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佛怒

府尹疯狂的叫嚣让在场的人全都神情大变。

老道眉头紧皱,此刻他越发后悔搀和进这件事。

他现在骑虎难下,外面有佛火笼罩,他不敢撤去法阵,可这样一来,也意味着把林家那个修士挡在外面。

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

毕竟在他眼里,那只是几个掌柜和管事,就算里面有林家的人,也只是一些小人物。

在他看来,事后托人向林家传个话,他再服个软,肯定不会有事。

此刻他盘算的是,事后道府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平息林家的怒气?

这时,外面起了变化。

那道佛光紊乱起来,谢小玉的身影显露出来,身上的气息异样波动着,很不稳定。

下一刻,无尽的杀气和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从谢小玉身上散发出来,朝着四面八方蔓延。与此同时,他的瞳孔中喷吐着琉璃色的火焰。

那凝如实质的杀气让阵中的老道和林宇全都吓了一跳,此刻老道已经明白自己惹上大麻烦,眼前这个佛门弟子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一个凶神,是佛门中专事杀戮的人。

府尹不知死活的举动彻底激怒了谢小玉,就算暴露身分他也在所不惜。

随着一声轻吟,剑匣从纳物袋里飞了出来,被他握在手中。

不过他还没激发剑匣,这是最后的绝招。

他先要试试能不能凭自己的力量破开这座大阵。

瞬间,原本温润平和的佛光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他将佛光全都化作剑气。

不过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只以为这是又一种变化,像琉璃宝焰佛光这类佛门大法原本就以多变着称。

老道暗自叫苦,这变异的佛光突然间变得犀利锋锐,渗透的力量也变得更大,仿佛有无数钢针不停扎刺。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世上有一部名为《六如法》的剑诀,更不可能知道里面有“如露”和“如影”两篇,走的正是虚实变化、无孔不入的路子。

老道只能死撑到底,咬紧牙关拼命催动八卦阵,身后那十几个道士也只得跟着玩命。

一时之间,八卦阵又变得牢不可破。

谢小玉心中大急,他已经看到那些衙役朝着后面跑去,那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他将剑匣调转方向,直指着一处阵眼。

眼看着剑匣就要被激发,在那千钧一发的关头,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此刻他手里有几发雷,并不需要赤霄紫光雷,只需要普通的雷夹杂在佛光中爆开,应该可以将大阵震得松动。

这个念头刚起,佛光立刻起了变化,仿佛水开了一般,咕嘟、咕嘟冒出许多气泡。

这些气泡一开始只有米粒大小,随着互相合并,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变成葡萄那么大,然后啪的一声爆裂开来。

爆裂的声音并不响,就和爆竹差不多,威力看起来也不大,但是数量众多。

这些气泡可不是一、两颗,而是数以百万计,每时每刻都有成千上万颗气泡炸裂开来。

谢小玉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在他马上明白过来。

这是“泡”,《六如法》第三种变化。

当初土蛮之变的时候他就领悟了“电”、“露”、“影”三种变化,却在“泡”上卡了很久,没想到这次阴差阳错,居然莫名其妙使出来了。

知道其中的奥妙,谢小玉手掐剑诀,全力施展起这路新学会的剑法。

有心和无意就是不同。

琉璃宝焰佛光顿时化作无数晶莹剔透、光华流转的气泡,那场面仿佛水烧开一般翻腾个不停。

如爆竹般的声响渐渐变成雷鸣,每一颗气泡炸裂都会发出一声震耳的雷鸣,这些气泡紧挨着,一颗一炸裂,立刻会带动其他气泡一起炸裂,所以雷鸣之声阵阵响起。

这种程度的爆炸远不能和赤霄紫光雷的爆炸相比,但是胜在数量众多。

蚁多咬死象,八卦阵立刻支撑不住,先是一闪一灭,紧接着坎位被震破,负责这个阵位的两个道士口中鲜血狂喷,当场倒在地上。

老道反应不慢,知道不妙,抓起身边两个弟子闪身退进府衙中,然后撞破府衙的后墙逃了出去。

谢小玉身上散发的杀气和血腥味,让他明白他面对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

他根本不指望道官的身分能让对方有所忌惮,甚至怀疑在场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

此刻他后悔极了,他根本就不该来,更不该参与此事,可惜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他前脚刚跑,漫天的琉璃气泡就落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雷鸣。

