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奁内金钗

天气微寒,一场瑞雪过后,气温陡降,连着几日晴天,这才慢慢暖和起来。

云州地处神州西南,往年冬日并不过分寒冷,整个冬天能有一两场雪已是极致,冷冽之日少之又少,虽然少了许多冬趣,却也活了无数穷苦之人性命。

州府之中,岳家府里,柳氏端起茶杯,礼送几位公人出门,半晌后岳三送客回来,垂手躬身立在一旁,听夫人示下。

“许家少爷那边,总要风光大葬,虽说死的不算光彩,却也少不得多用些银子……”柳氏放下茶盏随意坐着,轻轻挫动手指说道:“甘棠家里送些抚恤银子,毕竟随我嫁到岳家,过分寒酸也不体面。”

岳三点头应下,柳氏又道:“年关将至,府里一应祭祀诸事总要置办,许家死了人,与岳家倒是不算挂碍,一会儿三姑奶奶吊唁回来,你便将她安排在凝香院里住下,若是她有意,便让凝香将绣楼腾出来让与她住便是!”

“老爷这几日公务繁忙,家里内外你要多照应一些,府里出了两条人命,总要人心浮动些日子才能安稳,便借着年节之机,给下人们做两身衣裳,稳定些人心才是,”柳氏扫了眼管家岳诚,见他低眉顺目样子觉得满意,便又说道:“隔壁罗府张罗售卖宅子,我差人打听过了,价钱倒也公道,尤其府里不少古物文玩、珍惜家什,你且去寻个懂行之人,一起带着过去看看,大概估出价格,看看这里多少油水,若是相当,咱们便将其买下……”

“这几日大姑奶奶少不得迁怒咱们,你且与账上说了,备好本金利息,若她实在不愿参股,退还给她便是,总是一家人相处,莫要损了彼此颜面。”

岳诚一一应了,这才辞别柳氏,安排一应事务,一直忙碌到晌午时分吃过午饭,这才偷得空闲,回到自己房里躺着休息。

府里出了人命,今日官府已然查验清楚,说许鲲鹏与婢女甘棠成奸,夜里在马棚偷情,恰巧被墙头雪水洒下浇湿衣衫,夜里气温寒冷,这才生生冻死。

岳诚却心知肚明,那墙头雪水并非一直都有,只是白天柳氏吩咐,他才命人收拢存放,谁料竟然能够坠落将人浇湿?

便是真的如此这般巧合,身上湿了二人何不赶紧分开各自回房取暖,为何要在马棚生生冻死?

若是马棚有马,抑或茅草成堆,想来两人也不至于直接冻死,诸般巧合,实在令人生疑。

只是两人身上全无伤痕,赤身裸体躲在茅草堆里,实在并无他人暗害迹象,尤其岳诚知道柳氏不喜甘棠与自己胡言乱语、构陷主母,害她还在情理之中;那许家少爷身份贵重,多少也算自家亲人,如何竟也能痛下杀手,取他性命,着实不知究竟。

这般心思他只是自己一人琢磨,无人可与分享,只是略躺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人求见,出来一看,却是下人请来的古董店朝奉到了。

“三爷,这位是城里最大古董行的大师傅,按您说的,请的是最懂行的!”

岳诚细细打量那人,却见他年纪不少,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如纸,脸上却有几绺长髯,倒是有些世外高人样子。

“既是古玩行的大师傅,一会儿可要劳烦您多多辛苦,且请在此稍后,待我禀明夫人,再做定夺不迟。”

“不忙不忙,三爷轻便。”老者淡定从容,随意拱了拱手,毫不拘束慌张,竟是颇有气度。

岳诚连忙入内求见柳氏说明原委,主仆二人这才出了内院,一起来到前厅。

那老者正在院中欣赏墙上雕刻,听见脚步声响,转头来看,却见管家身前行着一位妇人,一身紫色镶边水蓝夹棉披帛,头发居中梳着,上面扣着一片金质红宝石发饰,两边各自簪着四只金钗,双耳垂着两条纤细金链,柳叶弯眉,细长睫毛,双目乌黑、红唇淡抹,虽然天气微寒,仍是胸脯半露,端庄艳丽,曲尽妖娆。

