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风暴之前

端上冒着热气的茶饮之后,克莱尔夫人再度花了些时间打量了有些和平常不一样的主仆二人。

“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了吗,少爷?”

“啊。路边捡到的鸭子从厨房里飞走逃跑了,害我白高兴一场。”皱着眉头的伊比斯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一想到以后还是得枕着这个搓衣板睡觉,我就觉得心里烦,唉。”

他拍了拍身旁半龙少女的胸口,已经习惯了胸部笑话的妮芙丝也只是用冷淡的眼神瞟了这个不正经的主人一眼,没发出什么抱怨声。

她当然不知道昨晚在宅邸的客房中发生的事,此刻满心都是不能自由活动的幽怨,也就没在意伊比斯口中“鸭子”的所指是什么。

招待客人的两杯茶水中有龙女的一份,不过她也没心思在闷热的地窖里享受饮品。

被强硬地带出门之后,少女就在思考要如何应对禁足令——乖乖遵守是绝不可能的,但直接违反也就等同于撕毁契约。

明明半年的期限还剩下一小半,有必要因为这就主动和他撕破脸吗?

但寄希望于事态平稳发展也不行,届时这家伙指不定会用出什么肮脏的手段来逼迫自己就范。

最坏的情况,现在就要以他会毁约扣留自己为前提来思考应对方案……

“也不知道库拉丽丝的丰胸秘方究竟有没有效果。这几天明明都在按摩和用药,摸起来却好像没什么变化啊。也是,这药如果真有用,那家伙自己又怎么会这么苗条呢……”

丝毫不在意女奴心事重重样子的伊比斯捏了捏少女勉强存在的胸部。

被这般动手动脚的妮芙丝堪堪扭动身子避开了魔爪,用不耐烦的语气出言劝诫。

“你应该是有要事吧,主人?不正经的爱好能不能等晚上再来发泄?”

“我愿意摸,你还有意见了不成?”

摆出强硬态度的伊比斯拉着少女的手臂将她拽到近处,继续隔着衣服揉捏了两把酥软的乳肉。

无法对此发作的妮芙丝也只能瞪着他,而这更激起了人类青年的戏弄心——直到终于抵抗不住被各种熟练手法摸得娇喘起来的白发女孩不再摆出脸色,他才松开手放过了她。

从头到尾目睹了主仆二人带着情色意味的互动,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克莱尔夫人也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等到玩累了的伊比斯一口喝光了面前的茶水,她才继续为他添杯,适时地发出了询问。

“那么,少爷来这里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呢?今天的氛围从清早开始就确实有些不一样,我已经安排探子们去搜寻情报了。如果少爷想要知道结果,可以在这里等待到下午,等我把情报汇总了再来汇报。”

“这些就按照平常的节奏来。我是有些别的事来找你——首先是留心星占会残党出没的踪迹,我昨天可能就遇上了其中一位。其次,之前让你搜集的关于欧顿家族的情报,你了解了多少?都说出来给我听吧。”

“星占会吗?知道了。至于欧顿……嗯,他们留在圣都的主家成员有十三人,大部分都居住在内环的宅邸里……”

主要人员的姓名、关系、年龄、特征,中外环直接或间接控制的产业,甚至细化到重要人物的日常行动轨迹,早就把明面上的事打探得一清二楚的克莱尔夫人将情报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出来。

末了,她还补充上了分析后得到的建议。

“您要对他们动手吗?按照势力来看,这似乎不是能够轻易拿下的对手呢。”

“那一家的小儿子昨天半夜派人来我宅子里放火。如果不给他个教训,之后恐怕会更得寸进尺。”

“啊,这样啊……”稍微有些吃惊的克莱尔夫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给出了思考后的结果,“要做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家和火与熔炉之神走得很近,更是与库雷尼亚家族的关系不一般。以不暴露和不承担后果为前提得话,哪怕是绑架都有些困难……”