老道一闭眼,他知道府衙门前那些人全都完了,不管是那位自作聪明的府尹大人,还是底下的衙役、或是他带来的那些手下,全都尸骨无存。

他转过头,恰好看到无尽佛光笼罩整个府衙。

看到这一幕,老道的眼皮突突直跳,整个脸颊都微微抽搐起来。

普通的佛光照过魂魄不但不会伤害魂魄,还会有净化和滋养的作用;但是这种佛光不同,里面掺杂玄磁元光,那是魂魄的克星,被这佛光照过,绝对魂飞魄散,什么都别想留下,连转世投胎都没办法。

感到恐惧的还不只是那个老道,林宇也一样。此刻他暗自庆幸当初交手的时候没有逼急对方,使出这招,否则他绝对百死无生。

这时,他突然感觉一股神念投了过来。

林宇顿时一阵紧张,下意识地取出那件保命法器。

“用不着担心,我不想和你斗,这边就交给你了,你去救人。”谢小玉悬空而立,朝着下方说道。说完这些话,他转头看着那个老道。

老道此刻狼狈极了,身上全都是土和灰尘,还摆出一副小心提防、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

“你倒是见机得快,看来也是个聪明人,那么你肯定明白应该怎么做。”谢小玉杀了府尹,心中的怒气消散大半,此刻想的是如何善后。

那个府尹再混蛋也是朝廷命官,而且是一府之尊,就这么说杀就杀,肯定交代不过去。

“裕泰行机缘凑巧得了一件异宝,却被魔道中人知道。那些魔道中人勾结王府尹,府尹以莫须有的罪名查抄裕泰行,得到异宝。却没想到,他见了异宝心中顿时生出贪念,将异宝贪了下来,谎称没有找到任何东西。那些魔道中人被惹怒,所以大开杀戒,王府尹咎由自取,却害得你搭上这么多同伴。”谢小玉早就想好说辞。

老道听了这话,稍微思索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这套说辞确实过得去,府尹反正已经死了,正好将所有罪名全都推到他头上。

“上人所言极是。真是可惜,那些魔道中人实力强横,我等都没能阻止这件惨事,也没能保住异宝,那是裕泰行为林家老祖准备的贺礼。这王府尹实在太可恨了,死得活该。”老道不愧为道府的道官,完全不像那些道门中清修的修士,脑子异常活络,顺着谢小玉的话说了下去。

“这边的事就拜托两位了,在下还另有要事。”谢小玉不打算久留,遁光一闪,朝着城外飞去。

他的遁光晶莹剔透,光呈三色,拖出百丈长,远远都能看到。

不过谁都不会想到谢小玉只是虚晃一招,远去的是一道幻影,他的真身早已经隐匿起来,出城之后就找了一片隐密的地方落了下来。

他走得如此匆忙,既是因为不想暴露身分,也是因为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六如法》。

这次的意外收获让他对这套剑诀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以前他一直以为《六如法》是剑修之法,却没好好想一下,既然是剑修之法,为什么不带一个剑字?

为什么不叫《六如天剑》或者《六如心剑》?

剑修将剑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见过的其他剑修之法,全带有一个剑字,比如苏明成手里的剑符真解,法磬传承的弥天星斗剑阵,洛文清修练的中天紫薇剑法……唯独《六如法》例外。

现在他终于发现不对劲。

恐怕《六如法》是剑修之法,也是法修之法,还是道修之法。

梦、幻、泡、影、露、电中,“梦”隐含有无之道,很可能是一门类似虚空胎藏曼荼罗和三界胎藏大曼荼罗的法术;“幻”隐含真假之道,几乎可以肯定是一门幻术;“泡”以前他一直弄不明白,现在看来是动静之道,乃是一部雷法;“影”是虚实之道;“露”是远近之道;“电”是快慢之道,肯定也有相应的法术。

此刻他打算打铁趁热,参透这些没有领悟出来的玄机。

找了一片山坳落下,这里四面环山,异常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不过谢小玉仍旧在四周设下禁制,这才找了一块青石盘腿坐下。

