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铁手铣兵,安知不名

按少年的说法,他是在行旅间偶然撞上被一帮黑衣蒙面人追杀的梅玉璁,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对方不由分说便喊他“梅少昆”,瞬间集火过来,若非梅玉璁受伤在前,实在没法跑,搞不好就此脱身了也不一定。

“照你这么说,”须于鹤气到笑出来。“你的武功比梅玉璁高了?”

“晚辈的武功还过得去。”少年居然没有否认的意思。

须于鹤脸都气歪了,要不是想到舒意浓多半要拦,直想出手教训教训他,好教这小子明白地厚天高。

梅玉璁发现徒弟的招牌如此好用,为使走散的爱徒摆脱敌人追踪,于是拜托少年假冒梅少昆,引走七玄盟,一路拖命逃到阜阳。

“你是在哪儿遇上梅掌门的?”舒意浓忽问。

梅韶月父子是离开人称三郡第一镇的钟阜不久、尚未抵达靖波府前受的袭击,算起来七玄盟正是在须于鹤的眼皮子底下劫的人,四日后行云堡才在钟阜近郊的破屋中,发现被拷掠致死的两具尸体。

这般残忍粗暴的手法,也只有近日在渔阳四处留书杀人的七玄外道才干得出;须于鹤回应舒意浓的号召,此事也是原因之一。

梅韶月在天马镖局的建孜、新宁两大局子干过,在由行云堡开枝散叶的天马镖局体系里,一贯被视为二爷——也就是须于鹤——的人,虽然低调,但办事牢靠,颇受须于鹤器重。

此番夜韶庄一行赴靖波府拜望的对象,正是梅韶月过去的老上司须于鹤。

当年梅玉璁向须于鹤引荐梅韶月时,并未隐瞒两人的关系,盖因镖号用人至少得上溯三代,来历不明者不收,此事终究会被须于鹤翻将出来,不如自行坦白,多少也有将来东西两峰争掌门时,行云堡能站东燕峰这厢的意思。

然而,梅玉璁在双燕连城不得人心,是有原因的。

夜韶庄成立之初,虽是梅玉璁给的银钱资助,但能有今日的规模,不仅梅韶月父子投进身家,更得益于梅韶月天生的经营才能,能从缝隙里嗅出钱味。

这些生财之道颇不入狷介孤傲、以君子自居的梅玉璁之眼,近年来兄弟间颇有嫌隙;信中虽并未明言,但须于鹤总觉此番梅韶月来访,可能是输诚兼探路,借以评估与梅玉璁划清界线,乃至自立门户的可行性。

以结果论,说不定七玄盟反而帮了梅玉璁的大忙。

若少年所言为真,他与梅玉璁相遇的地方便至关重要,循线追索,指不定能找到正牌梅少昆的下落。

“这……我不能说。”少年显然想到了一处,面露难色。

舒意浓也不生气,似笑非笑。

“我若请你现场解开襟带,也不会看到那著名的玉冰脐罢?”少年脸色微红,扭捏道:“我……能不能不解?”舒意浓“哧”的一声以手背掩口,粉颊晕红,眼波流转,明显忍着笑,无论是姿容抑或娇俏可喜的小动作,皆是明艳不可方物。

“我可以不看啊。我请须长老看。”

“不、不是……那个……我是……”

这下连须于鹤都翻起白眼。你这就不用解了吧?全写脸上了还解个屁!

“我猜你也有心疾,对不?”舒意浓微敛促狭,正色道:“事关性命,可不能为了逞强而胡乱否认。我虽然不会这样做,但总有人会对你出手,名曰‘考较’,迫得你心搏加剧、唇面皆白,万一因此丢了性命,岂非冤枉得紧?”有意无意瞟了须于鹤一眼。

赭袍老者唇勾冷蔑,自是不会搭腔。

少年嚅嗫道:“我的心疾……是不定时发作,每回未必都会心搏加剧,唇面皆白。”须于鹤忍不住哼声:“那你就是有心疾啊!”

舒意浓小嘴一抿,故作沉吟。“我瞧你的双手指节,应该也是擅铸之人?”