尽管老姐在圣都布置了大量的眼线,但大部分人都只是外围的探子,能够且愿意执行危险任务的人员并不多。

此外,如果不是有着绝佳的时机或必要的理由,让棋子们招摇行动并不是理智的决策。

“我想直接把他干掉。”

如果刚刚的情报没有错的话,这人就是个典型的被宠坏的显贵子弟,嚣张跋扈但欺软怕硬——不巧,“查尔斯”在明面上的身份算是个可以被他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而要动用暗地里的力量来做出警告的话,同时也会有泄露红珊瑚商会与英卡纳家族之间存在联系的风险。

考虑到最后,反而是由自己这个刺客大师出手杀人并伪装成意外最为一劳永逸。

那样的话,就需要亲自出马踩点谋划,拟定合适的刺杀方案了。

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青年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面色凝重的半龙少女身上。

“既然你这么有空——”

“我不会帮你去杀人的。”

几乎是瞬间,一向迟钝的妮芙丝理解了这个眼神的深意,毫不犹豫地出言否决。少女不合作的态度让伊比斯颇为不快,皱起眉发出质问。

“你觉得不应该报复指使纵火犯的幕后黑手吗?这一次是纵火,下一次对方可就会用更难应付的手段了。”

“我知道。”妮芙丝点了点头,“但是,那是我的底线——你怎么对待我都没有关系,因为这在契约之中,可帮助你伤害别人就不一样了。”

“那你就宁可耗费精力来防备不知道会从哪里来的暗算?”早知道少女死脑筋的伊比斯还是想尽力扭转她的观念,“哪怕对方是个宰了以后会对社会有益的渣滓,你也不愿意用自己的力量来伸张正义么?”

“正义可不会从你的嘴里跑出来。”妮芙丝并没有被青年的话术说动,“除非我自己收集到了足以作为判断的证据,否则,杀人的性质也只是在帮你排除商业对手罢了。我不会掺和这种事的。”

不愿意听从主人的命令,而是非要自己亲眼所见以后才会按照主见行事么,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知道再费口舌也改变不了她坚定的态度,摇了摇头的伊比斯在心底暗暗叹气。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他肯定会用尽手段把这女奴调教得听话顺服,让她那自以为是的高傲态度消失,但现在可并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

不过……倒也并不是没有办法。

“你刚刚说,欧顿家族在圣都西北郊区的旧角斗场废墟那里有个奴隶营地?”伊比斯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克莱尔夫人,“那里除了会向各个家族输送商品,应该也是接受商人上门购买的吧?”

“是的。虽然欧顿家和废除了殉葬的库雷尼亚家族走得近,这处奴隶营地的经营范围却没有那么狭窄,也会提供各种仪式上所需的特殊祭品。”克莱尔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半龙少女,“您是想让妮芙丝小姐去见识一下那里的经营方式吗?这会不会……”

“让她长长见识也好,省得一天到晚把我当成大恶人不给我好脸色看。”

这已经有些超过溺爱的程度了。

哪有完全掌握了生杀大权的奴隶主被女奴牵着鼻子走的。

可这两人一个桀骜不驯,另一个也任着她的性子来,只是用些温和的手段在扭转对方的观念,而不是动用更残酷的肉体刑罚——克莱尔夫人的心里生出了奇怪了的念头:少爷他,该不会是爱上了这个有尾巴的白发小姑娘了吧?

她对自家这个人类少爷的性格再熟悉不过了。

他和大小姐一样,看似和蔼近人的表象下从来都是蔑视一切的狂妄。

对他而言,用于泄欲的愚笨女奴虽然不至于沦为经常更换的消耗品,对待起来也没有浪费时间资源培养感情的必要。

但唯独是这次,他在名为妮芙丝的奇异少女身上倾注了前所未有的耐心……这可绝不是什么好奇能解释得通的。

“我的想法有什么不妥吗?”注意到克莱尔夫人复杂的眼神,因为预想到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而心情好转不少的伊比斯随意地向她发问。

“……您准备以查尔斯的身份前去吗?”