他看得入神,却听岳诚轻咳一声,连忙低头行礼。

柳氏心中暗笑老者偌大年纪竟是如此好色,却也不以为意,只是淡然前行出了府门。

岳诚招呼老者一起跟上,片刻后来到罗府叩门而入。

庭院正中,一个俊俏书生负手而立,见是柳氏登门,连忙拱手作揖说道:“竟是岳夫人亲至,小生严济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柳氏轻笑摆手,淡然说道:“严公子倒是不必客气!妾身听诚叔说起贵府有意出售,却不知可曾许了买主?”

“岳夫人见笑了!若是光卖宅院,怕是早就交割出去了,只是舅父家里有些文玩古董,严某不知作价几何,大概估了个价格出来,不少买主俱都吓跑了……”

柳氏见那严济身形高大面貌俊秀,见着自己这般姿容却丝毫不显局促,听他谈吐潇洒自如,不由暗暗心折,想及许鲲鹏,不由心中暗想,一样米百样人,只是世间男子竟然能有如许不同。

“妾身有心要买下这座宅子,也担心府里家什物件过于昂贵,所以请了古玩行里的大师傅过来帮着相看一番,”柳氏眼波流转,自然冲那严济抛了个媚眼过去,随后笑道:“不知公子可否方便,带着妾身探看一番?”

那严济被妇人看得心中一酥,如今领略过顾盼儿风情,如何敌得过柳氏这般熟媚妇人?他收拢心神,点头笑道:“自然方便,岳夫人这边请!”

严济当前引路,一行人来到后院,只见一个偌大院子里堆满各色瓶瓶罐罐,严济打开正房门锁,里面则堆满了怕水怕冻之物。

“除了几张大床无法搬动,府里值钱物事都在此间。”

柳氏娇媚点头,回首对那老者笑道:“还未请教大师傅名姓?”

“有劳夫人垂问,老夫姓柳名传,请夫人示下。”

“竟与妾身是本家!”柳氏轻声一笑,“还要劳烦柳爷查验一番,这院中诸物,到底作价几何,大约估个价格,妾身也好心里有数。”

柳传连忙点头,先自院中诸物检点起来,岳诚带人跟着记数,柳氏则与严济一旁闲谈起来。

“公子一表人才,罗家老爷匆匆一去,留下偌大家业,倒是多亏了公子帮衬。”柳氏没话找话,越看严济越觉心中喜爱。

“只是略尽人事而已,”严济有些抵不住妇人火热目光,眼神闪躲一旁,看着院中诸人忙碌,只是说道:“夫人家里倒是广有资财,之前来了几个买主,听说还有古玩,便连问都不问就走了。”

“货卖识家,自古皆然!”柳氏朗声笑道:“严公子这般风流才俊,却不知可曾婚配?于这罗老爷既是舅甥至亲,想来家资定也殷实,若是不曾婚配,妾身家中小女倒是云英未嫁……”

严济初时只当柳氏秉性风流,初次见面便要色诱自己,这会儿听着话音不对,竟是有意将自己纳为女婿,不由面容一热,微窘说道:“小生家中贫寒,自小双亲过世,万般无奈才来投奔舅父,谁料……”

柳氏轻“哦”一声便即有些失望,眼前男子虽然年纪略长,这般风流才俊倒是配的上自己女儿,只是家中贫寒,她便有些不喜。

当年她嫁入岳家虽是攀附,陪嫁却也丰厚,尤其后来岳家没落,不是娘家帮衬,岳家如何能有今日富贵?

