天让她恨我。我在南疆住了几年,因为想她,我还收养了一个孤女……”他侧头看了一眼韩钰。

“钰儿是个好孩子,但她也令我更加想念无艳,终于,我没忍住,又回来了。可我还是不敢去见她,就在柳城住下了,平时就探听她的消息,每天听人夸奖她公正无私,我已经满足了……没想到今天这一出,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这算什么?

报应吗?

顾明日闭上眼,听着李寿的懊悔,他也愁、也怒、也悲哀。

李寿杀了他全家,毁去他的前半生,水无艳却拯救了他,这笔糊涂帐怎么算得清?

“你既然不想连累无艳,为何又欺骗韩钰,说她可以救你,让韩钰绑架她?”

“钰儿说她不能没有我,她一直哭,我心软了,加上处斩在即,无艳毕竟是我唯一的女儿,至少让我在死前见她一面,所以……我想赌赌看,让钰儿绑来无艳,若能替我翻案便好,否则也成全了我遗愿。”

“果真为了死前遗愿,你就该跟韩钰说清楚无艳的形容样貌,结果她什么也不知道。”甚至闹出“绑错”的乌龙事。

“我怎么说?我都下不定决心是见完无艳再自杀,还是干脆忍住别见她?我她想她,可是我更怕连累她……”

顾明日有些懂了。

“因为你还没有决断,所以你把找无艳的工作交给韩钰,铲除我的事则由黑子负责,他们彼此并不清楚对方的任务。”李寿却不知,他的犹豫让韩钰和黑子做起事来绑手绑脚,又互相冲突,才给了他很多可乘之机,导致今天的结局。

“对,我知道你一直在搜集我的罪证,我试过阻止,却始终找不到鬼谷的正确位置,只好叫黑子跟在钰儿身边,并叮嘱他,在找无艳的过程中,若发现你,一定要想办法除掉你,倘使失手,则拖延你到柳城的时间,并将消息传报予我,让我做最后的收尾。”

“你的收尾就是自杀,并且陷害我?”

“只要能保全无艳,我愿意死,但你一定会揭穿我,就算没人知道我是无艳的亲生父亲,我依然是她恩师。我受吴城主连累,明志自尽,别人会同情她,但我通敌叛国被斩,无艳情何以堪?我没别的选择,只能把你变成罪犯,这样你说的话就不会有人信了。”

顾明日冷笑。“你真想保护她,就该向她自首,让她明正典刑判你的罪,这才是对她最好的方法。”

“要无艳亲自判我斩刑,她会难过的,我不想看她伤心。”

但这真是为人父该有的作为吗?

顾明日的心好乱。

他比任何人都在乎水无艳,那是他的另一半,他怎么能伤害她?

但李寿……就这样放过他是护住了水无艳,但如何对得起他爹娘在天之灵?

他像只误入猎人陷阱的困兽,在小小的房里来回踱着方步,沉默的表像下是紧紧揪着、已被伤害到千疮百孔的心。

“我给你两个选择。”良久,他沉重的声音像锥刺着自己。

“第一,我放你走,就当你早死在大牢中,无艳不必面临审讯难关,也不会太悲伤。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跟无艳的关系,但我要抛出你的罪证,让无艳定你的罪,还我顾家七十八口一个清白,同时,这也能护住无艳的官声。你必须离开尚善国,永远不许回来。第二,我不揭穿你,我现在就杀了你为我爹娘报仇。你可以保住声名,但要失去性命。你选择吧!”

李寿还没回答,韩钰突然挣月兑曹天娇的掌握,跪倒在地。

“义父,不要死!求求你……钰儿从小就没有爹娘,钰儿只有你一个亲人,钰儿不能没有你啊!义父……”

“钰儿……”李寿原本坚定赴死的心有了一丝动摇。韩钰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几年相处下来,他还是很疼爱这个义女的。

“义父!”韩钰跪地磕头。

她本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额头白皙细腻,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撞击,没几下就磕得血流满面。

“钰儿知道自己比不上无艳姊姊,但钰儿会加倍孝顺你,救你不要留下钰儿一个人……钰儿不想再没有家,义父……”

“主人!”黑子也跪下了。

“钰儿、无艳……”李寿闭上眼,身体不停地颤抖。“你答应不会牵连到无艳?”