飞过来的这一小段路上,他已经明白“影”应该是一门暗杀术,威力不需要很大,追求的是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想了半天,他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不过他并不在意,“泡”就是撞大运撞出来的,“露”或许也能这么做。他完全可以将自己学过的本领融入,看看哪个最合适。

他所学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里,和“露”最相似的就是吴荣华传授的投网、陷阱、伏击之类的本领,还有他刚刚得到的轻云薄雾霞光幛,那上面也有隐遁、潜行、陷阱和暗杀一类的法门。

至于“电”,最大的可能也是一种雷法,不过是类似掌心雷、五雷轰顶一类的法术。

同样是雷,却有两种不同的样式。

一种是赤霄紫光雷一类,追求爆炸威力,一雷炸开,方圆数百丈甚至数里,尽成齑粉,另外一种以闪电为主,电光一闪就击中对手,所有的威力都集中于一点。

唯独对“电”,谢小玉有些犹豫。

他不缺强攻的手段,他只要放出剑匣全力一击,威力绝对在大部分闪电类的雷法之上。

这类雷法除了速度快,也就只有克制阴魂邪鬼和让对手麻痹这两项好处。

前者他不在乎,不管是琉璃宝焰佛光还是玄磁元光都有同样的功效,后者倒是有点用处,不过为了这点好处专门修一门雷法,实在不太值得。

“咔嚓!”

天空中打了个闪电,紧接着滚滚雷鸣之声由远而至。那不是修士所用的雷,而是自然界的闪电。

谢小玉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上乌云滚滚,眼看着暴雨就要来临。

谢小玉并不觉得奇怪。

一场大战过后往往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是因为死者的怨气郁积于天地之间,必须以一场暴雨才能洗荡这股怨气。

这次他杀的人虽然不多,却形神俱灭,郁积的怨气绝对不轻。

“喀嚓!”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这道闪电如同老树盘根,扭曲缠绕,更有无数纤细根须朝着四面八方伸展。那些根须有的亮丽刺眼,也有的藏于云层深处若隐若现。

谢小玉愣愣地看着。虽然闪电已经消逝,但是他眼中仍旧残留着那道闪电的光芒。

他看闪电,一直只注意那最刺眼、最亮丽的主脉,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些分散开来的枝杈。

这些电芒很密,密如罗网,而且有的隐藏有的显现。

刹那间,“电”和“露”这两式在他脑子里融为一体,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影”也融入进去。

因为“影”和“露”原本就接近,下一瞬间同样和雷电有关,“泡”和“电”也融合在一起。

他将领悟的四式全都贯穿起来,无数以往没有领悟到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涌现。

水气无所不在,汇聚成云,云生电,电生光,光生影,电也生声,那就是雷,然后有雨、有雪、有冰雹,这些落于地面又化为水,阳光一照再化为水气,有些结成霜、凝成露,有些又汇聚成云,然后又是一个循环……

大雨倾盆,雨水冲刷着晋元城,冲刷着城中央那片焦土,也冲刷着充塞其间的无尽怨气。

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才收住势头,然后乌云散去,一抹阳光透了进来,天空中更多了一道彩虹。

突然一声清啸声震四方。

谢小玉挺身站在那块青石上,此刻的他显得异常亢奋,不过他的模样有些狼狈,四周布设的禁制不知道什么时候失灵,大雨将他浇得湿透。

他不能不兴奋,不但后四式完全融会贯通,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悟彻《六如法》的玄奥。

这部功法直指大道,而且是成就永恒的捷径。

《六如法》后四式隐藏着水的变化,水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暗合造化之道。而前两式,一个是化虚为实,一个是无中生有。

有朝一日他将《六如法》完全练成,就能演化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那个世界一开始可能只有水,但是水是生命之源,是造化之本,只要有水,就会渐渐衍化出万千生灵……

