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可能是村北的土坡,算不上陡峭,但还是爬得我大汗淋漓。

半山腰戳着棵柿子树,难得有点荫凉,我便坐下歇了一会儿。

就是这时,有人打身后钻了出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特别是那个男的,一笑起来回音就响彻山谷。

他们在狗尾巴草和猪笼草间手舞足蹈了好一阵,女的一身碎花连衣裙,很飘逸。

后来男的走过来,邀请我给他们照张相,于是我就给他们照了张相。

女的冲我笑笑,表示感谢,啊,她的笑真的如春风般和煦。

接着继续爬山,他们在前,我在后,女的不知何时换上了一条红色喇叭裤,肉感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觉得有些过了。

山顶有个庙,2000年反封建迷信那会儿让人拆了一半,残垣断壁,蜘蛛落网的,看着很可怜。

但我们还是走了进去。

不想里面另有乾坤,实木地板,羊毛地毯,玻璃墙体,深红帷帘,那个大理石柱一个人都抱不拢。

瞅着挺新鲜,我便溜达了一圈儿。

二楼房间很多,多到数不清,我穿梭其间,没完没了。

有个房间窗帘翻飞,阳光破碎,一黑脸男的卧躺椅上打电话,只张嘴,不发音,倒是能听到一种吃吃的女性笑声,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还有个房间在放恐怖片,一颗披头散发的女人脑袋从二十一寸长虹彩电里掉了出来,吓我一跳。

这么绕了一通,总算又回到了楼梯口,一眼我便看到那对男女赤条条地在大厅沙发上抱作一团,阳光薄似轻纱,把他们搞得很缥缈。

条件反射般,我立马举起手中的相机,拍了个爽。

男的很生气,冲过来夺走相机,一番摆弄后,把它摔了个稀巴烂。

做完这些,他抹抹汗,冲我笑了笑。

此时我已站在大厅中央,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半遮半掩的大白腿,以及男人霎时刀割般浮现而出的法令纹。

这让我心里一慌,紧跟着是一阵暴怒,别无选择,我飞起踹了他一脚。

男的应声倒地,哼都没哼一下。

我刚想再补两脚,女的扑过去护住他,说:“人都死了,你还想干啥!”

她发丝轻垂,胸膛起伏。

我觉得应该笑笑意思一下,她又拢拢头发,补充道:“林林。”

那对桃花眼眸扬起一袭水雾,铺天盖地的,浓得化不开。

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奶奶在敲门,说:“林林林林,也不看看几点了!”

我掀开被子,满头大汗地坐起,好半响才嗯了一声。

草草洗漱,吃了俩饺子,奶奶骂吃这点哪行,我指指墙上的钟,说该吃午饭了。

是的,十点过半,古怪的眩晕感经过一夜酝酿反倒化作了偏头痛,兴许是暖气过足吧,脑子里却清明,在刚刚掇起饺子时甚至一阵麻痒,我不得不抹抹嘴冲进了书房。

开机,插上移动硬盘。

雪总算停了,放眼白茫茫一片,整介世界似乎都肿胀起来。

然而就等待开机的功夫,某个呼之欲出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钨丝闪了一下。

我把那组照片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咂摸了一通,仍然于事无补。

诡异的桃花蛇。

压扁的乳房。

陈建军因恼怒而四下喷射的口水。

母亲垂着头,脸颊红云密布,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呆坐半晌,衔上一支烟,还是没能找到打火机。

这就有些过了。

所以我一脚踹在电脑桌上,后者一声呻吟,只引得屋外奶奶叫道:“在干啥呢你!”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