“放心,我并不准备在那里惹事,只是为了给自家女奴涨点见识而已。此外,使用这个身份也能方便确认对方的反应,判断昨晚的纵火事故是那位大少爷一时兴起的单独命令,还是他有意吩咐下属进行全面对抗的方针。就算最差的情况下那处奴隶营地态度敌对,我也有自信能全身而退。”

“不愧是少爷,考虑得相当周到呢。”

“小事考虑周到可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本领,重要的是能在大事上做出及时准确的判断。”并非在谦虚,只是陈述着事实的伊比斯摇了摇头,“对了,也请你留意搜星占会残党的消息,他们似乎就在圣都附近活动……等我下午回来再具体和你说,带这家伙去奴隶营参观一圈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

“我好像还没同意跟你去那里吧。”被晾在一旁的妮芙丝忍不住出声吐槽。

“难道你能抗拒我的安排吗?”

“……我觉得能。”

这姑娘的嘴比平时更硬了,看来她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虽然难得地见到了妮芙丝发脾气的样子,伊比斯倒也没有想要迁就的念头。

她是个明事理的女孩,只要稍微冷静一下就能够做出最佳的选择了。

“那你就不想去奴隶营地看看吗?要知道,迄今为止你所经历的奴隶生活只是被我关照的特例,根本无法推己及人作为经验参照。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你就不想好好地参观看一看吗?”

妮芙丝沉默了下来。

她从未忽视过自身处境的特殊性,也从来不曾忘记要去了解圣都奴隶们的生存状况——或者说,这正是她在那个小村子里答应下约定的理由之一。

只是近几天精力都放在了混混们的身上,除了和宅邸里的奴隶们交谈之外也没有了别的考察进展。

如果他这次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让自己增长见识,那就确实有去营地那里看看的必要。

“……你希望我能从这次参观中得到答案,然后变得愿意帮你杀死奴隶营地背后的所有者?如果是这样的打算,那未免也想得太简单了。”点出了青年小心思的龙女皱起了眉,“为了引导我的行动,你一定会提供有偏向性的证据。我可不会因为片面的眼前所见就将谋杀的理由正当化,被你故意筛选过的信息所误导。”

真是……天真得不知道让人怎么说才好了。哑口无言的伊比斯顿了半晌,才无可奈何地作出了答复。

“行吧。眼见为实,在这儿继续和你犟嘴也没什么意义,反正等到了那里之后你就会回心转意了。”

“……我自己会有判断的。”

不管怎么说,最低限度的共识算是成立了。既然妮芙丝已经不再对接下来的日程安排有所反对,就该好好带她去见识一下圣都的另一面了。

********************

虽然来到圣都已经有些时日了,妮芙丝仍是没有将整座城市走遍,主要活动范围还在在外环西南部。

城市规模比想象中大是一方面,从本心上来说,想要找到答案的急迫感也使得心里没有什么出城游玩的闲情逸致,因而对圣都郊外的情况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但即使如此,跟着伊比斯走了一段路后,她也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条路是……”

“是去赌场的路。”

“……那个奴隶营地,就在赌场方向的郊外吗?”

“不对。”青年口中说出了出乎少女意料之外的答案,“要去旧角斗场废墟那里的话,从这儿走要绕一大段远路。不过,这毕竟是临时起意的额外安排,因此奴隶营地的参观就要按插在原本的日程之后。”

半龙少女突然驻足不动了。

“……原本的日程?你原本是打算带我去赌场?”

稍微用力拉拽,铅块一般坚定起来的女奴仍然纹丝不动。伊比斯皱起了眉,语气中带上了些不耐烦。

“你不是很关心那帮混混朋友们和赌场的事吗?怎么,现在又要抛下他们不管了吗?”