不过想达到这一步实在有些遥远。

压抑住心中的喜悦,谢小玉重新回到现实之中。

算了一下时间,他站起身来。他父亲应该已经被救回来,现在他可以前往裕泰行接走一家人。

经历这场风波,他已经意识到洪伦海说得没错,他应该直接带上家人跑路。

谢小玉放出一道佛光在身上流转一圈,原本湿透的衣服一下就干了,而且尘土之类的东西也被一起带走。

将自己收拾干净,不用什么遁光,谢小玉径直朝城里走去。

城里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仿佛过节一般,府尹一家暴毙的消息此刻已经传遍晋元城。

府尹一家尽做些天怒人怨的事,整座晋元城上到官吏富户、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一个不恨他们。

此刻最热闹的莫过于裕泰行。

底层百姓当然不知道府尹一家因何而死,但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一般的情况下,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和裕泰行走得太近,毕竟堂堂一府之尊被杀,朝廷肯定要追究,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大家都已经得到消息,府尹之死涉及佛、道、魔三门,而且府尹还得罪蔡州林家,就算是王府尹背后的那位也不敢多生事端。

有人来贺,齐老板自然不敢怠慢,早已经让人摆开宴席,名义上是庆祝裕泰行安然无恙,实际上是将林公子推到前台,为的是表明裕泰行背后殷实得很,有蔡州林家这个大靠山。

酒席就摆在裕泰行的总行,虽然这有点俗,却没有办法。

齐老板并非官身,又没功名,虽然有钱,但是按规矩家宅只能是三进两厢,前后各一个庭院,客厅的大小也有限制,根本没有摆宴席的地方,总行却没有这个限制,地方够大。

此刻,裕泰行的院子中已经摆开三十几张圆桌,桌前坐满了人。最前面一桌自然是为林公子准备,道府的那位道官也在旁边相陪。

老道也是万不得已,他现在和林家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不管怎么说,府尹是当着他的面被杀,他难辞其咎,唯一的办法就是坐实府尹的罪名,这样一来,王府尹就成了咎由自取。

这桌相陪的除了老道和齐老板,还有谢小玉的爹。

谁都搞不懂一个小小的管事有什么资格坐在这张桌子上,不过没人敢反对,因为点名的是林公子。

正在觥筹交错之间,众人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声:“走开、走开,这里也是你能进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哎呦、哎呦”的呼痛声。

这番动静顿时引起酒席上那群人的注意,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信步走了进来。

“怎么是你?”齐老板有些讶异,他认出谢小玉。

“你倒是有本事,居然跟到这里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凭你也配得上紫钗?”旁边一个伙计大声说道。当初就是此人向齐老板告密。

谢小玉这次过来,想法完全改变。

他原来的计划是悄悄和家人取得联络,然后带着全家人离开。但是经历这次的事,他已经知道洪伦海是对的,有些事必须当机立断。

现在他不打算表明身分,干脆将一家人强行带走,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和家人解释。

既然计划改变了,他也就没必要像原来那样低调。

他看都没看那个伙计一眼,甚至也没看其他人,而是将目光锁定在父亲身上。

“张管事,你受惊了。好在你只受了一些皮肉之伤,没有大碍。”谢小玉装作一个陌路人,说话的语气很客气,却不带丝毫温情。

谢小玉的父亲并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儿子,也以为这位看上了自己的女儿,异常为难地说道:“这位小哥,阁下仪表堂堂,小女高攀不上。而且这位林公子已经说了他和小女有缘……”

谢小玉怒目而视,身上再次散发出浓重的杀气。

在场众人大多是凡夫俗子,自然感觉不到杀气,只觉得这个人一下子变得异常阴冷。

但是主桌上,老道和身边两个徒弟、还有林公子和林宇全都感觉出来了。

老道暗自叫苦,没想到自己又倒楣地卷进一场纷争。

他连忙站了起来,稽首说道:“这位师兄息怒。不知道那位小钗姑娘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居然让两位如此看重。不如这样,就将小钗姑娘请出来,让她自己决定如何?”