到厨房饮了半碗饺子汤,顺便点了烟,整根抽完,我才给牛秀琴去了个电话。

十来声都没人接。

再拨过去依旧如此。

雪大概齐膝深,有人艰难行走,有人嬉笑玩耍,风掠过时,他们都眯起了眼。

回到电脑前,浏览了会儿网页,聊了会儿QQ,这期间我时不时要瞄手机一眼,但它始终坚决不响。

倒是陈瑶在线,她问我这两天都干啥了,我说瞎玩,她说我也不猜猜她给我准备了啥礼物,我哪有那心思啊,于是她便气鼓鼓地下了线。

没准儿只是隐身吧,谁知道呢。

发了一阵呆,我又打开了第一个文件夹,这几乎已成为一个习惯性动作。

是的,习惯性地点开第一个视频,习惯性地拖拽几次,当不知疲倦的“VIP”在念经般的歌声中归于黑暗时,再习惯性地关上。

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找什么,也许压根就没打算摸出什么道道来,只是视频里的这些人物、场景总是夸张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陈建军发出黑熊的叹息,比《杨三姐告状》里的牛楚贤都要浮夸,他约莫连脑浆都射了出来。

昨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我又嚼去了半支烟,这种事毫无办法。

此过程中,陈建军完成了射精。

他挺挺胯,发出一声惨叫,似被谁捅了一刀。

母亲急忙撇开身子,险些坐到地上。

病猪射了好多,像上面说的,约莫连脑浆都射了出来,甚至有一滴隔老远落到了镜头上。

在以后的时间里,这抹鼻涕便像眼屎一样粘在你的眼角,始终无从摆脱。

母亲喘着气,手腕又抖了两下,才站起身来。

她一声不吭,径直穿梭而过,打画面中消失了。

不一会儿,似乎传来了水声,清晰却变形,仿佛有人摇起了拨浪鼓。

陈建军接连哼了几声,接着拉把椅子在桌边坐了下来,他又是一声长叹。

而花裤衩还绷在大腿上,当然,这并不妨碍病猪自斟自饮。

可怕的是,就连美酒也没能阻止他的哼声。

大概有个两分钟,母亲回到了画面里,大老远她就说:“陈建军你能不能把裤子穿上?”

病猪便笑笑提上了裤衩、秋裤、保暖裤以及牛仔裤,一件件来,有条不紊。

在此之前,他先闷了一大口酒.并摆弄了会儿他的鸡巴玩意儿,他说:“谢谢你口下留情,没给咬掉。”

母亲啧了一声,揪了几张纸巾,俯地上仔细擦拭起来。

圆形发髻高束脑后,左侧头发上隐隐有些湿痕,那张熟悉的脸开着朵红花,鲜艳得似乎能掐出水来。

“多吧?”陈建军边提裤子边笑。

母亲没搭茬。她又抽几张纸巾,扭过身来,撅起的大红色屁股立马覆盖了整个画面,镜头晃悠着发出刺耳的呻吟。

“凤兰?”

母亲似乎吸了吸鼻子。

“我总结一下哈,总的来说口技可以,比上次强多了,再多加练习啊,日后……”

“说得都是屁,”母亲直起腰,打断了他,“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

理所当然,陈建军大笑起来。

“弄人一头发。”母亲弯下腰,又迅速直起来。这么说着,她扭身又进了卫生间。片刻,画面外传来一声:“窗户打开。”

于是陈建军就开了窗,他哆嗦一下说:“冻死人!”既便如此,也没妨碍他的笑声。

再回来时,母亲走到桌边倒了点酒,抿了口,她又脱去羽绒服,扬手朝镜头盖了过来。

瞬间画面陷入黑暗。

陈建军在一旁猥琐地笑了笑。

黑咕隆咚中,“噔噔”的脚步声。

“啪”地轻响,脚步略一停顿,母亲啧了一声。病猪继续笑。没猜错的话,母亲走到了窗边。我能想象凛冽的晚风抚起她碎发的样子。

“哎——”半晌,陈建军说。

没人搭茬。

“嗒嗒”的脚步声。

“凤兰?”他笑笑,好一会儿又轻声问,“咋了?”真的很轻,像有人在你的脸蛋上吻了一下。这么轻,会被风吹到他姥姥家吧。

“离我远点儿。”高跟鞋的叩地声。

“呵,”陈建军叹口气,似乎搓了搓手,“这雪下的,啊,扔抹布似的。”

没人应声。

“到底咋了?”陈建军声音提高几分,顿了顿,“你呀,不就是个招标么,我给你说,所有的招标都是走形式。”

“别说了,我知道。”她似乎抿了口酒。

“别你知道你知道,真没啥问题,你也不要觉得,啊,咱们这样胜之不武……”

“我们文化工作也有自己的侧重点、自己的考量嘛,哪能啥都向钱看齐?对不对?”

