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亡羊歧路 柳暗花明

金銮殿已很久很久没有眼下的光景。

就在不久之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大殿看上去都有些晦暗。

大臣们垂着头,一脸丧气的进入大殿里。

等着愁容在眉心难以掩去的皇帝登上龙椅。

光可鉴人的青石砖,明亮的殿堂,在君臣的万马齐喑之下,都透着股灰败之气。

燕盛之战改变了一切。

金銮殿并未翻修,可在阳光下辉映紫陵城,庄严巍峨,令人肃然起敬。

大殿里年轻的皇帝意气风发,一呼百应。

臣子们虽垂着头,时不时弓着腰,可这些都因对皇帝的尊敬,他们不会再因前途渺茫而无精打采。

朝臣们的神色,正是盛国上下日新月异的最佳写照!

何况朝堂上还有一道生平难得一见的美景。

这是大殿里除了龙椅之外唯一的一张椅子。

乌沉沉的上好檀木道道暗红色的纹理透出,显得油光发亮。

虽比不得龙椅的金碧辉煌,亦颇显沉稳厚重,贵气暗藏。

景阳钟威严地敲响,天刚放亮时分,朝臣们顺着殿前的石阶纷纷登上阶梯,鱼贯而入金銮殿。

祝雅瞳也在朝臣之间。

正三品的玄紫色重臣朝服,在她的花容月貌之下于六分官威里又透出四分美艳。

朝服原本就较寻常衣物宽大得多,但穿在美妇身上,胸前仍鼓起两座显眼的山峰。

上好丝绸制作的朝服,服帖地随着身形的每一处曲线玲珑顺从而下。

这两座山峰除了高耸硕大之外,更显其形幼圆之美。

朝臣们分列两行,祝雅瞳独立于右班侧前,那把乌沉檀木椅旁。

待张圣杰上了殿,群臣山呼万岁,祝雅瞳便落了座。

没人觉得异常,也没人觉得不妥。

自从履职户部侍郎以来,陛下御赐金殿看座,祝雅瞳也就堂而皇之地落座这张檀木椅。

一面是张圣杰声势之旺,群臣折服。

一面也是祝雅瞳的如花容颜观之可亲,让人生不起恶感来。

于是她就坐在那里,绝大多时安安静静地,低垂着妙目旁听皇帝与群臣议事。

皇帝间或圣顾向她询问些事宜,祝雅瞳也仅是说些寻常之理,换了朝堂上任何一人也能说得出来。

但皇帝并未因此而遗忘她,三两回朝会里总会问及于她。

吴府在紫陵城里显赫而低调,祝雅瞳在朝堂上的行事完全秉承吴府一贯的做派。

不过多地掺合朝中风云变幻,也不去得罪什么人。

只待中土大地有大事发生时,一府上下才龙虎尽出,搅动大势。

事不能尽如人所愿。

吴府尽量避免纷争,仍免不了人情世故里的恩怨纠缠。

盛皇处事巧妙,但盛国朝堂几番动荡,吴府巍然不动,还从中多番得利。

吴征早先当着朝臣的面挨了一顿廷杖,之后照样荣宠不断。

其母祝雅瞳得授户部侍郎,堂而皇之地坐在金銮殿上。

韩家兄妹一个因大功官拜镇东将军,算不得什么太过出类拔萃的官职。

但紫陵城在盛国东方,朝堂一阵洗涤之后,韩铁衣执掌整个东面兵权,拱卫京师的大军数量之多,战力之强不必言。

大军调动,边防驻守的布置等等,无一不需经过他,韩铁衣事实上已在行使大将军之权。

另一个仅是戍边将军,但手掌盛国精中之精的陷阵营,连吴征的突击营都受她管辖调动。

更莫说兄妹齐心,韩铁衣的许多决断,都是出自这位英姿飒爽女将的主意。