少年赶紧谦让:“没有没有,就是打过几年铁而已。”舒意浓柳眉微挑:“但不是在东燕峰?”少年叹道:“真不是在东燕峰。”

舒意浓忍笑道:“看来,我若是继续喊你‘梅少昆’,你也是不肯认的。敢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师承何人?你义助梅掌门,我渔阳七砦同气连枝,天霄城也应当好好感谢你才是。”

少年挠挠发顶,露出踟蹰之色,须于鹤重重一哼:“好嘛,你既不是梅少昆,又说不出自己是谁,这得是多大的来历,合着连少城主和老夫也不配听?”

少年黝黑的娃娃脸一红,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有些不方便。但没个称呼的确是不好,二位不嫌弃的话,就叫我赵阿根罢。”

舒意浓终于忍俊不住,噗哧一声扭头掩口,姣美的肩颈不住轻颤着。

赵阿根,岂非就是“梅少昆”的近谐转音?这化名也取得太别脚了。

谈话间,众人又回到山庄前院里,沿途须于鹤罕见地与她比肩同行,将那自称“赵阿根”的黝黑少年撇在后头,压低声音道:“我见他不像在开玩笑。莫不是逃亡时受了什么伤损,以致神智不清,满口胡言?靖波府有几位名医,老夫也还算熟识,若有用得上处,少城主尽管开口。”

舒意浓微笑道:“多谢长老。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我先将梅兄弟带回玄圃山安置,再聘请名医为他细细诊疗。皮肉伤好治,就怕是目睹梅掌门惨亡,才引起的心病,那便棘手得多。”

天霄城地处偏僻,周遭聚落连县城的规模都没有,就是山村野镇,能有什么像样的大夫?

舒意浓这么说,是打算把梅少昆握在手里,死活不肯放人。

梅少昆是别氏的独苗,又与西燕峰梅氏本家有婚约,一旦收治服贴,使两家加入天霄城发起的渔阳新盟,甚至推举她为盟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看了那间机关屋的密道入口,恁谁都不信梅玉璁已然不在人世,可笑舒意浓还拿“治疗心病”为由带走梅少昆,那是志在必得,不容他人置喙了。

须于鹤暗自腹诽,面上却不露声色,应付几句,心思已飘到了别处。

天霄城他行云堡是打不过的,但七砦结盟,玩起合纵连横那套,武力最强未必就能如愿当上盟主。

将天霄城拉上盟会的桌席,她麾下精良的马弓队便派不上用场了,大爷的财力和行云堡在通都大邑的优势反而更能突显,此消彼长,届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若梅玉璁当真逃脱,倒是个绝妙的切入点。

舒家丫头打算在那一本正经说疯话的黑小子身上下工夫,可现今的双燕连城之主毕竟是梅玉璁,“麟童”梅少昆再怎么天赋异禀,始终是十五六岁的小毛头,梅氏轮不到他当家作主。

梅韶月本想和须于鹤攀附的关系,此际恰恰给梅玉璁空出了位置。

若得行云堡之助,梅玉璁的掌门大位说不定还有一二十年的好光景,交换双燕连城在新盟中支持行云堡,于双方都是笔划算的生意。

舒意浓近年如此活跃,在她看来兴许是扬名立万,擦亮了“玄圃天霄”沉寂多年的老字号,却未必能获得其余五家支持,说不定还结下了梁子而不自知。

如斩杀巨寇“烟山十鼍龙”,固然是为地方除一大害,但在“烟山北望”顾家的地盘剿寇扬威,谅必顾家心里绝不好受。

而驱逐玄远滩的海寇,更是血淋淋的、适得其反的例子:玄远滩属于落鹜庄的势力范围,因“明霞落鹜”怜氏凋零破败,已闭庄不问世事多年,形同堕灭,这才使得海寇肆虐,如入无人之境。

舒意浓兴远师越境长征,虽将海贼通通赶回海里,但天霄城一去,海寇转头又来,如此反复几度,百姓苦不堪言,逼得舒意浓甘冒武林之大不韪,在落鹜庄的地头兴建支城,做为抵御海寇入侵的长期据点。

自五岛奇英亡于第二次妖刀之乱,东海北关间的海寇无人能制,连镇东将军府的北运船队,都只敢沿着海岸线行驶,可见猖獗。

天霄城一介山城,不惜开拔至玄远滩,正面迎击登岸的法外狂徒,舒意浓本该以为能赚取偌大名声,殊不知擅入他派的势力范围管事,还插旗建砦,留驻人马,不仅引起江湖人侧目,当地故老也十分不满。

