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艾尔铁诺历五六○年十二月十七日 艾尔铁诺帝都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带着几分惺忪,她从梦中醒来。百鸟彩绣的锦被,给体温一烘,散发出浓郁的女性幽香,引人无限遐思。

冷风吹进,室内多了一阵寒意。

“好冷啊!又是下雪了吗……”

口里呵着热气,脑子还是却有些昏沉沉的,是感染的风寒尚未痊愈吧!

打消了召唤随身侍女的念头,她穿上披风,轻轻地走到窗边,眺望外面的世界。

精美雕刻的木窗,在冷风中轻轻晃动,发出“叽、嘎”的低沉声响。窗外,一点一点的皑皑银粉,轻飘飘地,洒遍每一寸地面。

“雪真是好啊!好像可以掩盖一切似的……”

稍稍拉紧了披风,她喃喃说道。

从下床以来,她一切的举动,都是那么的动人,充满含蓄的美感,略嫌有些骨感的纤瘦肢体,配合微微摇摆的婀娜体态,勾勒成了动人心魄的诱惑力。

大陆上的人们都说,她是大美人。

毋需胭脂擦面,绯点绛唇,朱丹娆娆,金粉花黄,只要往花旁斜斜一倚,所有的鲜花都为之失色;她的一颦一笑,本身就是最美的图画。

可不是吗?她是绝代美人。然而,正如史册中的许多故事,这是不是也成了一切灾难的根源呢?

“咦?”

脸上依稀有几丝冰凉,当伸指触摸,这才发觉是水痕。

锦被犹暖,枕畔却又湿了老大一块,会是与脸上水滴同样的咸味吗?若是,只怕……只怕又是想起他了吧!

从没想过,人的一生,会有那么大的改变,两年前,自己只不过是个从不出深闺,喜欢对着镜里的绝世姿容,作着绮丽美梦的待嫁女儿。

那时候,总喜欢追着他的身影,欣喜地到处跑。

山涧赋诗、星台咏词、亭间烹茶、松泉对奕,特别是在亲友们的簇拥起哄下,她填词、谱乐、鸣笛奏乐,而他拔剑起舞,腾龙起蛟,顾盼生风,两人眼波流转,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每一刻相处,每一眼凝视,都是最美、最真的风流韵事。

哪知天降霹雳,硬是炸开水边鸳鸯,折枯并蒂双莲。

一场巨变,她再也没能见着他一面,祖国被灭,家破人亡,原本美好的童话世界,一下子便坠进了万丈冰窖里,跟着,她被掳进王宫,成了胜利者掌心的禁脔。

刚开始,为了保住贞洁,她一心求死,却是欲死不得。

一是对方监视的紧,苦无良机;再来,她始终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来把她带离着深锁牢笼的,未在见他一面之前,怎能如此就死,怎忍得如此就死!

所以,她刻意让自己变得麻木,不吃不喝不睡不想,对身边的一切事皆充耳不闻,就像一个活死人,整日行尸走肉,如此几个月,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既然对方也故充斯文地承诺过,“不以暴力而凌其身,必等到佳人回心转意的一天”,那么,这样,那些人就应该没办法了吧!

当然,这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那些披着斯文皮衣的野兽,凶残狡猾的程度远超你的想像呵!

当一个个唐国遗臣,给押来全家斩首于她面前,那些爷伯婶侄的眼神里,有三分同情、三分悲凉,却更有四分怨毒!

是你,是你自以为是的闷不作声,牺牲了我们!