吴府峥嵘暗藏,地位超然,在盛国自然免不了各种嫉恨与看不顺眼。

盛国文风鼎盛,文坛同样派系林立,对吴府这样的新贵自有排外之心。

林博士借吴征开立二十四桥院之机发难,吴征只是轻轻推回,结局却是林博士在朝堂直接被摘了官帽,翻出一大堆罪状下了狱。

林博士门生众多,但证据确凿,皇帝又正值声望最隆之时,圣君肯定是没错的,所以错的只能是吴征。

陛下虽也刚从大燕回国不久,偏将大权交在这样一位身份极其复杂,又是大秦旧官的人身上,委实博得太大。

这人可是燕国皇子,若是动了想当皇帝的念头,在京师里威胁之大难以想象。

盛国好不容易来了个中兴之主,谁也不想有什么意外。

于是让陛下提防吴征,冷落吴征的风闻也在坊间传扬,悄悄酝酿。

谁都知道以陛下和吴征之间的亲密,去提这点不啻于拔虎须。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文人风骨,自当肃清朝堂,清君之侧的奸吝小人。

文人一旦热血上头,牛脾气一点都不输两军交战时杀红了眼的铁血汉子。

市井里的风言风语早早就传到宫中与吴府。

皇帝不会因传闻而妄动雷霆,吴府里则和从前一样,从不争辩。

说起来吴府又安静了好一段时日,尤其吴征抄了金山寺之后,皇帝未加夸耀,府中人深居简出仿佛无事发生,安静得令人诧异。

直到近日屠冲暗中抵达盛国,又身亡的消息传出之后,市井里又是流言纷纷。

屠冲虽年老,也是成名数十年的绝顶高手,吴征可没有这份修为。

要从他手上全身而退,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吴征重伤甚至身亡的说法都传得绘声绘色。

镇海城里有一座小院被守得里三层,外三层,别说擅闯,靠近者死!

只消看祝雅瞳每日上朝下朝,眉间一抹难以掩去的忧色,吴征就算活着,多半也已悄悄回到紫陵城里养伤,且伤势不容乐观。

以祝雅瞳的历练与武功修为,早已做到英华内敛。

美妇在朝堂上一贯无悲无喜,虽仍温柔雅致,也叫人看不清在想些什么。

坊间传言愈演愈烈之下,金銮殿上今日的大朝会诸臣俱至,几日不见的祝雅瞳更加引人注目。

娴淡静雅,但眉目之间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似嗔似忧,仿佛愁肠百转,心事无限。

比从前不同,她落座时不自觉地单手支颌了一下,才又双手交叉于小腹前端坐。

动作优雅自然,全无惺惺作态之感,但落在有心人眼里,细微的异样也能品出不同的味道来。

朝会已开,群臣不敢再注视这一处的秀色可餐。

能上金銮殿的大臣俱非常人,再大的诱惑在皇帝面前也得收敛心神,不受色相所惑。

皇帝登上龙椅,群臣议事,金殿之上争论不休,看看就到了近午时分才渐渐止歇。

今日的议题大都集中在燕国正调兵遣将,有意南下。

盛国境内国泰民安了许久,多年未曾见过这种阵仗。

这一回燕国筹备充足,不再似被盛国突袭时的混乱不堪。

虽有葬天江天险横在边界,燕国纵横天下无敌的铁骑还是让朝臣们心中压了一块大石头。

大部分朝臣都未经历过寿昌城的那场惨烈血战,只光想想都觉心惊肉跳。

对毫无防备的燕国仅是险险惨胜,对有备而来的燕国又会如何?