“有些人啊,你今儿个租给他,明儿个一准变成夜总会,啊,还有个地下排练房,正好用来那什么蹦迪,场地功能齐全,多周到。”

北风呼呼,陈建军没完没了。

这厮的口才真不是盖的,像他的笑声和法令纹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猝不及防,母亲噗哧一声笑了:“还蹦迪,蹦个啥迪啊蹦。”

她的的语气我说不好,但这些字字句句,以及牵动着它们的笑声,被乖戾的北风一股脑送到了我的耳畔。

陈建军也笑,哈哈哈的,完了说:“你就是个小孩儿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

母亲轻叹口气,设说话。

“哎,”好一会儿,陈建军压低声音,“你想不想?”

母亲切了一声。

“咦,”病猪声音陡然提高,伴着“啪”的一声,“可别小看我……”

陈建军话说一半就没了音,连呼呼风声都消失不见,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视频播完了。

记得吐出纸屑和烟丝后,我又起身找了找打火机,哪哪都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瘫到椅子上,我犹豫着就此睡去还是起码先洗个脸,结果又点开了一个视频,最后一个,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30518002。

一片嘈杂中,镜头滑过人群,滑过饮水机,滑过磨得发亮的棕色木椅靠背,定格在一张陈旧的枣红色办公桌上。

笔筒,压桌玻璃,暖水瓶,以及靠坐在桌沿的女人,都在通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圆领休闲白衬衣,黑色半身长裙,母亲双臂抱胸,一头青丝高盘脑后,金属发夹——如前所述,光彩夺目。

“……你说咱平海也是哈,巴掌大的地儿就有俩,听说人平阳也才三个还是四个?”早有人从嘈杂中杀出重围。

“小道消息不足信,可不敢瞎扯,嗯,陈书记在这儿,这可代表着官方消息。”张岭口音的平海话,不等说完就先笑了起来。

“啥官方不官方的,一家之言,啊,平海有两个倒是真的,不过咱是旅游城市,区域内的人口流动性其实并不比平阳差,对不对?咱们的防护工作总体上看还是不错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众人点头称是,于是愈加嘈杂。母亲不置一词。

“那——啥时候能解除隔离?昨晚上看新闻,说北京的人民医院都已经解除隔离了?”

还是郑向东。

“都没隔离谈什么解除,咱这是重点区域重点关照。”姑且认为是牛秀琴吧。

“是啊,学校了,娱乐场所了,肯定是重点防护区域,可不得等疫情稳定了?”陈建军叹口气。

“哎呀呀,这打四月份搬进来就那两场演出,净排练了,糟心啊。”

“我就知道老郑的心思在这儿!”牛秀琴哈哈大笑,很夸张。

其他人也笑,更夸张,一种锣鼓喧天的感觉。

母亲也抿抿嘴,之后扫了眼窗外。

有风,蓝白窗帘猎猎作响。

阳光像细沙,在红漆木窗棂上剥出颓唐之色。

九十年代的颜色。

墙角摆着一个灰色铁皮文件柜,旁边的墙上挂着两面锦旗,只露尖尖一角,也瞧不出写了些啥。

墙体自然是白色的,虽然也算不上有多白,底部涂了层绿漆,坑坑洼洼,斑驳中更显颓唐。

我几乎能够想象各色人等蹭在其上的鼻涕经过日积月累变得坚硬而光滑,一层岁月酿造的锅巴。

正是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这是红星剧场建于八十年代的老办公楼,02年剧团在这里演出时我跟母亲去过一次,一大票闲人围在窗前的办公桌上打扑克,呼声震天。

要说夸张,肯定还是病猪笑得最夸张,好半晌他止住笑,说:“再有一个礼拜,啊,顶多十天,疫情稳定了,咱剧场演出自然也就恢复了。”