这些眼光犹如利斧巨凿,把她自以为坚固的冰岩外表,一一剥除,当第三批人的鲜血,飞溅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终于哭倒在地,点头屈服了。

王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街外锣鼓喧天,烟花缤纷。

那个男人自以为恩宠似的,赏了她这亡国孤女一个王妃的名分。

当阵阵喜乐鸣奏至最高点,她还忍不住幻想,下一刻,他就会出现在众人眼前,凭着高超的武技,救她脱出牢笼外。

可是,他终究没有来。

他当然不可能来,这时候的他,正像只无骨的蛆,颤抖在大狱的最深处,受那生不如死的折磨。

洞房花烛夜,当那个男人的笨重躯体,伏趴在她身上做兽性的发泄;粗烫的鼻息,伴着撕裂似的疼痛,麻木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无声无息中,泪,悄然滴落!

“对不起!从嘉哥哥,嘉敏没能为你守身如玉,可是,我只能用这方法,尽力为你多留些东西……”

那晚,对映着镜里的憔悴娇容,她砸破了妆台镜。

在那以后,她再也没照过镜子。

后来,人人都那么传说,他已在狱中,被艾尔铁诺赐牵机药毒杀,弃尸荒野了。

她试着不去相信,却又莫可奈何,因为没有别的东西支持剩余的希望。

“从嘉哥哥,不管你在哪,嘉敏都要跟着你去。”

可她终究是没有死。那一对对悲哀而怨恨的眼神,至今仍缭绕在她梦里,挥之不去。

对方曾经承诺,只要她乖乖听话,就会给唐国子民优渥的生活,不加折辱。

为了那数千万的生灵,再怎么苦,她都得生不如死的活着。但,“乖乖听话”这四个字,却是得用多少的泪珠才能串成啊!

特别是,每当他昔日的朋友,为了往昔恩义,不惜冒着大险,潜入王城,想救她出宫,却每每在破穹骑士的手下落败身死,又或误中机关而亡,这些消息,怎不令她心碎神伤。

是以,为了不让这无意义的死伤再发生,她不得不在出席于社交场合时,强颜欢笑,装出一副为荣华富贵而乐不思蜀、夫唱妇随的恩爱模样。

她曾经想过刺杀仇人,可是,报了仇又怎样呢?

已经玷污的身体,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了,便算是刺杀成功,唐国的子民也不会因此受惠,反而大有可能因此受累。

不!不能再牵扯旁人了,与其变成那样,还不如只牺牲自己一人,只要能够换得亲眷子民的平安,就是再怎么羞耻、痛苦,她也甘之如饴。

很讽刺地,这么一来,造成这一切的仇人反而不能死,因为只有献媚于仇人,才能遂得所愿。当然,这也一定是对方早就算计好的。

她不想这样,她深深为自己的行为而反胃欲呕,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世间,有太多的人、事,都不是情愿被发生,却还是不停的上演。

“从嘉哥哥,为什么你不来接我呢?你明明答应过的啊!”

“怎么又是下雪天啊……”

乘着夜色,他纵身飞跃,在城内各处出没不定。

先一刻,他在层层屋瓦上踏雪急奔;下一刻,却又在街边酒馆举觞慢饮,形迹错落无踪,让人产生奇幻莫测的感觉。

艾尔铁诺号称是当今大陆第一强国,王城中端地是卧虎藏龙,别的不讲,单只是长驻王都的破穹骑士,就不知网罗了多少奇人异士,实力坚强可想而知。

要在这么多强敌环伺下行动,便算能够落足无声,只怕在举步的同时,身上就中了十七八剑,死的莫名其妙。

对于能以思感代替耳目的一流高手,任何气息的流动,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非至死不能摆脱。

他神剑初成,大陆上除了少数几人,当真是谁也不惧,不过,眼下却非仗剑大杀的好时机,特别是在今晚,如果环境许可,他甚至连拔剑的念头都不想有。

白鹿洞的“踏雪惊鸿”身法,混用大雪山“魅影迷踪”心诀,他全身的反应倏地攀升至颠峰,整个人幻作一道清风,在华灯莹雪中飘行无定。

虽然不是高速,却巧妙地越过张张思感网,在众多明暗桩的戒备下,从容潜行。

忽地,他停下脚步,在远方一盏摇曳灯火的背后,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雪好像越来越大了。”