战事近在眼前,苍凉的鼓点,凄厉的号角声都似在耳边震响,战争的残酷光是想象都令人不寒而栗,即使是这些重臣也难免患得患失。

军国大事朝臣们未必懂,但要说出一套镇国家,抚百姓,给粮饷,乃至政通内外,远交近攻,大殿里谁都能说出一番道理来。

国家大事的当口儿,犹如悬丝行步,无论官职尊卑俱各抒己见,唯恐漏了什么叫战事败绩。

陛下也问得巨细靡遗,同样不想遗漏了什么。

有了陛下的态度,朝臣们也都放下忌惮一展骥足。

朝堂上虽常有人争得面红耳赤,但陛下不会怪罪于谁,朝臣们也不必担忧言语中得罪了谁惹来祸事。

朝堂时常争吵得面红耳赤之下,至少尚未明着互相生出怨怼之意。

三番五次下来,朝堂上很快就形成股就事论事的风气。

一些位卑者也敢当廷指出大员的疏忽,连费国师,花丞相两位都常常被直斥其非。

群臣上下还能独善其身,不与人争执者,唯有角落里那位安安静静,娴雅出尘的祝雅瞳。

朝议转入时下最重要之事,大臣们纷纷精神一振。

争吵频起,争得声振屋瓦,各持己见说个不休,往往要等陛下做了裁断才得中止。

但下一项又得再争论一通,如此循环。

今日的议题大多有了结论,争论声渐止,皇帝却没有下朝的意思。

看看日头渐午,脑力的急速消耗让群臣也颇见倦色。

张圣杰凡事都有计较,看他龙眉深锁,显然盛国战事即使已日以继夜地筹备,进度仍不能令他满意。

陛下的心情比之任何一位大臣还要迫切。

群臣正议间,一名太监急匆匆地奔至大殿门口,扑腾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擦去满头汗水整理仪容,便尖声道:“陛下,有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到。”

宋公公赶忙将加急文书取过就要呈给皇帝。

张圣杰挥了挥手道:“念!”

八百里加急文书直达圣驾面前,皇帝甚至等不得繁文缛节直接要宋公公拆了密封。

宋公公额头见汗,拆火漆密封时甚至手上略见不稳。

群臣心中悚然,忙抱拳俯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廿二日,成都调周边大军十五万,建宁,永昌,巴中等郡兵马齐出。成都城里斥前太子梁玉宇,共陈十罪,遣骠骑大将军向无极为帅,掌六路大军共二十五万,兵锋直指江州。兵行极速,旬日之内必达……”

“唔……”金銮殿里响起低沉的嗡鸣惊呼声。

大秦一国二主已有好些年头,

高高的龙椅上,张圣杰并未怪罪群臣的交头接耳,他眼角上翻仰望殿顶,露出片刻“果然如此”的笑容,旋即便敛容,闪烁的目光里又有深深的忧虑。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三国之间纠缠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即使是皇帝,一样紧张得胸口擂鼓。

大秦国的皇宫里一定不会像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向无极敢离开中枢之地,也是大秦国的风暴中心成都城,只有一个缘由——成都城局势已定!

皇宫内廷不知道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加急文书里连圣旨谁下的都语焉不详,无法确认,也不知道那位做过白日大梦的梁俊贤,现下是身陷囹圄呢,还是干脆已身首异处?

无论是哪一种,吴征知道了想必都会很开心。

让他切齿痛恨的不仅仅是宁家人,梁家,一样誓不两立。

能看见这两家人互相残杀,吴征恨不得大声鼓掌,要他们加把劲,还要啐口唾沫,咒骂怎地打得轻了,再催促快些。

但是个人与家族恩怨,终究要置于国与国利益纠葛之下。

吴征要报仇,要斩草除根,就不能操之过急,大局有变,报仇就遥遥无期。

宁梁两家在大秦的争夺,一家覆灭也意味着另一家彻底掌控这片土地,纷乱的大秦无论有多少隐患,接下来一段时日总是能稳定下来,大秦的变故在这个时节着实有些微妙。

张圣杰心底替吴征高兴的同时,也在着眼全局,做通盘的打算。

群臣惊异未定,又有太监飞也似地奔至大殿口高声道:“陛下,启奏陛下,八百里加急文书,两封八百里加急文书!”