“不,我是……”

她的声音犹豫起来,虚浮动摇的双脚也被拽着重新迈步。

踉踉跄跄地跟着青年走出一小段路后,重新站稳脚跟的妮芙丝理清了思路,一边跟上伊比斯的脚步,一边用复归平静的语气提出了反问。

“那是我个人的私交,和主人你无关。倒是现在把我带去那里,是想要给我看些什么呢?”

伊比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冷哼了一声。

“私交?那你是想站在主人这一边,还是站在朋友的那一边?”

“我会支持正确的那一方。”

听起来像是巧妙的搪塞,但伊比斯心里也清楚,这姑娘的真正想法确实如此。

至于正确的判断标准,他也能完全猜得出来——毫无疑问,自己此刻要去做的事怎么也不能算是“正确”……那要怎么告诉她下面的安排呢?

他还在犹豫思考的时候,妮芙丝已经再度开口说话了。

“原本从今天开始,血尾帮会用劝说的方法阻止外环的居民继续参加赌博,而你不希望赌场的经营受到干扰,所以现在就是要去解决这件事的,对吧?”她笃定自己已经猜中了答案,继续分析说道,“然后,即使让我到场站在你身边了,你也不会给我自主行动的自由,是不是?”

“对,你这不是心里很明白嘛。”

“……如果无法干涉事态发展的话,我就没有出现在那里的理由了。”

要是在其他的场合,当个别人背后沉默的木偶并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但如果是当着混混们的面一言不发地站在赌场幕后人身边,肯定会受到误解……预想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尴尬情节,妮芙丝有些后悔起了没有告知尼雅实情,刚刚才平稳下来的脚步又变得沉重起来。

“换句话说,要是你没有不出现在那里的理由,就不会反对跟我过来。”知道自己肯定拽不动铁了心不挪窝的妮芙丝,青年只得无奈地叹气,“行了,不就是害羞么,到时候你就藏在窗帘后面听,怎么样?”

少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她的行进速度慢慢恢复了原样,看来是没什么异议了。

两人无言地步行了一段时间后,龙女才小声地发出细不可闻的嘟囔声。

“怎么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

赌场所在的街区很快就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和往常的景象有些不同,今日的街口要热闹不少——本该进入赌场的人流此刻大部分都聚集在了外面的街道上。

在那里,早已准备好各种赌具的混混们正按照昨天说的方案搭起了简陋的桌台,向看客们展示着夸张的表演。

“——怎么又是串儿,上家你会不会玩啊!你是不是和下家一伙儿的!”

“哎呀,我怎么知道他就要这张嘛,下一把下一把。”

扮演受害者的科克演技有些生硬,而一边圆场一边用明显的手势向观众们展示作弊手法的波里尼就极有表演天分了,夸张滑稽的动作将蒙在鼓里的受害者衬托得更像丑角了。

被表演所吸引的人们很快就理解了赌场的作弊手法,人群中不断发出嘈杂喧哗的议论声。

这正是昨天和众人们商议后得到的行动方案——直接和赌场作对并不改善居民们沉迷赌博的现状,阻止他们继续向无底洞里投钱才是重点。

外环有许多穷困潦倒的赌徒,其中当然会有人醒悟过来明白赌场在暗地里做的小动作,向他们请教内中奥秘后就能用表演的方法展示给其他居民,揭露赌场的险恶用心。

虽然并不是直接闯进门里打砸,釜底抽薪的做法也和那没什么区别了。

幸好这次帕纳齐也会躲在暗处,和其他血尾帮一起护卫防止狗急跳墙的赌场方冲出来。

面对如此万无一失的举措,这家伙会想出什么样的方法应对呢?