“我保证,用我的性命发誓,无艳的身世绝不会曝光,更不会被这桩案子坏了声名。”顾明日说。

“我……钰儿……”李寿泪流满面。

“我离开尚善国,永远不回来。”这一刻,他好像老了十岁,两个女儿,他根本选不了,择谁、舍谁?都是痛。

“义父……”韩钰哭着扑进李寿怀里。

“如你所愿。”顾明日转身走了出去。他放了仇人,为了保护水无艳,也许爹娘在天之灵会埋怨他,但他无法伤害她。

他说过,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做。

“无艳……”

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拥着她,想得心都痛了。

两个月后——

水无艳彻底康复后,办的第一件案子正是李寿的贪渎案。不得不说,这是件极之讽刺的事。

面对如山的证据,不敢相信忠义正直的恩师曾经是那么卑鄙无耻的小人,她沉默了一天一夜。

刘得松说,愿意替她处理这桩案子,可她拒绝了。恩师罪无可恕,她无法替他翻案,但身为学生,她至少可以给恩师最公正的审判。

她没有对李寿多加抹黑,以彰显自己,也不曾碍于私情,而隐匿罪证,完全按照国法,她追回了韩廷对李寿的诸多赏赐。

当然,她也恢复了顾明日爹娘的名誉。

“想不到你爹就是赫赫有名的帝国长城顾天豪。”二十多年前,顾天豪可是尚善国第一名将,只要有他镇守,番邦异族谁也不也轻踏边境,后来他阴谋造反,全家处斩。

现在才知,那封通敌书信是李寿捏造,而李寿之所以陷害顾天豪,正因为顾天豪捉到他私通外敌、走私军械的罪证。

或许,李寿被牵扯进前柳城吴城主盗卖军械一案,也可以看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时作恶,也许侥幸逃过了,但终有一日,还是有报应。

不过李寿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不需要再去追讨他的罪责了。

顾明日倒了杯茶给她。“有名又如何?任爹爹天大功劳,依旧不敌一封虚假的证据。”他恨李寿,但对于韩廷的无情,他仍是心凉。

“皇上已经下令,追封你爹为魏国公,九泉之下,他会安息的。”水无艳安慰他。

真的吗?爹爹不会怪他放了仇人?他的心底一直很不安。

她站起来,拉住顾明日的手。“明日,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爹娘宁可看你幸福,也不想你为旧仇一生忧虑的。”

“你又不是我爹娘,怎么知道他们想什么?”他也每日告诉自己,要忘掉过去,但有些事,真的太难。

“我不是你爹娘,但有一天,我会成为别人的爹娘,我当然知道为人爹娘心里想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希望孩子健康快乐。”她倚进他怀里,小手揪着他衣襟。

“明日,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别人的爹娘,你也会明白为人爹娘的想法。”

“有一天?”他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好爱好爱她,可爱得越深,他的心也就越纠结。“也许吧,虽然我不知道那要等多久……”

“八个月。”她说。

“你什么时候学了卜卦,这种事都算得出来?”

“不是我算的,是卓先生算的。”

“二师弟根本不懂算卦——啊?!”他惊讶得连呼吸都忘了。“你你你——”

“我有了。卓先生说已经两个月,你要做爹妈了,明日。”

“爹……我……”

他也将为人爹娘,他想要孩子怎么样?

突然,他想起了李寿的哭求,宁可死也不要牵连水无艳。做爹娘的其实只希望一件事——孩子过得好。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他颤着手模向她的肚子,在那片平坦下,孕育着生命,那是他的孩子。

“都好,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只要孩子健康快乐,就足够了。是啊!就像她说的,只要孩子好,做爹娘的还有什么要求?

“无艳。”他更用力搂紧她,感觉心上的阴霾正一点一滴消散,明亮的光照耀着心房。

“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祭拜我爹娘吧!我要告诉他们,我有了一个最棒的娘子,而她将为我诞下最可爱的孩子。”

“好啊!等我这次出巡结束,回京交了旨,我们就去。”

“可以。但剩下的行程,我依然要跟着你。”

“当然,你是我相公嘛!不只这次要你陪,以后每一次代天巡狩,都要你跟着。”

他愣了一下。“你——你不辞官?”

“我为什么要辞官?”

“你要生孩子了!”

“到时候向朝廷告假两个月就好了。之后,我依然可以继续做女巡按。我以前发过誓,要扫除天下不平事的,我不会半途而废。”

“你——”

忠义正直的女巡按,要不要这么拼命?偏偏,他就是为了这样子的她万分心折。

“算了,你爱当官就当吧!”顾明日笑了。

就当为这世间留一片青天,反正这青天最终的栖息是他的胸怀,只要能继续拥着她,他便心满意足——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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