看到老道如此恭敬,又听到老道口口声声称谢小玉为师兄,底下不少人已经知道谢小玉也是修士。

齐老板更是傻了,以往他想和一个修士搭上关系千难万难,现在一下子这么多修士凑上来。

“你懂什么?你知道这件事关系到什么吗?”谢小玉冷哼一声。

老道脸颊抽搐,还没人像这样当众不给他面子过。

但是他一想到谢小玉那浓郁的杀气和浑身散发的血腥味,又想起此人杀人之时狰狞的模样,他连还嘴的勇气都没了。

谢小玉转过头来看着林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才说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掺和进来,你最好清楚一件事,别替林家惹祸。你林家虽然也曾是天潢贵胄,现在是传承千年的豪门,有两位道君老祖、十几个真君,实力还算不错,但是卷进这件事里,绝对会顷刻间被碾为齑粉。道君很了不起吗?不过是大点的蝼蚁罢了。”说着,他的目光异常凶厉地在这几个人身上扫过。

林公子还好,老道的脸色却已经变了。将道君视为蝼蚁,这如果不是狂言的话,那就让人心惊胆颤。

谢小玉并没在意这两个人的反应,他信步走到父亲身后,语气平淡地说道:“张管事?或者是叫你谢管事。”

此话一出,谢小玉的父亲就像被人抽了一鞭似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老道也像是被人抽了一鞭,不过脸上显露出的却是恍然和惶然。

缉拿谢小玉原本就由道府负责,天宝州发生的那些事在中土还没有传开,但是道府上上下下都已经听说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眼前这位管事姓谢却隐名埋姓,而且佛门还派人过来专门找他,几条线索稍微一凑,老道已经猜到真相。

“小儿品行不端,咎由自取,我这个做父亲的有失察之责,可这件事应该不至于祸及全家吧?”谢小玉的父亲满头大汗。

这段日子忙着应付那位府尹大人,没注意城门口贴着的告示,自然不知道谢小玉又惹了新的麻烦,只以为这位佛门弟子是为了当年那件事而来。

“令郎天纵奇才,而且福缘深厚,得了数种上古传承,当年之事恐怕是那元辰派里的权力纷争,是掌门弟子方云天嫉贤妒能,设计陷害。”谢小玉的脸皮已经练得很厚很结实,自己夸自己一点都不感觉羞惭。

谢小玉的父亲一脸茫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个老道却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说起来,令郎所学乃是我佛门剑修之法,和佛门大有渊源,可惜因为一些事他和佛门有所误会,佛门欲与他尽释前嫌,却找不到他的行踪。幸好佛祖保佑,贫僧得见谢居士的家人,还请施主随我走一趟。”谢小玉显得异常客气。

话音落下,底下一阵寂静。

齐老板傻了,那些赴宴的宾客也傻了。谁都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管事居然有一个那么厉害的儿子。

“这位上人,谢小玉还有官司在身。之前在谢家庄他滥杀无辜,上面正在缉拿他。”老道忍不住跳了起来。

“谢家庄那件事是你道门勾心斗角。谢小玉和我佛门渊源深厚,佛门广大,能庇护一切有缘之人,谁若是从中作梗,我佛自有霹雳手段应付。”说着,谢小玉身上冒起数丈高的佛火,手中更是结了个法印,一双眼睛在老道身上看了片刻,又转到林家那两个人身上。

“此事和我林家无关。”林公子连忙表态。

他虽然不知道详情,却也听出这件事关系到佛道两门的纷争,林家确实掺和不起,不管站哪一边都会被轻易碾碎。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是道府和我佛门之间的纷争了。这位道兄,之前我们未曾见个胜负,不如再打一场如何?”谢小玉咄咄逼人。

老道不知所措,进退两难。

当初他有大阵相助,手下还有十几个帮手,结果差点没命。

如果林家这两个人肯帮忙,他倒是还敢一战,但是这两个人表明置身事外,他哪里敢一个人和谢小玉交手?