妮芙丝小心地观察着青年的侧脸,想从那看出些慌乱或严肃的神色来。

只是她的期望落了空:托着下巴的伊比斯只是饶有兴趣地驻足远观了一会儿混混们的表演,就毫不在意地继续行进了。

“从后门进去吧。”

绕开过于热闹的正门,从无人小巷中通行的二人很快靠近了赌场。

用钥匙开启后门进入,其内的氛围果然变得冷清了些——虽然大厅里仍有不少聚集在一起发出噪音的赌徒,从数量上看却是不像平时那般人头攒动了。

环视一圈寻找德雷克的身影无果,伊比斯索性拉住了一位赌场侍从询问。

“德雷克在哪里?”

“老板他在四号房间里和混混头子谈话。”

面向重要客人的包厢平时总是满员,现在已经能空闲出来作为谈话了么,情况比想象中要严峻些啊。

点了点头的伊比斯带着面色古怪的女奴来到房间门口,按照约定将她按在了墙后藏好,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的谈话似乎陷入了僵局,正好被推门而入的青年打破。黑发棕眼的冷面男人愣了一瞬,就用无可指摘的姿态行了一礼。

“您来了,查尔斯会长。”

伊比斯微微点点头,对德雷克使用的恰当称呼表达了赞许。

他随即将目光放在了在场的另一人身上——名为帕纳齐的帮派头领神色警惕,遒劲有力的右手已经悄悄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是你?!”

“真是巧啊,血尾帮的头领帕纳齐先生。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知近来是否安好。”

“哼。”

帕纳齐并没有因为客套话就变得放松下来,双眼来来回回在两人身上扫了几圈,才冷冰冰地发出质问声。

“红珊瑚商会的会长是你?我只听说过这间赌场加入了那家新成立的商会,却没想到还能碰上有一面之缘的熟人。”

“不错。鄙人正是红珊瑚商会的会长。”

“你究竟是谁?只是区区一个商人的话,作为赌场的后台还不够格——光是那些被摇钱树吸引过来的虫豸恶兽,就不是没背景的家伙能对付的了的。”

对于帕纳齐直接了当的提问,青年回以狡黠迂回的对答。

“赌场成为红珊瑚商户的一员,不过也就是几日之前的事,那又何来『后台』的说法呢?帕纳齐先生想必也知道,这间赌场存在于此也有数年了,总不能是现在刚成立的商会从过去的有心人手里庇护了赌场吧。”见到浪人的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伊比斯又慢悠悠地将话题转了回来,“当然,倘若这赌场从一开始就是我个人的掌中之物,作为私人财产被我控制着——那就是说得通了。”

前半句是逻辑上反驳的辩解,后半句又提出了新的可能性,被绕弯了的帕纳齐想了一会儿才听出来对方坦然承认的画外音。

没等他将要发作,打断节奏拿到主动权的伊比斯便接着话题向下说去。

“我确实不仅仅是个商会会长,也是帮助某位大人物分忧的为其效力的卒子。实话告诉你吧,那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存在——哪怕是背后撺掇你来赌场闹事的幕后人,那个没有亚神的弱小家族的子弟,在这位大人物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帕纳齐心里一惊,却是强作镇定作出反驳。

“什么幕后人?我们帮派是为了附近的居民们不再被毒害——”

“这话别的混混说得,唯独你不行啊,帕纳齐先生。你忘了五天前的那个晚上,自己去中环和谁碰面了吗?难道不是那次会面让你获得了与我作对的动机么?”

浪人的瞳孔猛地缩紧,咬着牙发出了沉闷的低吼。

“你是如何——”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的要多,所以你也没必要用昨天才学会的正义话术来搪塞我,帕纳齐先生。”保持涵养的伊比斯对浪人露出了饱含好意的微笑,“费尔南多·欧顿所许诺的那笔钱确实足以偿还血尾帮的债务,但是,为了这点钱就与我作对是很不明智的。”

虽然摆出了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事实上,伊比斯确实不知道那次秘密谈话中欧顿家的少爷所提出的具体条件——他所收买的帮派内应也只是在那晚偶然注意到了帕纳齐的奇怪行踪,并且刻意留心看到他带着一袋子金币回来了而已。

