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考完化学,生物还没考的一整个下午,谭跃都无所事事。

他成绩稀烂,学校排名几百名开外,全省排名一万五都挤不进去,在市一中这个凤凰中学担任可悲的凤尾。

日常除了逃课打球跟演青春疼痛恋爱偶像剧,就是到处跟偶遇的女孩瞎侃撩闲。

这段时间他懒得复习,加上周边酒店早没地方,就在考点门口随便找了个有沙发的咖啡馆坐了一下午。

老板看出他是高考生,态度相当友善,任他点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坐到了傍晚。

差不多下午四点,也该去门口等着进考场——主要是太无聊了,他想去找人聊聊天——谭跃拎着没喝完的咖啡走出去闲逛,正好撞见从酒店出来的夏濯,大喜过望,当即跟他打招呼:“夏濯!你今天怎么出来这么早?”

夏濯在走神,没听见。直到他走到旁边才如梦初醒,转头望了他一眼。

他一愣:“你洗澡了吗?”

头发吹是吹干了,但好像换了身衣服。身上还有股水汽。夏天是挺热的,他要住酒店可能也得洗个澡。不过房间应该有空调吧?有那么热吗?

然后他又发现一个事:“话说你妈呢?她不是每场都陪考吗?”

“夏漪不太舒服。”

谭跃又一愣,才想起来夏濯随母姓,这是那个漂亮阿姨的名字。

他心里开始觉得怪了,尤其是注意到夏濯仍然在神游,换掉的一身衣服,仍然微微湿润的碎发。

后背渐渐发冷,后脖颈渗出凉意。

他想问一句,张嘴半晌,连问都问不出口——他一细琢磨就打颤。

“…你复习得怎么样?”他问了一句废话。

夏濯属于班里学得最拼的那一类。

市一中管得很松,尤其到了高三,每年都有几个跳楼的——前两年一中就有个学姐撬开锁了的天台,在教学时间从楼顶跳了下去——总之校方担心大家跳楼,对高三生分外包容。

他们学业重是重,却没有隔壁那几所多,每天还是做得完的。

可他每次看夏濯,他都在做课外的专项训练。

夏濯在学校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中午饭都不怎么吃。

他家条件应该不太好,也可能在攒钱,总之夏濯很少在食堂吃正餐,买的大多是能带回去的简单面食糕点。

别的同学在食堂吃饭,他在教室一边做题一边啃馒头。

……就很夸张。

而且他下课也不松懈,就一直做题,每天都第一个做完作业,之后在半个班传阅当做标准答案。

班主任吕燕知道夏濯的情况,之后自习看见他俩还有其他几个男生消失跑去打篮球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背地里吐槽吕燕肯定是担心夏濯跳楼。就夏濯那状态,每天话不说几句高度集中埋头做卷,再不去操场放风迟早得疯。

所以夏濯复习不可能出问题…

说到底,到了考试当天临时复习,作用已经不大了。基本上是什么水平就是什么水平,知识点该会就会,不会就是不会,现在就是看心态。

问题是哥们现在瞧着心态很有问题啊!

夏濯保持神游,又瞥他一眼,说:“还行。”

这时他才发现这人眼睛底下红了,反应两秒意识到这是刚哭过,身上立马冒出一身J皮疙瘩,嘴里差点蹦出一句国骂。

哦,不是差点,就蹦出来了。

“我草!夏濯你——你——还没考完呢!你他妈想什么呢?!”他话说不利索,差点结巴,“你别吧哥?!高考啊!”

他光听着心态都要出问题了!一定要在这节骨眼搞吗?!

“我知道。”夏濯烦闷地深呼吸,吐出一口气,“我妈让我出来冷静一下,看书找找状态。”

谭跃麻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然后他开始出馊主意:“要不你抽根烟吧?”

夏濯:“?你抽烟?”

谭跃:“嗨,这不好多女孩觉得抽烟帅吗。”

夏濯没回答,看表情居然犹豫了。

谭跃更麻了:“还真想抽事后烟啊…”

对方愣了一下,到现在为止终于从那个神游状态抽离,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事后烟?”

夏濯停了很长时间,表情慢慢变得震撼,说得咬牙切齿:“……你他妈什么毛病……”

从认识开始他头一次见这人露出这种震撼的表情。

谭跃也震惊了:“你就一副事后渣男脸啊!”