披好轻裘,她缓步踱至室外,捧手接住缤落的雪花,碰触口唇,感受沁凉的寒意。

“好冷啊!呼……”

似乎有些抵受不住,她不自觉地拉紧了皮裘的襟口。

她喜欢雪。从那一夜之后,她就深深地爱上了雪。喜欢莹雪的洁净,喜欢新雪的无暇,更喜欢雪的掩埋一切。

仿佛只有置身雪中,让这些天上净水洗涤已肮脏的身体,她的心灵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前天夜里,就是为了贪近雪景,不顾侍女的劝阻,在大雪纷飞的花园里怔怔出神,吹了一夜冷风,才惹得风寒缠身。

不知为什么,打前天夜里,满月盈空的那一刻起,心里突然很不安宁,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即将发生,使得这两天来心绪不宁,食不下咽。

给冷风一吹,精神似乎好了些,瞥向后堂,只见灯火通明,那个人……也还没睡么?

“是有什么事吗?”

仔细想来,那人这一周来似乎都睡不安枕,天皇世胄的生活,其实也是很不安稳的。

并不是关心那人,只是……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她仿似着了魔,中了蛊,不由自主地朝那灯火通明处走去。

灯火照射处,男子正在书案上阅卷苦思。

身为艾尔铁诺的皇子,并没有常人想像的那么美好,帝国极度盛强之下的隐忧,连瞎子也看得出来;众皇子间并没有足以稳坐继承人位置的优异人选,彼此间的权力斗争,会随着时间而渐趋白热化吧!

撇开嫡系血亲,旁系的皇亲却不乏有力之辈,优秀的王亲,一旦与强大的军阀势力结合,所产生出的力量,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担忧,特别是那人,只要一想到那名字,和那人日渐庞大的势力,男子就食不下咽。

“旭烈兀,你为什么要出现……”

现在,在几个皇子的有心打压下,是暂时迫得这人韬光养诲,退身于庙堂之外,但是,还能压制多久,要是有一天压制的力量松了,那个后果,绝对是无法想像的严重。

更何况,自从两年半前的一场宴会后,又有一个新的名字,令男子寝食难安。

身为皇子之尊,男子可说是尝遍各式佳丽,可是,却从没有哪个女人,会让他非欲得之而不甘心,为此,男子不惜以皇子之尊,亲自上台一显身手,赢得美人归。

哪知道,这番平生首为的壮举,却成了引人讪笑的大耻辱,擂台上走不出十招,男子便给他踢飞了兵器,一脚踹下台去。

受到挫折的尊严,和难耐的欲火重叠,男子用尽了种种方法,甚至不惜与虎谋皮,最后,终于得偿所望,美人在抱,而该杀的他,已经永远不会再出来碍事了。

事情本来是应该这么发展的。

可是,一周前,探子传回了惊人的消息,本来早该腐烂朽化的他的尸体,竟然怎么找也找不到。

尸体是不会走路的,必是有人将之搬移了,应是那些该死的唐国遗民,偷出尸体想厚葬吧!

男子特别下令,要对此事从严调查,但在发下命令的同时,一个不祥的想法浮现心头。

“莫非,他还没死……”

这该是不可能的,那么样的折磨还毁灭不了他,那世上就该再也没有死人,而看守大狱的特殊狱卒,也全该吞豆腐自杀了。

可是,对方是他啊!

如果是一切均以天才著名的他,是不能用常人的标准去衡量的,如果是他的话……

哼!就算他还没死,现在又能作什么,生米早成熟饭,人事尽改,便算他卷土重来,也得不回失去过的一切了。

想到这里,男子不禁有些得意,到最后,自己才是胜利者!

仿佛有意要嘉奖男子的勇气,书房前方的两扇门,给无名急风一吹,“呼”的一声,猛向两边打开。

“啊!”

男子的瞳孔倏地睁个老大,不敢置信地死瞪着门外正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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