对于会面另一方身份的判断,则是来源于内应拿过来的金币样本:那是欧顿家自己铸造的式样,花纹完全照搬了库雷尼亚家的“长寿果叶”金币,却在用料上偷工减料而有了细微的区别。

现在看来,关于交易条件的推断并没有出错。

眼前的男人像狮子一般压抑着胸膛中的咆哮声,终于还是将颤抖的右手从刀柄上移开,凶狠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射了过来。

“……我没想到这间赌场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或许你是对的,我应该把钱退还回去……”

“如果帕纳齐先生不介意的话,”伊比斯适时地火上添油,“鄙商会也可以雇佣贵帮,签订一些对双方都有利的条约。”

这不过只是没有细节的客套话,就算出了这笔不小的钱收买了血尾帮,伊比斯也没想好该让他们做什么。

但帕纳齐的反应就有些出人意料了——他明显是露出了动心的态度,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得到的另一个条件,是让盲人重见光明的方法——比起钱财来说,这才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红珊瑚商会背后的是某位亚神,对吧?但亚神也不一定能治好一个瞎了眼的小姑娘……”

原来如此。

作为血尾帮一员的,名为尼雅的盲人女孩,从妮芙丝那里以及帮派内应那里得到的信息都能说明她的特殊性。

有这样的一层原因在,这位一向有着正义名声的帮派老大会破天荒收黑钱也不太奇怪了。

不过,往好了说,虽然帕纳齐对亚神能否治疗一位盲人女孩心有疑虑而不愿毁约,他起码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商会背后有着亚神坐镇的设定——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你要想清楚了,姑且不论欧顿家是否在欺骗你,既然这一方有着亚神的庇护,那你还在妄想通过履约来从欧顿家手中得到治疗方法吗?不可能拿到的悬赏可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

“……”

男人锁紧了剑眉。

这是再正确不过的道理了,有着亚神撑腰的赌场不是之前所想的孱弱对手,那么所谓的约定似乎也没有履行的必要。

可是梦寐以求的治愈尼雅的方法明明就近在咫尺,这股不甘心的情绪愣是让帕纳齐咬着牙挤出了话。

“刚刚为止全部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仅仅只是凭这样一番空口就毁约不干,那我还有什么面目在外环继续混?”

“确实。”

没有因为对方的冥顽不灵而恼羞成怒,青年反而表露出了赞同之色,这让帕纳齐有些摸不着头脑。下一刻,他便听见了另一个提议。

“那么,倘若是欧顿家主动撤销了原本的协议,帕纳齐先生想必就不会感到为难了吧——既然那是五天前达成的约定,那就同样以五天为定怎么样?这五天里还请贵帮鸣金收兵,之后就会有转机发生了。”

五天?这家伙是什么意思?他要用五天来直接对付欧顿家么?心中震惊的帕纳齐还未准备来得及答应,伊比斯就已经转过了身去。

“还请仔细考虑这一提议吧。鄙人还有其他要事,就先行告退了。”

他没有任何要确认帕纳齐反应的意思,就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出离去,只是将背影留给了呆立在原地甚至没能发出声音挽留的浪人——以及同样不知道少爷在想些什么却还是保持了冰冷高深姿态的德雷克。

********************

乖巧地跟随着青年离开赌场之后,妮芙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不确定的语气开启了话题。

“用这五天的时间暗杀那个与你作对的竞争者——这就是你的打算?”