“廿日,江州城皇宫大乱,嘈杂如市井,后冲天火光共七处,至深夜未熄……”

“廿一日,江州城宵禁,菜市口斩二百余人,皆称叛国之贼!江州及左近十三城侦骑四处,严阵以待,大军约十五万扼守水陆各处要道,擅近者斩立决,有生死存亡之势。”

一次奏报,两封不同的加急文书同时送到。

可见廿日的大乱变生肘腋,令人措手不及。

潜伏在江州的盛国斥候也没能搞清楚状况,才导致两日的两封奏报一同送到。

大秦国内乱,成都与江州即将刀兵相见,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想要再传出消息难上加难。

大事当前,皇帝正在沉思,群臣皆不敢多言。

盏茶时分后,张圣杰道:“遣侦骑远远哨探,半日一报。韩将军。”

“臣在。”

“令西路各军严守边界,秦国一兵一卒,一舟一舰都不许放入大盛国土。”

“遵旨。”

皇帝镇定如常,但仍不足以安抚群臣。

燕盛之战迫在眉睫,秦国内乱更增添了数不尽的变数。

朝堂上一时又鸦雀无声,仿佛金碧辉煌的殿堂顶上有一大片乌云盖顶,压抑得人都透不过气来。

“诸位爱卿可有高论?”张圣杰沉默片刻,仿佛出了会神才又振作起来,挺直腰板问道。

皇帝心中有许多疑惑,也是诸臣心中的疑惑。

花向笛率先出班道:“陛下,秦国内乱迟早之事,选在当前虽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他早对当今天下有诸多预测研判,任何一种可能都在心中模拟推演过无数次,也都备下应对之方。

“大秦裂土为二,无论成都还是江州都寝食难安。内惧对方坐大,外忧邻国干涉。成都城里梁霍相争不定,才让梁玉宇安坐江州。江州虽有时机积聚钱粮兵马,但作为东面屏障以拒他国,不失为双方俱可接受的局面。陛下明鉴,若无大秦国的这段自顾不暇,寿昌城一战便无发生的可能。”

花向笛侃侃而谈,张圣杰听他提起寿昌城之战也频频点头。

寿昌一战改变盛国的命运,盛国有机会发动这场战争并保住胜果,前提便是大秦内乱无力往东,否则燕盛两国打得头破血流,大秦随手捡便宜,羸弱的盛国绝不能大赚特赚,如今万象更新。

“但再这么下去必然一分为二,久后不战而亡。梁俊贤想保他的帝位,霍永宁一心篡位,梁玉宇想坐山观虎斗。三家各打各的算盘,偏偏形势又不允许。燕贼近来蠢蠢欲动,欲犯我大盛国境,两国无暇他顾,对秦国而言,眼下就是最好的统一良机。无论——他们做足了准备没有。”

“花丞相所言有理。”

得到皇帝的肯定,花向笛继续洪声道:“成都城里情况不明,江州城里的情况也不明,据臣推断,调兵遣将的混乱只是其中一面,内里更有无数枝节横生。成都江州就算再怎么掩盖,一月之内也必将露出端倪,倒不必着急。陛下,秦国因时机选择这一场明刀明枪,欲快刀斩乱麻,毕其功于一役。于我大盛而言也是好事,燕贼欲南下犯境,当是此时,唯立足本国,强健自身,方能巍然不动,任他雨打风吹。”

花向笛要避忌讳,不敢说得太明。

譬如成都城里梁俊贤与霍永宁之间一定发生过剧烈的冲突,无论谁胜谁败,都是一场谋朝篡位之举,花向笛是绝不敢在大殿里提及此事。

但他的意思大体已说得清楚,三国纷乱,命悬一线,不可受到太多干扰,以免自乱阵脚。

“正是。”

皇帝虽赞同,但自这三封加急文书送到之后,他的面色一直没能舒缓下来。

花向笛所言可为盛国一系列应对的总纲,但内里尚有无数细节需得完善。

立足自身,不是闷头捂脑,不管不问。

“花丞相说得在理,但臣以为有些要事同样刻不容缓。”

皇帝若有所思,做臣子的此时通常不会打扰,众人看去,见是黄门侍郎安乐水出班启奏。

此人是从前林博士的门生,林博士虽已被摘了官帽贬为庶民,安乐水仍凭着多才多艺,才能不俗,依旧担任黄门侍郎的要职。

“爱卿且说。”

“陛下,臣以为,秦国内乱,江州与我大盛比邻交界,不宜仅仅严守边境。”安乐水清了清嗓子,跪倒匍匐在地道:“臣斗胆!霍永宁久有不臣之心,此人鹰视狼顾绝非善类。为秦国重臣时思虑周祥,所图极大,秦国内乱与他休戚相关。江州虽聚兵马小有气候,不足以与成都相持。成都起大军二十五万,对江州势在必得。霍永宁取江州之后,大军不会轻还成都,必聚于江州以待时机。燕盛战事一开,秦军若顺江而下,我大盛两面受敌必陷苦战,不可不防。”

“依爱卿之言,该当如何?”