他们几百年来都在怜家治下,当年解鹿愁以庄主妹婿的身份掌权,百姓还能勉强接受,但舒家在玄远滩不曾养活过一丁半口,对百姓来说,天霄城同海寇一样都是外人,烧杀掳掠固然是入侵,在祖地上兴堡立寨、易帜扬旗,却也远远称不上秋毫无犯。

舒意浓陶醉满足于她的英雄游戏之中,浑没意识到“烟山北望”顾氏、“明霞落鹜”怜氏——若没死绝的话——的不满。

若能拉拢大难不死的梅玉璁,得“双燕连城”梅氏支持,再加上自家手里的“高堡行云”高氏,渔阳七砦有其四,可怜舒意浓处心积虑拉联的七砦新盟,终究是为人作嫁而已。

从鄙夷女郎的牝鸡司晨、畏惧天霄城的军力,到露出高深莫测的诡笑,须于鹤于此夜间心思数转,谁也不知在行云堡典刑长老心中,已悄悄绘成一幅王霸雄图的胜景,能将日渐淡出江湖的行云堡,推上前所未见的渔阳武林之巅——

排列在前院里的庄人尸骸俱已复上草席,也不知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触目所及的天霄城人马尚不及原本的三成,便扣掉乐鸣锋带走的部众,起码有一半以上不在这里,却不知去了何处。

须于鹤正自思量,却见乐鸣锋急急奔入,面色铁青,对舒意浓匆匆一抱拳,顾不得体面,沉声道:“不好了,少城主,北面林中未见七玄盟的首脑,尸首全是吊在树顶的,瞧着……瞧着有些蹊跷。”命人抬入两具担架,应是就地取材,仓促制成。

担架上的尸体焦烂不堪,宛若泥炭所凝,疑似首级的部位却套着两个簇新的布袋,色作暗银,光洁得像是刚从水里濯洗出来也似,与散发融脂恶臭的漆黑尸体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是……火浣布!”须于鹤长成于崇尚豪奢的行云堡,多识珍宝,但这种无惧烈焰、越是焚烧越显精洁的特异材质,他也只听过江湖传闻而已,此际是头一回见。

舒意浓顿生不祥,修长的藕臂一探,娇叱:“剑来!都退远些,提防有诈!”铿啷一响,那柄银装剑“冰澈宝轮”应声出鞘,剑芒如蛟龙旋绕,削断火浣布底缠缚的绳索,跟着挑飞两只布套,露出两张除须发卷曲外几乎无损的陌生面孔来。

须于鹤微微一怔,旋即眦目欲裂,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乐鸣锋眼明手快,横臂欲拦,却被赭袍老者撞得踉跄,再顾不得礼数,醉汉打架似的从后头抱住他,急道:“须爷,当心有诈!”居然拉之不住。

一人及时抓住须于鹤的右臂,任凭老者死命挣拖,却像缚于铁柱山石般纹丝不动,竟是那少年赵阿根。

(好惊人的膂力!)

乐鸣锋正自纳罕,听须于鹤顿足悲叫:“冯老哥,岳兄弟!你们……你们死得苦状万分哪!”乐鸣锋会过意来,愕然道:“莫非……是‘鸣珂帝里’的冯、岳二位长老!那放鹰寨——”便再也说不下去。