好半天,老道终于下定决心,拱了拱手,说道:“上人法力高强,贫道不是对手,用不着比了。”

他干脆承认自己不行,丢脸总比丢命好得多。

“既然如此,贫僧就没什么好说了。路途遥远,我们还要赶路,就此别过。”谢小玉双手合十,装得有模有样。

他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一切细节。

装成佛门中人将自己一家劫走,道府想要人,只有找佛门要。两边的关系原本就紧张,所以用不着担心佛道两门会坐下来好好商量。

其实就算两边肯坐下来,谢小玉也不害怕。

佛门广大这可不是一句空话,说到规模,佛门比道门大十倍不止。

不说整个婆娑大陆都是佛门的天下,即便在中土,佛门的势力也远大过道门,只要有一座道观,就有十座佛寺。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佛门更贴近底层百姓,所以信徒众多。

而且佛门对红尘更加关注,佛寺大多离市井不远,不像道观全都在荒僻深山中,佛门那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教义也吸引无数人投靠。

势力庞大当然是好事,却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宗派林立,互不统属。

道门中,几个顶级门派如果联合起来做出某个决定,底下各门各派就算有所抗拒,也不得不照章执行。

佛门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究其原因,是两者的教义不同。

道门除了讲究道法自然外,还讲究清静无为,这其实是一种统御的手段,是教上位者如何统御手下。

这套东西既能够用于道门本身,也用于世俗中。

佛门讲究的是众生平等,虽然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平等,一座寺院里肯定有方丈、监寺和普通僧人的区别,但是整体来说还是平等的。

平等也就意味着缺少约束,所以某个佛寺单独行动,其他佛寺未必知道,就算知道,也没办法阻止。

谢家算得上人口众多。

谢小玉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的哥哥姐姐都已经成家,也都有了各自的孩子,所以当他爹将所有人全都聚拢在一起,居然有三十几个人。

谢小玉看到所有的人全都到齐,双手一展,顿时放出一道佛光将众人全都卷住。

谢家上上下下全都算是有见识的,以前谢小玉过年的时候回家,也经常演示一些法术给大家看,看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惊奇,此刻他们心中更多的是害怕。

佛光冲天而起,带着众人升上天空。因为带的人多,谢小玉不得不将佛光完全展开,那三色流转的佛光拖出两、三里长,远远就可以看见。

和之前一样,出了城之后,谢小玉用金蝉脱壳的法子,利用幻象装成自己仍旧远去的模样,实际上早早落了下来。

他落下的地方是河边,只见他从纳物袋里掏出一个梭子式的东西扔进河里,那东西见风就长,眨眼间变成七八丈长的一艘梭形小船。

到了这一步,谢小玉就不需要再继续装了,他身形一转,顿时变回原来的样子。

“爹,我总算找到你们了。”

谢景闲愣愣地看着儿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虽然多年未见,但是修士老得慢,所以谢小玉看起来仍旧和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时候差不了多少,只是少了一些青涩,多了几分成熟。

“我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谢小玉提醒道。

“对,快上船。”谢景闲第一个清醒过来。

如果没有这一次遭罪,差一点搭上命,他或许还对儿子有一丝怨愤;但是现在他已经明白,像他这样的人就是蝼蚁,就算是坐在家中也可能有横祸飞来,躲都躲不过。

“你是三哥?”小钗瞪大眼睛,随即羞涩地低下了头。之前她还以为自己红鸾星动,要出嫁了呢。

几个人快步上了船。

谢小玉站在船头施法,底下湍急的河水顿时生出极大的力量,推着船飞快往下游而去。

船虽快,他仍旧感觉不保险,又催动法诀在船上设了个障眼法,岸上的人就算朝着这边看,也只会看到一片浪花朝着下游翻滚而去,绝对看不到船。

做完这一切,他回转身来,说道:“爹、娘、哥哥、嫂嫂、姊姊、姊夫,你们因为我的事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谢景闲摆了摆手:“自家人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当初你没有被选中之前,咱家也就几亩薄田,一年到头难得吃一顿白米饭;你进了山之后,我们总算过了几年好日子。就算到头来房子田产全都没了,也仍旧比以前好。”

父亲如此一说,原本还有一些怨言的几个哥哥顿时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他们也不敢真的惹怒谢小玉。

从谢小玉被带去元辰派的那天起,他们就知道自己和这个弟弟完全属于两个世界,他们是凡人,弟弟却是仙,即便后来弟弟出了事,也仍旧没有丝毫改变。

论仙也仍旧是仙,比凡人强得多。

“我的事很复杂。当初我是遭人陷害,其中的缘由直到现在仍旧没弄明白,不过那只是一个小麻烦,还有更大的危机。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些事,你们必须发誓绝对不对外人提起。”谢小玉已经决定将天地大劫的事告诉家人。