这话说得在理,不仅是诸臣,张圣杰也觉心有戚戚。

霍永宁虽被牵绊了数年进退两难,动弹不得,终究是位了不起的人杰。

他敢在此刻发动战事,不仅仅是天时有利,更因已理顺了成都内外,具备基本的条件。

燕盛之争是他一统大秦的时节,更是开疆扩土的良机。

霍永宁既然已下决心,手段必然雷厉风行。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既已掌控了成都,便会一往无前,将敢于阻挡他的一切势力消灭。

兵贵神速,江州之战必然惨烈至极,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

霍永宁会不惜一切代价,用尸山血海达到目的。

安乐水所言正是盛国的担忧,若燕秦二国联手,盛国便危如累卵。

“臣以为,霍永宁必然进犯我大盛。外当遣一员能征善战之将,增兵驻守江州国境一带,北拒燕贼,西防秦国。内当整肃吏治,不可任用别有二心之人。此危急存亡之秋,若不能上下一心,有人乘势作乱,大盛危矣。”

朝堂一时又陷入寂静,人人都知安乐水所言有理,此刻又是陛下心情最为敏感之时。

轻易发表见解若万一恶了陛下的心意,只是惹祸上身。

“陛下,臣不认可安大人之言。”

清脆温婉的声音,带着几分沉稳,动听至极。

不知何时祝雅瞳已起身行至殿中跪地启奏,莲步轻移,腰肢款摆,像一朵白莲般摇曳多姿,典雅雍容。

从未见她主动参与议事,还是眼下敏感的节骨眼。

那令人窒息的美态之间,又让人对她接下来的言论大感兴趣。

“祝爱卿平身,何出此言?”张圣杰都觉得十分有趣,不由露出些许笑意。

“分兵之说看似有理,实则自取灭亡之道。”祝雅瞳起身,她武功超群,不需借力双手,仅凭双腿发力便施施然地站起。

那腰肢盈盈,跪地时隆起的臀儿撑起官袍下摆,圆翘的弧线之美巧夺天工,实在赏心悦目。

“秦国倾举国之力,目的只在一统东西二川,余者都是附带。江州虽弱,亦是生死存亡之际,成都就算能胜,损耗必惨重。霍永宁取江州之后,必无余力东下……”

“祝大人怎敢确定?”安乐水锁着眉,近乎于厉声斥责,对祝雅瞳的言论大为不满。

面对娇滴滴的绝色美人还没被迷失神智,倒是心志坚定。

“因为三国国力,没有多少人比我更清楚。有能力分兵二战者,唯燕国而已。我大盛不能,秦国亦不能。”祝雅瞳也不动怒,微微一笑侃侃而谈:“成都之兵血战江州,就算顺利拿下,当务之急也是平定内乱。大战过后士兵疲乏,粮草难济,再征盛国是下下之策,以霍永宁的见识能耐,绝不会这么做。”

“祝大人!”安乐水疾言厉色,喝道:“国家大事岂是胡言乱语,可知你随口一言轻描淡写,会有多大的后果?”

“安大人以为秦国会顺江东下?”祝雅瞳侧身回眸道:“我也是据实而言,安大人若有异议径可分说,不必吓唬人。”

“燕盛开战,对秦国是天赐良机,岂有不借势而为的道理?祝大人还敢说是据实而言?”

“好。敢问安大人,秦国内乱之后,就算借势顺江东下,能得几座城池?得了城池,燕国难道会坐视不理,任他摘桃子捡便宜?”