“我——”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拼尽全力才忍住没打人,“我是把礼物送夏漪了!”

“礼物?哦,哦哦,你说那戒指啊…”

说起来两者的震撼程度其实差不多,不过比起高考当天跟、算了别想了,总之送戒指比刚刚的误解好很多。

“不是,那你洗什么澡啊?”

“我热不行吗?”夏濯大为震撼,“洗个澡你也能想到那?”

“至少也是压枪吧?”谭跃胡说八道,“你说咱们这血气方刚的,对吧,我和覃覃共处一室待半分钟就得压枪——”

看表情夏濯下一秒就要打人了。他迅速收敛转移话题:“来押题吧哥们!你觉得待会生物能考什么!”

这么一打岔,夏濯当然没精力继续想,完全从出神的状态走出来不说,还真打算给他押题:“拿错题本了吗?书也行。”

“啊,”谭跃,“我就带了准考证和笔。”

夏濯:“……”

他明白过来,垂下眼睛,没再看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有什么可谢的?谭跃心想。

反正哥几个人品都不怎么样。就算他夏濯格外有问题,他也没资格说。

……

前程似锦。

十字绣收尾最后一针,正赶上最后一科铃声庄重响起。

本届高三生的最终战役在此结束。

窗外静默须臾,传来陡然增高的嘈杂,欢声奔跑并着轻松的大笑,洒落明亮灼目的欣快。

无论未来如何、成绩如何,至少这一刻他们卸下全部重担,彻底无忧无虑。

窗边有一个小小的玻璃茶几,坐在一侧的沙发侧头,能将考点外聚集的人群尽收眼底。

……结束了。

指腹凹陷银针弧度,红痕一线嵌入,尾部细线墨色纠缠。

收尾结束,该把针线放下了。

耳畔欢声笑语兀自回响。

她怔望自己的手指,迟迟无法动作。

一个下午她无数次凝望左手无名指根,每一次都窜过电流似的战栗。

并非误以为暴力即将来临,一切跌入最底的厌憎绝望,而是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抉择的情绪。

拉扯纠缠、游移不定,茫茫然、瑟缩、畏惧,微不可查的欣喜、浓郁凝结的不安。

一切集中于那抹流动的光。

左右无名指根,玫瑰金戒圈轻盈环绕。精致纤细的花型金属托举中心明亮花蕊。金光灿烂流溢,钻石剔透璀璨。

——那是一枚小小的、花朵形状的钻石戒指。

那个错误的吻之后,小濯没有继续。

无力抵抗的臂弯与沉沉漆黑的阴影,仿佛最糟的噩梦重演,她哽咽不止、停止挣扎,仿佛一切熔毁殆尽,十余年时光付之一炬。

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熟悉气息倾轧而下,落下不得章法的吻。

脑中某一瞬间闪过与身上人相貌重叠的走马灯——

濒临绝望的前夕,小濯率先崩溃了。

他没能继续下去。

像是那天在饭店包厢说不想要妈妈结婚一样。

她的孩子单膝跪在床上,分明个子已经大到能压住两个她,将她轻易禁锢在身下,感受到母亲的真心抗拒,仍然像个怕被妈妈讨厌、丢下、做了错事的幼童。

他埋在她的脸侧,脸颊陷进酒店柔软的枕头,更加崩溃地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不要怕我、不要讨厌我。妈妈。对不起。

呜咽揉碎了语句,道歉支离破碎。她拼凑许久,才明白过来这是道歉。

非常难看、非常丢脸,呜咽不止、喘不上气,表情颤抖一团,一点都不唯美。只为了宣泄情绪的哭声,只为乞求母亲原谅的道歉。

全世界只有夏漪能接受的哭声。

全世界唯独夏漪能接受的道歉。

与其说是道歉,本质上,还是孩童脆弱依赖的撒娇。因为明白她爱他,溺爱他,宠爱他,抱有世上最温和包容、最失却自我的母爱。

只有毫无疑问拥有爱的孩子,才能在母亲面前肆无忌惮大哭,无度索求原谅。

真是惨烈。

她疲倦地想。

怎么会这么惨烈?