七玄盟非但没有中伏,显然在袭击浮鼎山庄之前,便已先收拾了放鹰寨,鸣珂帝里的人马也没能逃过毒手。

适才的仓皇撤退,肯定是做做样子,请君入瓮,若天霄城果真衔尾而去,不晓得要发生何等惨事。

舒意浓不幸言中,瞧着冯、岳二人之尸,俏脸上却无一丝料敌成真的得意或欣喜。

冯兰阁、岳云天是鸣珂帝里有数的高手,莫氏折损两位股肱重臣,决计不能善罢甘休。

问题是:放鹰寨被灭,代表鸣珂帝里所接获的线报是准确的,是天霄城置之不理,径来浮鼎山庄阻截七玄盟,才使冯、岳不得不以孤军迎敌,于情于理,舒意浓都不能说是毫无责任。

须于鹤与冯兰阁是过命的交情,陡见二人凄惨的死状,饶是他江湖论老,也难抑激动,才得如此失态。

赵阿根掖鸭鹅似的挟着赭袍老者眺望片刻,忽地松手,须于鹤压力一空,始觉精疲力竭,居然膝软顿地,眼睁睁瞧着少年走上前去。

舒意浓俏脸微变,掠前抓赵阿根肩膊,急唤:“梅……赵兄弟不可!”岂料一扑落空,全没看清少年是如何闪过的,抬头见他已蹲在担架旁,伸手去摸尸体的面庞。

“嘶”的一声白烟窜起,众人嗅到一缕刺鼻恶臭,便只吸入些许,也有强烈的晕眩反胃之感,可见毒性剧烈,纷纷掩退。

所幸毒烟消散得极快,须臾间就被夜风刮得干干净净;只见两具尸体的面部融烂,黄浊液体融冰似的淌带着猩红肉块,裸露出的颅骨坍软如垩泥,居然不成形状,烂穿的孔隙间隐约可见发青的脑块纹路,令人浑身发毛。

赵阿根从头至尾皆不曾挪避,始终蹲在尸体旁边,舒意浓吓得魂飞魄散,唯恐在烟气消散后看到一个半身糜烂不成人形的“麟童”,以袖掩口,奔近些个又愕然止步,惊疑不定:“赵……赵兄弟,你——”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事。”少年摇头。

“我不怕毒,但少城主及诸位先莫靠近,这毒烟十分厉害,应是沾血即融,连骨骼都能蚀穿,还是搁会儿再收拾为好。”轻描淡写,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舒意浓仔细端详,见他脸孔、手背等露出衣外的肌肤全无异样,与冯岳被侵蚀殆尽的可怖凹脸大相径庭,稍稍放心,暗忖:“据说水元之精能辟百毒,他是受水元之精庇佑而生的麒麟儿,有此异能,也不奇怪。”爱才之心大盛,更坚定了将他带回玄圃山的决心。

七玄盟以火浣布袋套住冯、岳二长老的首级,可不是存了让人认尸的好心,而是借此布下毒烟机关。

要是舒意浓、须于鹤等或因审视,或因悲恸,不由分说凑近尸体,眼下便要多添几具溃烂新骸,死的还全是七砦中的当家要人。

须于鹤切齿咬牙,如嚼碎字句般,恨声眦目:“歹毒的妖人!我须于鹤对天发誓,绝不与七玄外道善罢甘休!”耳畔一人笑道:“择期不如撞日,咱们便现了了罢?”

须于鹤大惊转身,几欲贴面的咫尺间已不及擎出背上双钩,掌圈肘击,推挪运化,爆出连串劈啪劲响,蓦听一声闷哼,赭袍老者如断线的纸鸢倒飞出去,落地前便已失去意识,生死不知!

来人长笑声中,伴随天霄城众人此起彼落的短促呼喊,竟无一人来得及吐气开声,已然倒成一片,连乐鸣锋都没撑过两招,背脊重重撞上院墙,瘫软坐倒;勉力撑开涩重的眼皮,赫见来人披风猎猎、发黑如夜,面上的青铜鬼脸在冷月下闪着狞光,竟是去而复返的七玄盟主耿照!

孤身折回敌阵,直捣中枢,这份胆大实已到了令人心寒的地步,而七玄盟主的实力全不负其嚣狂,舒意浓的反应也只慢了这么两霎眼,周遭从人已无并立者,忙圈转“冰澈宝轮”,唰唰唰连环递出,刺得七玄盟主不住倒退,每下都是贴着剑锋勉强避开,也亏得他后仰低头不假思索,才能抓住间不容发的霎那间。

两人如共舞般一进一退,无片刻稍停,彷佛为此对练过千遍万遍,才能攻得如此贴肉紧迫,又闪得毫厘不失,各逞奇技,简直好看得不得了。

个中奇险、攻守精绝,便不是一流高手都能深刻感受,天霄城众看得头皮发麻,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至极对决,本难久持,胜负到头只一霎,舒意浓的剑锋扎穿七玄之首的臂围,迸如水银泼溅,无从抵御;飞雪般的漫天散影劈得对手掌势渐乱,忽一凝实,径刺入对手的左肩!