“这……”

祝雅瞳摇了摇玉手笑道:“霍永宁现下想的是驱虎吞狼,好坐山观斗,可绝不会那么笨。”

“强词夺理。”被祝雅瞳话里话外讽刺了一通,安乐水铁着脸道:“陛下,祝大人所言多有私心,她不愿分兵是惧怕吴府大权旁落……”

“安大人!我劝你谨言慎行。”祝雅瞳终于沉下了脸,目射厉芒,看得人心头一寒。

平日事不关己,仿佛游离于朝堂之外,只是旁观着一切。

这些仅仅因为没有涉及到吴府,或者说,朝堂之上尚未公开将非议之言扯到吴征头上。

祝雅瞳待吴征的爱,早随着她不再是秘密的故事传遍天下,这位护犊情深的母亲,并未因母子相认之后而减轻半点爱意。

谁敢说吴征半句不是,依然在触她的逆鳞!

“安爱卿,流言终是流言,朕不许在朝中传扬!这里是皇宫,凡事皆讲真凭实据,不是市井!”张圣杰并未发怒,可说的话已十分重,又转向祝雅瞳温言道:“依祝爱卿之见,该当如何?”

“臣以为,当——西和大秦,北拒燕贼。”

没有人会想到祝雅瞳会说出这番话。

吴府被逼得惶惶如丧家之犬,家破人亡,早已和霍永宁誓不两立,恨不得千刀万剐。

从祝雅瞳口中出来,吴征也不会反对。

这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吴府能暂时放在一旁,已然是了不起的气魄——不论心底有多少怨气,多么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

安乐水目瞪口呆。

市井中的流言他不认为是空穴来风,吴府在紫陵城里就像卧榻之旁的猛虎,随时有噬人的可能。

可祝雅瞳这一番话实在大气磅礴,先不论这一战略对错与否,的确是一心为国的表现,叫人难以再辩驳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祝雅瞳,只见美妇端庄秀丽的眉眼之间,恬淡柔和,不似违心之言。

只是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嗔怨羞怒不知因何而来,久久未散……

宽敞的院里只有二人,草木萋萋,环境清幽,却有风声鼓鼓。

柔软的芳草被吹得东倒西斜,苍翠的树木枝叶沙沙作响。

吴征施展拳脚,拳路大开大合,却打得极慢。

每一拳每一脚都慢得像个老态龙钟的垂暮老人,但鼓荡的衣襟如灌狂风,每一下都威势惊人!

这一套拳招法简单,直来直去几无变化,平平无奇,但柔惜雪却看得频频点头。

[飞花逐影]熟知天下诸多武学,可谓眼高于顶,多少精妙的功法都不在她眼里。

现今对吴征的赞赏也不仅是情意可可,而是吴征着实有过人之能。

只见吴征一遍又是一遍,每一遍都打得快了些。

个把时辰下来,吴征的拳腿几乎已舞成了一团光影,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可鼓荡的劲风却几近消散于无,足下草叶不动,身边树枝不摇。

又过了小半时辰,吴征才停了下来。

这一停,就见他面色一白,扑腾坐倒在地,身上的汗水像忽然来了场暴雨,将他泼得通体淋漓。

“还是不成。”吴征摇头叹气。

十二品修为似乎已在眼前,吴征甚至已经闻到了那股神秘的气息,可偏偏就是抓不住,握不着!

无论怎么努力,怎么咬紧牙关坚持着想突破自己,总是差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仿佛咫尺天涯,还越发的虚无缥缈,即使坚强如吴征,也不由有些气馁。

“不必着急,这种东西玄而又玄,就是急不来的。”柔惜雪早已备好了方巾,她先以湿润的替吴征拭去额头与脸上的汗水。

汗出如浆,女尼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一条吸满了汗液就换一条,直至吴征呼吸渐缓,汗水消止。

她才又换了几面香巾为他擦拭干净。

“嗨,玄而又玄,究竟是什么东西?”吴征有些心焦,方才他已拼尽全力,仍是毫无动静。

“说不清,且每个人都不一样。”柔惜雪宽慰道:“有些是一股心气,有些是某种心境,有些则是外界刺激,不一而足,就是要一个契机。人力有时而穷,修为到了你这等境界,几乎已达极限,若没有些机缘,万万难以再进一步。我只知道,急是急不来的,越急,越是不成。其实,我当年也曾和你一样。”

“你了不起。”吴征竖了竖大拇指盘膝坐好,想想女尼当年的境况可比自己还要糟糕,居然能平抑下心境稳扎稳打,终成绝顶高手,自己还有什么不可以?