“小玉,什么事这么严重?如果不合适说的话,不说也罢,别因为我们让你耽误了。”谢景闲连忙回道。他不是好奇心强的人。

“爹,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告诉你们是想让你们早做准备。接下来我会把你们安顿在一个可靠的地方,然后传授你们修练的法门。”谢小玉说出自己的打算。

这话一出,底下众人顿时喜形于色。他们以前就对谢小玉充满羡慕,现在他们也有机会成为仙人。

谢小玉看到爹娘和哥哥姊姊们那样兴奋,也不好泼冷水。

就像何矿头、二子和戏子一样,他的爹娘年事已高,肯定修不出什么结果;他的几个哥哥姊姊也差不多,毕竟都已经成家,孩子都有了,元阳已泄,元阴已漏,基本上没戏唱,修练到最后顶多身轻体健,寿命比一般人长一些。

“大家别吵——”谢小玉高声喊道:“现在听我说。这方天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场大劫,上一次大劫是在一万年前……”

谢小玉坐在船头,不疾不徐地向家人说着有关天地大劫的事。

他说得很详细,从天地开辟、世界诞生开始说起,说到最早出现的第一批生灵,又说到第一场大劫,然后一场场大劫解释过去。

这对于修士来说全都是常识,此刻他是帮家人补课。再说,他已经卷进大劫之中,他的家人同样也都在漩涡边缘,对大劫多一点认识总是好的。

谢家人全都听得目瞪口呆。

仙人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够遥远了,至于天地开辟、众生大劫这样的事更是遥不可及,他们没被震傻已经算是精神强韧。

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谢小玉才将历次大劫解释明白,最后还提到这场大劫,不过这一次他没多说,像天剑舟、妖族重现、神道再临之类的关键全都没有提到。

他闭上嘴巴,他的家人却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全都傻愣愣地坐在那里。

之前他们因为谢小玉的事不得不背井离乡,所以认为自己很不幸,心中隐隐有那么一丝怨愤,现在他们什么想法都没了。

这就如同自家的院子淹水,东西全都泡在水里,所以感觉自己很不幸,但是等到推开门看到外面汪洋一片,他们家因为在山坡上所以只淹到膝盖,而山下的村子整个被淹没,就只会感觉庆幸。

“小玉,这场大劫下来要死多少人?”谢小玉的父亲关切地问道。

“爹,你应该问有多少人能活下来?”谢小玉回道,这个回答让所有人全都心底一寒。

“别想了,反正闲着没事,我传一篇功法给你们,你们将功法背熟,不明白就问,到了之后,就可以按照功法修练。”谢小玉打算传授的是《力士经》。

同一层级的功法不少,《力士经》在里面并不是最好的。他之所以选这部功法,是因为他熟悉,而且他手里还有一堆辅助修练的灵药。

《力士经》不长,通篇不过几千字,但想要全部背熟也不容易。谢家人全都有事做,一个个全神贯注背诵着经文。

谢小玉则全力催动小船顺流而下,半路上,他好几次看到天空中有遁光划过,显然那个老道已经上报道府,道府正派人四处搜查,不过搜查的人恐怕都认为他们早已经走远,所以只是略尽人事。

和之前在谢家庄从那两个真君手中逃脱一样,谢小玉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被发现。

晋元府的人口比平武府还多,想在人群中找人绝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只有在遁光靠得很近的时候,他会让小船沉入水中避开搜索。

水遁的速度当然远远比不上剑遁,却胜在悠闲,而且可以日夜兼程,不需要停下来休息,所以也不算慢。

两天之后,他就再也看不到什么遁光了。

放下心来的他,开始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天下之大,他却看不出哪里才是安全之地。就算建造一艘天剑舟出海,他也不觉得安全,反倒可能潜藏着更大的危机。

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你家的人那么多,全都是肉身凡胎,怎么逃?”洪伦海一直在旁边看热闹。

谢小玉偷偷看了看身后,确实有些烦恼。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随便找个僻静的角落一躲便是。