“那敢情好,哎呀呀,天天只是排练,这好东西只能干攥着,排不上用场,你说可不把人急死!”小郑把手拍得啪啪响。

大伙儿又笑了起来。母亲也笑,她垂下头,又抬起来。

“我说老郑啊,演不演都有人给发工资,老板不急你急啥?是不是,凤兰?”牛秀琴近在咫尺,震耳欲聋。

哄堂大笑中,母亲说:“放心吧,白吃白喝还能养你们几个月,没啥大问题。”

她长裙下的双腿摽起来,轻轻晃了晃。

于是笑声更热烈了,有人甚至鼓起掌来。

“来来来,”牛秀琴冲到镜头前,挥挥手,似是在费力拂去洋溢的笑声,“大伙儿站一块儿,合个影。”

“牛主任这服务够周到的,送板蓝根、送醋,还带给人照相!”

“嗐,人手不足嘛,我这就当记者了,麻利点儿都,陈书记?张团长?”

人声鼎沸中,母亲走出画面。

陈建军总算出现,又马上消失,毫无例外是白衬衣、西装裤。

牛秀琴呵腰撅屁股,吩咐这个,指挥那个,一连拍了好几张。

搞不好为什么,我总觉得眼前这幅光景说不出的滑稽。

拍完照,陈建军说:“哎,郑副团长,劳您大驾,给大伙儿发了吧。”

郑向东立马招呼人搬东西,屁颠屁颠的。当然,他不忘感谢陈书记,夸党的政策好,又说上次送的那些都还没用完。

陈书记宽厚地笑了笑,逐一回应了大家的招呼后,在镜头前立定了。哄闹渐行渐远。

“你俩也来一张?”牛秀琴穿着紫色紧身裙。

“啊?”

“俩领导也来一张,快快。”

“凤兰?”

“算了吧,这东西都搬走了,”这么说着,母亲又回到了办公桌前,“你也不趁早。”

“那就算了。”陈建军笑笑,拉把椅子坐了下来,只留半截肩膀和一个后脑勺。

“续点茶?”母亲扭身提起暖水瓶,朝镜头走来。她先给陈书记续上一杯,轮到牛主任时,后者摆摆手,说还没喝。

不等母亲把暖水瓶放回原处,牛秀琴就扭扭屁股,一声高呼:“呀!东西在哪儿发?我也得跟过去,啊,新闻需要新闻需要哈。”

她笑着便消失了,临走不忘关门,砰地一声响,锦旗都飘荡起来。

好一阵都没人说话。母亲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垂着头。我觉得她在盯着自己的影子看。

陈建军晃了晃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再次晃了晃脑袋。

“还好吧最近?”病猪弯下腰,声音轻柔。

“不劳陈书记费心。”母亲眼都没抬。

“打你电话也不接,上门也不见……”陈建军有些激动,他抬起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化作叹出的一口气。

沉默。

许久,母亲抬起头:“又是板蓝根,又是醋的,有用么?”

“心理安慰嘛,要啥特效药也没啊,”陈建军笑笑,“咱平海啊,到现在这些东西都还短缺。”

母亲收回目光。又是沉默。风抚过窗帘,抚过锦旗,抚过碎发和黑色长裙。

“还有事儿?”可能过了一万年,母亲说。

“啊,这老办公楼下个月就要拆了,”他脑袋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这不,我在广场对面物色了个不错的,先当办公室凑合着用,啊?”

“陈书记真是费心了,不过用不着,我们这演艺行业,办公室也就是个联络点儿,充其量装点装点门面儿,真的没那么重要。”

“啥话说的,”陈建军腾地站起身来,“这剧场,是我要租给你们的,结果也没几场演出,这办公楼上要再来一出,那我还是人吗?”

母亲直视前方,没搭茬。或许她是不愿意打破病猪的节奏。后者手舞足蹈,持续蓄力中。

“不管怎么说,找办公室于情于理是我的责任,凤兰啊,你也不要因为怨恨我就净说些气话,犯不着,犯不着。”

“我怨恨你?”母亲笑了笑,上身前倾,眉头紧锁。

陈建军喘口气,垂下了头,双手叉腰。不知为何,他的白衬衣鼓鼓的,像个驼峰。

两人就这么僵了好半晌。

阳光真是亮啊,简直跟记忆中一样亮,它打在墙上,墙便轻颤着,似要融化一般。

突然,陈建军抬起头,快步走向办公桌。

母亲急忙躲开,但还是被他攥住了手。

他压低声音说:“凤兰。”