她甚至没办法短暂地、哪怕只恨一秒自己的儿子。

才刚刚到吻而已。

比起恨,更多是无奈和倦怠。

单单双唇相接,他就崩溃了吗?

十八岁成年的高考生,居然因为做了一点没开头的错事,就抱着妈妈不撒手,一个劲地哭。

这一次,那份模糊的恐惧彻底消失了。

小濯和他的生父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叹息不知不觉溢出唇角。她抬起指尖,悬空片刻,终于落在儿子后脑微微扎人的发丝。

要说没关系吗?可孩子的心思这么明显,又怎么能轻轻放下?

“妈妈不怪你。”声气仍然残留哭过的嘶音。

小濯还在哭,喘不匀气,手臂还抱着她,却不敢用力。

她又是倦怠,又是心疼,已不清楚该如何引导,只好抚过独子的发顶,喃喃地说,“小濯,妈妈永远不会怪你。可你自己要想清楚。…有些事,我们不该做。”

夏濯没有听话。

他呼吸错乱,音色嘶哑,安静许久,反驳了她。

“……不要。”外界欢笑只隔一墙。他固执地低声说,“不要。我不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定住了。小濯终于放开她,去角落书桌边他的书包里翻东西。

他拿出了一个蓝丝绒质地的精致饰品盒。

“打工看到的。”

小濯躲开她的视线,指尖不稳轻颤,胡乱打开饰品盒,蹲在床边牵起她的手,虔诚地把细金钻蕊的漂亮戒指套在了她的指根。

“今天是…我出生的时候。”从声音到手指都抖个不停,他极力克制,不想再丢脸落泪,始终不敢看她,说,“所以,这个是…给妈的礼物。”

今天是他出生的时候,也是夏漪生下他的时候。

那天是盛夏,高考结束的第一天,滂沱暴雨淹没地面。

十五岁的夏漪辍学肄业,独自在老家医院边的公厕生下他,满裙鲜血羊水,漟过积水,抱着他倒在了医院门口。

昨天他才想起来,夏漪皮肤敏感,稍微被水打湿就会过敏,那天她漟过积水,小腿浸污,一定起了一片红疹。

夏漪年纪轻、骨架小、产后直接受凉、赶上过敏反应,生下他的那个下午,其实差一点死在医院。

可她每年都给他庆生。

夏漪忘了生下孩子的那一天她差点没命。

因为对她来说,那是一生中最满足的时刻。

她身上时常有种与母亲身份不符,犹带天真气的迟钝。

她惯爱粉饰太平,能轻易原谅大多数暴行。

她极会忍痛,阈值极高。

她甚至能和丢下自己与孩子,既家暴又赌博的男人纠缠数年之久。

她不懂如何反抗,从出生就失去棱角,是一颗柔软无锋的软糖。

她没有所谓的人生智慧,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软弱可欺,甚至愚钝不堪。

她没有生活的能力,倘若无人依靠,恐怕活不过一个冬天。

她将全部希望与人生寄托于独子,年纪轻轻就放弃了自己的全部。

在许多人看来,她是不值得同情拯救的对象,她的不幸与愚蠢紧密相连。

愚蠢自然是罪,而她罪有应得。

在她不长不短,半数以上时间被孩子吞噬的人生中,这种愚蠢的罪与罚反复出现。

她从不同情或可怜自己。

因为人生已经如此。

毕竟对她而言,人生总是如此。

可有时候——那些十分短暂的须臾——

她会挣脱钝感的束缚,扯下自愿佩戴的枷锁,破开模糊朦胧的水面。

——她会觉得,这种人生任谁都不该承受。

她会想要丢弃一切。

她宁愿走向另一条荆棘路。

这只是某些短暂的须臾、对如今人生绝望产生的联想,实际并不意味丢弃一切的勇气,也不代表她能即刻接受另一条荆棘路。

……然而同样地,这种联想能够埋下一颗种子。

任由儿子为左手无名指套上钻戒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先去洗个脸,小濯。”

她的孩子神情灰败,避开视线,掉下不知第几颗泪珠的刹那,夏漪轻声说了第二句话。

“妈妈会陪你午睡的。”

眼角仍缀着细碎水珠,眨眼间传来细微湿润的凉意。

她有些空茫、有些失措地笑了。

她说:“我们先好好考试,小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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