“不光要暗杀,还要将其掩饰成不会引起怀疑的意外事件。这确实有些困难,不过呢,稍微努力一下也不是做不到。”

这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进行吹嘘的话术,依靠反差来拔高说话者的形象。

只是青年下意识想在女奴面前炫耀能力的念头落了空——少女从来没有刺杀相关的经验或知识,因而对实现“暗杀某人并伪装成意外”的难度没有任何概念。

她只是点了点头,就自顾自地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

“让尼雅小姐重见光明的治疗方法……这个时代真的会有那种技术吗?还是说,这又是神力或其他超自然力量……”

尽管包厢的隔音效果良好,刻意留下的门缝也足以让外面的妮芙丝从头到尾地窃听里面发生的短暂对话。

对于帕纳齐被收买一事得到确认的惊讶并没有持续多久,但更让人在意的是那背后的理由。

常规科学技术必然不可能发展到能够治愈盲人的程度,那么后一种猜测的可能性几乎是必然,或许就有相应的事例存在,才能让帕纳齐对此深信不疑。

是否要去搜集一下相关的事迹来满足好奇心呢?

对了,这家伙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直接问他大概率也能得到答案……可那样就变成自己有求于人了,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少女的心里升起了莫名的期盼——这家伙这么擅长猜人心思,说不定等下就会说出来显摆了。

她心怀期望地等待了一会儿,却是理所当然地没能如偿所愿。

“旧角斗场是精灵王亚珀塞隆检阅勇士们的场所,现在已经荒废得和废墟没有两样了。按理来说,那片土地应该是亚珀塞隆后人的财产,不过那些体面的上层人士们做事比较绝,没留下什么漏网之鱼。角斗场渐渐荒废之后,里面的石料都被圣都居民们搬走挪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废石堆也不适合开垦耕种,因此就被遗留到了现在。”

“……啊?”

“啊什么,我在和你解释奴隶营地的情况。你不喜欢听么?”

“不……我只是……”古怪心思落了空的少女摇了摇头,“只是你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让我一时半会没有理解过来。”

“很正常。就算是年轻的精灵们也不一定了解过这段历史,像你这样没常识的家伙听不懂也不奇怪。”

龙女并没有被话语中的嘲弄之意惹怒。

她早就接受了作为外来者的自己在当地人眼中是文盲的认知差异,略加思索之后毫不感到羞耻地提问请教。

“『体面人』和『精灵王』之间发生了什么冲突?既然现在大部分精灵都不知道这件事,如今双方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与真相又有多少偏差?”

“那是近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德鲁伊信仰的精灵王被想要扶持亚神的其他部族联合起来打倒……我只了解这么多,其中的内情早已经被淹没在历史中了。至于如今双方的形象——这种简单的问题你不会自己去找答案吗?”

妮芙丝不满地瞪了青年一眼,随即将这份埋怨化作了刻意伪饰的做作,抱住伊比斯的手臂夹起嗓子开始撒娇。

“求求你啦,主人~ 就告诉妮芙丝好不好~ ”

“这时候想起来叫主人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能让这个油盐不进的石头姑娘学会通过没什么成本的曲意逢迎来获益也算是不错的调教成果了。

心情轻松的伊比斯也没有继续追究她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加上敬语的行径,像平常聊天一样随心所欲地娓娓道来。

“精灵王亚珀塞隆是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有许多流传下来的史诗传唱。他最大的功绩是团结了不同种族的精灵部族们,尊崇母树为精灵们的唯一信仰,并让母树的恩泽在这片大地上开枝散叶。不过呢,他中年昏庸和女儿奈拉私通。奈拉是个恶毒的毒妇,迫害其他跟随亚珀塞隆的精灵部族领袖,并与人类奴隶在母树的祭坛上私通而引起了神罚。母树挪开树根降下洪水,并将亚珀塞隆的阳具变成了梧桐树苗,惩罚他的肉体作为梧桐树的养分,灵魂沿着根系回归了母树的怀抱——这就是传说的结局。”

“确实像是传说故事……也就是说,传说背后的真相是其他精灵部族领袖谋害了这位精灵王吗?”