但是他拖家带口,爹娘年纪都不小了,几个哥哥姊姊又拖儿带女,不可能跟着他钻进山沟里。

“你老人家后半辈子都在逃跑和躲藏,肯定有不少心得。你有什么建议?”谢小玉问道。

这话在别的人听来肯定会以为是讽刺,洪伦海却不觉得。他最得意的除了自己的丹术之外,就是他结仇满天下,却还能活到现在。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不过隐于朝你就别想了,仓促之间根本不可能做到,隐于野也不是好办法,那还不如出海呢。”洪伦海得意洋洋地指点着。

“你的意思是中隐于市?”谢小玉其实也有这样的想法,躲在人群里最安全。

“隐于市井之中也可能出意外。”洪伦海长叹一声。

当初他就是躲在天宝州南部的一座城里整整躲了三十年,最后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暴露他的身分。

谢小玉当然知道其中的难处。

他们这群人拖家带口,目标很大,里面还有女人和小孩,她们可不容易保守秘密。

而且市井之中人多眼杂,少不了会有地痞闲汉或者碎嘴的婆娘,这帮人最喜欢打听别家的事。

“你最好能够找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比如府城旁边的某个小山村,路要难行,人口也不能太多,然后用迷魂法术让村里的人以为谢家在那里住了很久。不过你仍旧得小心,因为别的村子的人可能会过来串门。”洪伦海说道。

谢小玉顿时感觉异常头痛。

突然,他发现船上有一阵灵气波动。

他猛一回头。

波动是从他的弟弟小玦身上传出来。小玦比小钗大一岁,老实本分,和李福禄有几分相似。

谢小玉飞身掠到弟弟身旁,伸手搭在弟弟的后心,一丝极为纤细的剑元顿时透了进去。

这是测根骨,当初他在李光宗的外孙身上用过一次。

剑元一圈游走下来,立刻就有了结果。

“这小子也有仙根。”洪伦海根本不需要测,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中等偏上的根骨。如果是一个中等门派,说不定就会收进山门里,可惜谢家庄所在的地界是元辰派的辖区,我弟弟的根骨属于可收可不收的范围。我家不是什么豪门世家,没被选上也就不奇怪了。”谢小玉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后悔。

如果早知道弟弟也有仙根,他肯定会将弟弟引入道途,但是这样一来,当初那件事也会让弟弟受到牵连。

突然,他又想到其他人或许也有仙根。

谢小玉掠到妹妹小钗身旁,同样伸手搭住小钗的后心,一丝剑元探入。

这一次速度更快,一搭之下他就可以确定小钗也有仙根,比小玦的根骨好得多,甚至比他的根骨还好上一分,可惜也被耽误,现在才开始修练实在太晚了。

这次倒怪不得元辰派。

元辰派虽然分支众多,却没有一脉适合女修,自然不收女徒弟。就算山门里的那些长老的女儿、孙女也都是拜在别派女修门下,很少自己教。

谢小玉干脆替每一个人都测了一遍。

如果其他人也都有仙根,他可以找一个地方建一座庄园,装成隐修世家,绝对没人会怀疑。然而,一圈测下来他失望了。

其他人都没有仙根,或者说仙根隐而不露,只有他爹身上透出一丝仙根的痕迹。

“爹,你生下三姊之后有过什么奇遇?比如吃过什么古怪的东西没有?”谢小玉问道,他能想到的只有这种可能。

“没有。以前我就是一个庄稼汉,很少出远门,哪里会有什么奇遇?”谢景闲连连摇头。

过了片刻,他突然想起什么:“厄遇倒是有过。那年发大水,县里要抬高河岸,所以四处分派徭役,谢家庄要出三十个男丁,我们家被分到了。在工地时,我不小心滑到河里,转眼间就被冲得没了影子,总算运气好,半路上抓住一棵树,跟着树一直漂了一百多里,等到我回到谢家庄,家里放着一口空棺材,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死了,替我办丧事。”

谢小玉听父亲说完,心中明白了。

这世上有一类仙根称作隐仙根,平时隐而不显,只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苏醒。

父亲被洪水冲走,死里求生,隐仙根被触发,但是父亲年纪已大,又没人帮他测根骨,所以并不知晓,最后便宜他们三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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