母亲啧了一声,甩甩手,没能甩开。她背靠文件柜,就那么看着陈建军。

“我就跟你说说话。”病猪笑笑,深吸了口气。他并不大的手宛若一把钳子。

“行了陈建军。”

陈建军并不认为“行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长叹口气:“昨天是红妆生日。”

母亲没说话,目光下垂。

陈建军唉了一声,接着——猛然抱住了母亲。几乎都不带过度。

“陈建军,你松开!”母亲一声轻呼,她缩缩身子,瞅了瞅门,又瞅了瞅窗外。

病猪却只是吸气,脑袋在母亲脖颈间乱拱,显然又入了魔障。

“陈建军。”

“我想你,想得受不了。”

“说话又不作数了是吧?”母亲仰着脸,笑了笑,嗓音干涩。她甚至放下了原本撑在陈建军胸前的胳膊。

令人惊讶的的是,病猪立马停止了拱食。愣了片刻,他喘息着慢慢松了手。

母亲从角落里跳出来,整整衣服,径直走了出去。

陈建军双手叉腰呆了半晌。接着,他看看窗外,又在屋里环视一周后,也走了出去。没忘关门。

剩下的二十来分钟都是风和阳光,以及它们在万物上的投影。

我挺着脊梁,目不转睛地看到了最后一刻。

微弱的荧光中,我弹出一根烟,又是一通摸索。

当然,并没有找到打火机。

直到一根烟尽,我才打开了第二个文件夹,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最后又回到了第二个。

刚戴上耳机,点开一个视频,奶奶就在外面叫开了。

她问我晌午吃啥饭,我说不知道。

“那就还吃饺子!”

“行。”

“行?顿顿吃饺子,你也不嫌烦……”

待她老人家唠叨着走远,我又敲了下空格键。镜头还在摇晃,黑色皮沙发,人脸,水晶吊灯,深红色木衣架,人脸,黄条纹桌面。

“……这次多亏三哥放手,不然也轮不到我们……”男声,三四十岁吧,平阳话。

“他在哪个锅里不是吃肉啊?客套话留着给老板说,啊。”洪亮的嗓门,当然,声音并不高,而且语调和缓,就像每个字都在被拉长、按摩。

“二哥就是心直口快。”男的赔笑,这次换成了普通话。

“预算就这么多,至少要投八个点进去,啊,”镜头缓缓上移,白衬衣扶了扶眼镜,“这个文化综合楼也是个市重点工程,又在广场正对面,可马虎不得。”

“了解了解,完全了解,您放心。”

“我是说用工用料要投入八个点。”陈建军大手一挥(看起来很大),在它即将切下来时,镜头又回到了桌面。

“这个……”对方似乎有点为难,好半晌才继续说,“二哥,这行业规矩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

“略有了解吧,”陈建军打断他,“不能说多深,也就研究了十来年的土地经济,在规划设计院挂了几年职。”

牛秀琴一声窃笑,又立马清了清嗓子。于是画面晃了晃。两根黑线平行排列在桌面上,毛茸茸的,尼龙琴弦一般,老让我忍不住想伸手拨一拨。

对方应该是两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这次没找雅客,而是直接找你们建宁,就是希望能干净利落点。”

“二哥,您这样,执行起来确实有困难,我们这回去也不好交代啊。”

“谁他妈是你二哥,”陈建军毫无征兆地敲起了锣,“啊,真当自己个儿是混黑社会的?”

埋所当然,对方吭哧几声,哑口无言。

这时,隐隐有音乐响起,在座的诸位却一动不动。

“咱们这是政府招标,又不是黑社会分赃,不要搞那些江湖习气嘛。”陈建军笑了起来,招牌式的笑声,饱含金属的色泽。

音乐越来越吵,而且颇为耳熟,我这才发现是白己的手机在响。正是牛秀琴。我摘下耳机,深吸口气,才接通了电话。

“喂,咋老不接,生老姨气呢?”她笑笑,“刚刚在打牌,没听见,这不第一时间给你回过来了?”