推己及人,这严生纵是如何人物风流,若无殷实家境衬托,也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不值得过于推崇。

一念至此,柳氏态度便不似初时那般热情,只是笑道:“男儿志学,家境贫寒一些倒也无妨,他日考取功名身份显贵,自然便富贵荣华……”

“承蒙夫人吉言,小生也是这般想法。”严济敷衍一句,侧身让过众人,接着顺势跟着进屋清点,颇有些落荒而逃之意。

柳氏双手抱于胸前,看着天边云卷云舒,不由轻叹了口气。

她心中闺怨深深,不过稍微动了欲念,便差点引火烧身,好在及早处置,才没殃及自身。

那夜她指使心腹丫鬟锁了马棚,故意捅落墙头雪水淋湿许鲲鹏与甘棠衣衫,雪化之后夜里极寒,将二人生生冻死,可谓心狠手辣,当时心中想着,便是不能将二人冻死,趁着两人大病一场,也要命丫鬟婢女将甘棠活活打死,然后慢慢摆布许家外甥,总要将此后患除去才能心安。

只是经此一事,柳氏却也明白,罗家大妇偷情小厮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府中少年除了自己儿子便是许家少爷,不与小厮偷情,又能与谁瓜葛得上?

眼前严姓书生倒是英俊潇洒,若能成事倒也心甘情愿,可是内外相隔,哪里那般容易?

若被人捉奸在床,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

她欲念深重,却更在意如今所有一切诸如身家,地位,家庭,名声等等,尤其儿子学业有成、补了官职,更加不肯因小失大,只因自己一时快意,毁了爱子大好前程。

柳氏悠然一叹,暗想大概今生今世只能如此清寂度过,心绪烦乱之间,却听有人叫她,转头去看,原来是府里管家岳诚。

“夫人,已经大致估算清楚,若按如今市价,这些文玩大概便值七万六千两银子,还有几张大床未曾估价……”

柳氏轻轻点头,随即笑对严济说道:“幸亏严公子见机迅速,否则只怕这些文玩古物早被下人偷走卖掉了……”

不等严济谦虚,柳氏笑道:“那几张大床也不用看了,这些文玩折价五万两,算上大床宅子,五万五千两纹银,公子意下如何?”

严济一旁明明听到那柳传估价光是文玩古物便价值七万余两,几张大床不说多算,值个三五千两也稀松平常,加上宅院在内,总要八万两上下,如何竟然被眼前妇人直接砍去三万两差价?

“夫人,这也太……”严济自诩饱读诗书,此时竟然直接词穷。

柳氏轻声一笑说道:“古人买椟还珠,珍珠自然昂贵,盒子却是精美。今日之事,这文玩便是珍珠,房舍便是盒子,请问公子,妾身想要盒子多些,还是珍珠多些?”

严济聪颖,不需思索便道:“夫人与舅父比邻而居,自然更加在意这所宅子……”

话未说完,他已明了柳氏之意,于柳氏而言,最在意的是这宅子,满院文玩古物却不在她眼中,并非非买不可。

“若是公子肯分开变卖,只怕宅子早已卖掉了;若是公子有闲愿意慢慢变卖古玩折现,怕也不会尽快遣散府里下人……”柳氏秀眉跳动、眉眼横波,言语间极是淡然自信,“既不能买椟还珠,公子又急于兑现,那妾身自然要压些价格!何况古玩行里,估价不过仅供参考,真卖起来,还有不少涨跌空间,岂能便以估价作准?”

严济摇头苦笑,柳氏所言确实有些道理,若非急于折现,便将这些古玩慢慢变卖就是,自然相差不大,只是如今要为顾盼儿斩去后患,只能尽快处置家财,不然罗家族亲找上门来,到时免不了一地鸡毛、官司缠身。

尤其考试在即,严济不想分心,只想尽快处置完毕,免去诸多烦恼,他素来闲云野鹤,从未这般与人深度纠缠,一时情动之下惹来许多烦扰,实在出乎他意料。

柳氏以为严济总要琢磨半晌,或者回个价格,在她心中,六万两并非不可接受,只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本是商贾之道,因此并不心急,只待严济回价或者推辞便即见机行事。

谁料严济只是稍一迟疑便道:“便是五万五千两,夫人若是方便,尽快交割才好!”

柳氏不由一愣,随即开心笑道:“公子忒也爽快!既然这样,不如这会儿便寻个中人作保、交割完毕,也好过你我夜长梦多,如何?”