这么一想,心情立时就好了许多。

想在任何事上登临绝顶,又岂有唾手可得者?

吴征撇了撇嘴,颇为光棍道:“那就慢慢试,总有一天能寻着窍门。”

“主人聪颖。”柔惜雪顽皮一笑,又敛容双手合十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神佛护佑,吴先生定能一遂心愿。”

吴征正待取消她两句,只见一卷书信从墙外掷了进来,倪妙筠的声音飘渺传道:“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

即使一墙之隔,两人也再未见过面,倪妙筠与冷月玦甚至不会发出半点声响,以免打扰了吴征的修行。

这一掷简直比八百里加急还要更加火烧眉毛。

“出大事咯。”吴征接过柔惜雪取来的书信,尚未打开就喃喃自语,露出凌厉的冷笑。

除了他始终注目的秦国内乱,会在这节骨眼儿上打扰他的,不会有其他的事。

“霍贼八成已拿下了梁俊贤,正发兵攻打江州。”只看了两行,吴征便迫不及待向柔惜雪道。

天下间最痛恨霍永宁的,莫过于吴府,吴府里最痛恨霍永宁的,又莫过于他们二人。

书信是祝雅瞳发来,不仅说明秦国内乱,也将朝堂上的激辩,盛国的国策详述一遍,文末还宽慰吴征不需多想,只需专注自身就好。

“西和大秦,被拒燕贼。当然是这样了,谁想着去和两国同时开战,谁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吴征颠了颠手中的奏报苦着脸叹息道:“你不会怪我吧?”

“我不高兴,但是这样最好。”柔惜雪嘟着唇瓣,万般委屈道:“我自生气便了,该怎地还是怎地。”

吴征哑然失笑,伸指在她鼻尖一刮,一把将女尼搂进怀里。

吴府上下谁不为这个决断生气?

但是吴府确然有这样的气魄,着眼全局,不计较一时的得失。

“哼,霍贼知道了肯定也如坐针毡,难受的又不仅是我们。所图者大,这个阳谋他接得接,不接也得接。我看霍贼至少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柔惜雪鼓着香腮,像个小女儿家家一样满心不服,总想着找回点场子。

“他的确睡不着的。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对手,一样会睡不着觉。”吴征自昆仑覆灭之后的表现,已全然当得起昆仑掌门之名。

秦国内乱至今,全是他一手安排。

这一回霍永宁发大军二十五万,去剿灭本应也属于他的十万大军,想必满嘴苦涩,心在滴血。

“他也不会那么安分,一定会做些什么!”

“我知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使征战之后大军难动,他也一定会做些什么!”吴征双拳一握,道:“我们可以给他迎头痛击,从在凉州开始,我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就差一点点,那么一点点……”

“主人是说?”

“不对,为什么不行?”吴征豁然起身,呆立半晌,忽然浑身一震道:“惜儿,我好像……好像摸到了什么……”

柔惜雪也是心头大震,又惊又喜道:“契机?”

“对,契机!”吴征张开双掌,看着这双年轻有力,却因多年苦练而粗糙的大手,那密布的纹路像一张张纷繁复杂的罗网。

但在他的目力里,却渐渐清晰,根根都有脉络可寻:“我现在要怎么办?”

柔惜雪也打了个激灵,忙不迭道:“积蓄内力,越多越好。这事关突破桎梏之后的根基,根基夯得越牢,前途越是远大!”

良机如空谷足音,一旦错过,下一回就不知是何时。

吴征心乱如麻,强自收敛心绪,道:“好!那你快去。”

“快去什么?”

吴征只嘿嘿一笑,反身回屋道:“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快去!”

柔惜雪怔怔发愣,面色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又发红,但她不敢怠慢,咬着牙跺了跺脚,嘟着红唇推开院门,向倪妙筠怯生生道:“妙筠,去……去唤玦儿一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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