我吸吸鼻子,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喂?林林?”

我只好嗯了一声。

“一连几天连个电话都没,够可以的你。”她又笑,“说吧,咋了?”

我也不知道“咋了”,摸了摸桌面上的尼龙琴弦后,只好在牛秀琴的喂喂声中挂了电话。

我以为手机还会响起,事实上并没有。

“让你们来,就是看看地皮,顺便把合同签了,按理说这事儿也不归我管,我就是叮嘱几句,啊,这个文化综合大楼要扎扎实实的,猫腻玩大了对谁都不好。”

“二……陈书记说的都对,但这些具体操作我说了可不算,也不敢打这个包票啊。”

“跟你们老总打过招呼了,跟你也就是强调一下,把话带到。”陈建军顿顿,“这可不是客套话。”

对方连忙点头称是,接着语调一转:“那——城关的地?”

“急啥,”陈建军笑笑,站起身来,“这文化宫搞起来啊,东、西关才值钱,得有个轻重缓急不是?这你就是找陈建业,啊,找你三哥也没用。”

对面两个人立马笑着起身。只有牛秀琴稳坐不动。

“牛主任,你一会儿带他们看看地,”陈建军应该是走向了衣架,“哎,记着把住建局小赵也一块儿喊过去,啊?”

“放心吧。”牛秀琴总算站了起来,摇晃的镜头中一切归于终结。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30228010。

迫下及待地,我又点开一个视频,跟上个视频差不多,也是谈什么工程、地皮,重要的是没有母亲。

我靠回椅背,感觉自己总算抓住了点什么东西。

王伟超的电话便在这种难以言说的氛围中打了过来,他说:“呆逼,捣球啊?”

于是,喝了点奶奶精心熬制的小米粥后,我就去捣球。

公交车在大雪糕上走走停停,等到商业街路口已近两点半。

平海广场上傻逼狂奔。

绕着河神像溜达了一圈儿,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就想上红星剧场瞅一眼。

或许是大雪天交通不便,稀稀落落的,人也不多,台上正演着《刘巧儿》。

倒不是我有这眼力劲儿,而是电子提示牌上写明了是“刘巧儿”,你甚至能看到一句句滚出的台词。

本想上后台瞧瞧,结果在入口正撞上张风棠。

我问我妈呢,她说在办公室吧,哪能老跟我们员工待一块儿。

在我扭身向外走时,她突然来了一句:“林林,你的电影下到哪儿去了!”

综合楼大厅也是空空落落,连个鬼影儿都没,我一溜小跑,竟有些气喘吁吁。

刚推开铁闸门,便看到一个男的从母亲办公室走了出来。

黑羽绒服,蓝牛仔裤,白衬衣,无框眼镜,小平头,以及扭脸看见我时不经意扬起的法令纹。

我直愣愣地站着,再也挪不动脚步。

大概有个两三秒,母亲也出现在视野里。

白色高领毛衣,棕色针织修身长裙,深红色短靴。

她细腰娉婷,脸上挂着笑,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但一切都凝固于瞅见我的那一瞬间。

然而,其他人还在动。

很快,大变活人似的,牛秀琴,那什么会长,俩老头一老太太,姥爷师兄家的二闺女都从口袋里蹦了出来。

“你咋来了,”母亲笑着冲我招招手,又面向拥挤在走廊里的众人,“我儿子。”

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仿佛要在瓷砖上踩出脚印一样。

“大三了。”母亲小声说,她柳腰轻摆。

牛秀琴站在陈建军身侧,她也冲我笑。

病猪点点头,先是面向母亲,后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镜:“小伙子真是,啊,又帅又精神!”

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为了表达自己的笑意,他甚至单手操兜,仰起了脸。

如此清晰,那法令纹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突如其来,一阵战栗袭遍全身,我捏紧拳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一种如大海般磅礴的冲动令人头皮发麻。

走廊里无限光明,那些评剧人物的肖像齐声高歌,震耳欲聋。

这时,牛秀琴向前迈了两步,她抓住我的手说:“那可不,林林啊,又帅成绩又好,还玩乐队呢。”

“是吗?”陈建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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