严济自然答应,推说禀报舅母,来到后院与顾盼儿商议。

顾盼儿心中爱他至极,哪里还有别样念头,只是说道:“一切但凭哥哥做主,早日搬了出去,省的每日在此,空空荡荡瘆人得紧!”

她偎进情郎怀里娇嗔说道:“若非哥哥绝情,且将四房收了,奴家何至于这般孤寂?”

严济轻轻摇头,抚摸妇人臂膀笑道:“她与你并不一心,勉强凑到一处,早晚必有嫌隙。新宅已然买妥,若不将她打发出去,你我如何长相厮守?”

两人亲热一番,严济这才带着房契地契来到前厅,果然柳氏找了坊中德高望重之人过来作保,请了房牙出具买卖文书,而后双方签字画押交割清楚,严济又以官价将罗家名下田产卖与柳氏。

府门各处钥匙交予岳三,严济笑着对柳氏说道:“以后这里便是岳府,严某终于不用担惊受怕了,一会儿严某便带着舅母表弟离开!”

柳氏掩嘴轻笑说道:“公子何必这般心急?若是未曾找到住处,再多住几日也是无妨,眼下天寒地冻没法破土动工,总要来年开春才能收拾院子……”

严济轻轻摇头,“此间伤心之地,舅母每日睹物思人日渐消瘦,倒是不如尽早离去……”

他随即对柳氏说道:“夫人秀外慧中,精明过人,实在令严某佩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柳氏连忙敛衽一礼,笑着说道:“公子行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妾身也是钦佩之至!公子慢走!”

严济辞别众人,到后院接了顾盼儿母子,一同到后门上了马车,他亲自驾车,这才缓缓离开罗府。

柳氏送走所请保人,吩咐岳诚安排人手看守宅院,这才带着身边丫鬟婢女在新宅闲逛,毫不在意严济如何,她边走边吩咐采蘩说道:“记得叮嘱岳三,罗家这宅子新修不久,倒是不必如何变动,只在东南角上开道小门便是了……”

采蘩连忙应下,只是迟疑问道:“夫人容禀,奴婢觉得府里宅子已然够用了,为何还要再买下罗家宅院?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夫人指点迷津!”

采蘩年纪不大,为人却极是细致谨慎,诸多丫鬟婢女之中最得柳氏看重,便是比之晴芙,也是贴心尤甚,尤其之前安排她夜里偷偷出去捅落雪水,这丫鬟竟然自作主张,提前命人牵走马匹搬走干草,心思细密之处,便连柳氏也暗自佩服。

柳氏驻足不前,回头看了眼采蘩,不由笑道:“那严生与舅母勾搭成奸,此时急于出手,这般便宜不占,岂不枉自为人?七万两文玩古董作价五万两,这宅子和其他家什器具几乎便是半卖半送,这般好事岂能轻易错过?”

采蘩一愣,随即难以置信问道:“夫人如何得知,那严公子竟与自家舅母有染?”

柳氏看眼身后远处丫鬟婢女,这才轻声说道:“罗家这段时间便不曾太平,先是三夫人半路遇伏,随后竟被商队送了回来;接着便是大妇偷奸,不久便被罗老爷休了;而后罗老爷外出行商,竟被家奴戕害……”

“以我推测,那罗家大妇身下一无所出,为了稳固地位便要暗算三房小妾;而后小妾归来,不知怎的捅破大妇奸情;至于罗老爷被害因由,我却未曾看透,只是罗老爷意思,偌大家业,岂不便是那三房小妾独占?”柳氏言之凿凿,随即笑道:“她一介女子,想要成事便须仰仗人手,严生忙前跑后,若无利益纠葛,如何这般卖力?”

柳氏随即呵呵一笑说道:“当然,若是严济中饱私囊,倒也合情合理,无论真相如何,他急于变卖家产轻身离开却是万万不错!”

“至于这宅子,将来岳家开枝散叶,总归还是有用的,左右不过三五千两银子,买了便即买了……”柳氏悠然自得,想着将来儿子延续岳家香火,不由心中欢喜。

采蘩不住点头,只是随手说道:“说起来怎么感觉,少爷好像有点害怕少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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