“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哪里还有什么真相呢。”

人类青年摇了摇头,“普通的精灵自然寿命虽然也有数百年,但物是人非的速度比那要快太多了。各大部族领袖们的亲族逐渐演变成了如今那些古老的精灵家族,但更多的是后来居上跻身与他们同列的『泥腿子』——传说所发生时的大陆世道与现在可不同,哪怕是拦路抢劫的精灵强盗,集结一小股人马抢下无主的地盘之后也能自称领主,花几百年凭借两三代的通婚嫁娶也能尊贵起来。”

“英卡纳家族也是当时最古老的精灵家族之一,保存着不少可以反映当时情况的故事和记录——但那毕竟经过了近千年的时光侵蚀,只能从扭曲腐坏的证物中窥见当时的一角,甚至连拼凑出什么完整的故事片段也很困难。就比如精灵王的女儿奈拉,在某个碑文中是母树正直虔诚的祭司,放到某个传说故事里又是玩弄阴谋的反派。一些记载里说她美艳绝伦心地善良,另一些又说她长相可憎心思恶毒……谁知道哪些是美化抹黑,哪些又是古时好事者想要博眼球而编出来的流言……”

“但是,主人你开头都说了『德鲁伊信仰的精灵王被想要扶持亚神的其他部族联合起来打倒』这种话了,现在这副久远事迹不可考的说法不是又把它变成了猜想吗?”

“猜想——可能吧。反正这句话是老姐告诉我的。”不在意自己说辞前后矛盾的伊比斯耸了耸肩,“『亚珀塞隆想把伟力全都归于母树,并把自己和女儿塑造成无法言语的母树唯一的代言人。可不能移动的母神无法满足各个部族扩张的需要,所以那些部族都想要沾染母树权柄分一杯羹,亚神就是由之而来的存在』,这个故事从逻辑上没有什么漏洞,而老姐她作为亚神肯定有别的渠道窥视真相,我看把它当真也不会有什么错。”

逻辑上的完备和事实上的成立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啊……跟着青年脚步的妮芙丝悄悄窥探他的侧脸,心里突然产生了奇怪的猜想——他肯定是知道这一点的,但那位风神姐姐应该是他最信赖的人,所以这家伙才会懒得思考与求知,不加思索地就把这种解释照单全收。

少女没有就这一点再继续质疑下去,而是将话题移回到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上。

“那么,古时候的大陆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从来不知道哪里可以了解相关的知识,既然英卡纳家族有相关的记载,具体又是怎样的呢?”

“我不知道。”伊比斯倒是回答得很干脆,“绿藤堡专门有个房间存放着相关的事物,我从小也对那些木片兽皮耳濡目染了。但你要是现在想让我把碎片一样的记载整理好告诉你完整的古代图景,那我实在懒得做。等有空我带你回去绿藤堡了,你再自己去了解那些东西。”

这并没有熄灭妮芙丝的好奇,反而让她问出了更多问题。

“绿藤堡?那是个城堡吗?我知道城堡是用于守卫领地的军事设施,你是在那里长大的吗?”

“是啊,那既是那片地区的名字,也是英卡纳家族拥有的城堡。家主不喜欢乡下庄园和繁华些的城市,就喜欢那个又小又狭窄的冷冰冰的石头堡垒。托他的福,小时候我和老姐一年里有一半时间都在绿藤堡里。除了打猎活动和需要举办宴会的节日,平时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只能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老姐后头向她学习,或是期待不定期拜访的商人们带来什么好玩的东西……离城堡几里之外有个瀑布,那后面还有老姐和我自己布置的秘密山洞……”

关于童年回忆的话题总是说不完的。

从林间偶遇的黑熊说到冬去夏来的大雁,还有降雪时被瓦妮莎当做锻炼能力的沙包砸雪球,赶路的两人絮絮叨叨地聊着天——或者说,什么也不想的伊比斯随意地向妮芙丝吐露着童年时的经历。

到了快要正午的时候,他们才终于到达了那处奴隶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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