“冰澈宝轮”的剑脊承受两头之力,弯作弓弧,剑尖却难再没入分毫,舒意浓蓦地省觉:“……衣下有甲!”身剑合一迅速抽退,七玄盟主自不肯放人,双掌一合,锋锐无匹的银刃铿啷啷地在他指掌间迸出刺目火星,似烟花炸裂,灿烂非凡。

便只这么一滞,鬼面青年双手暴长,竟是交错攀至,直把宝剑当成了连索。

就算戴着锁子手甲或银丝手套,也不能握住疾转的“冰澈宝轮”,要以铁布衫一类的横练硬功挡下“冰澈宝轮”,更是绝无可能。

但炽亮的火星间既无鲜血如瀑,也没有被绞断的手指,只有激越的铿啷劲响,“冰澈宝轮”彷佛与另一柄同质之剑对绞,竟成胶着之势。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人?)

舒意浓头一回在实战中感到心慌,抓着剑锋倏忽逼近的青铜鬼面宛若梦魇,吓得女郎几欲尖叫,久经锻炼的姣美胴体顿失本有的敏捷,僵硬到无法出手抵御,遑论脱逃。

一柄单刀横里插入,被七玄盟主信手折断半截,第二柄刀又至;鬼面青年随折随扔,当钢刀如纸糊般,虽是摧枯拉朽,却彷佛有数不清的新刀接连补上,硬生生将他绊住。

舒意浓及时回神,“冰澈宝轮”乘势一抽,才自魔头掌下脱出。

煮熟的鸭子飞了,七玄盟主一声断喝,十指箕张,隐迸金芒的指掌猛然一撕,劲风所及,铿啷啷碎了满地刀板,一只空锷随之掉落,弹滚两匝,另外两柄空刀锷分持于来人左右手,正是赵阿根。

“哇喔。”少年以空锷互击,似才相信刀板真被扯了个稀碎,咋舌道:“好厉害。”身畔一声噗哧,却是舒意浓不小心笑出,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少年的淡定过于喜感,还是那质朴的“赞赏”令七玄盟主下不了台,听着解气才笑的。

无论如何,一笑之后惧意全消,但鬼面青年的反应仍快过了女郎,眨眼间站上檐顶,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上去的,冷哼道:“我记住你了,梅少昆。你小子挺有意思。”斗篷泼喇一振,如蝙蝠般纵入虚空,倏忽消失不见。

庄外从人接连赶至,泰半是乐鸣锋所部,舒意浓命他们将受伤的同僚抬下去治疗。

乐鸣锋受鬼面青年掌劈之际,堪堪以双臂挡住胸口,幸无大碍,只左臂疼痛难当,约莫伤了尺骨,裹以夹板木条,权且吊挂在胸前。

“他娘的,邪门!”紫膛汉子低啐一口,笑得狠厉:

“五层甲啊,一掌全给劈裂。这是什么见鬼的功夫?”

他那双齐肘臂鞴内缀满铁片,既防刀剑,也练膂力,“银血弓狐”能轻轻松松拉开两石硬弓,正是拜这点心机所赐。

耿照出掌之时,乐鸣锋将双臂叉在胸前护住要害,四层臂鞴再加上衣里的护心镜,说是五层甲不算浮夸。

即便如此,这掌仍在他右胸膛留下一枚清晰可辨的乌青掌印,乐鸣锋解衣推药酒时,余人俱都无语,相顾骇然。

须于鹤可没有五层甲衣护身,内伤沉重,好在意识清醒,但天霄城仅带了些金创药、跌打酒之类,并无内伤对症的妙药灵丹。

考虑到夜路不便,且伤患不宜步马添劳,舒意浓承诺天明即拨一支小队,护送他回靖波府,让部下于庄内找能套马的车辆,越大越平稳的越好。

须于鹤才放下心来,服了随身携带的药物,在森严的戒护下沉沉睡去。

舒意浓分派停当,信步走出浮鼎山庄。

庄门外,散落的辎重间横陈着二十几具尸体,都是鬼面青年来去之间随手杀掉的,在他看来大约就像折断小猫小狗的脖颈脊椎,根本不当回事。

当中除了天霄城的马弓队,尚有十多名装束兵器各异的江湖人。

这些人既不与须于鹤同列,列阵包围山庄时,也多在侧翼偏后的位置,若非不擅驰马,就是为免影响骑队进退,才安排在外围。

“……他们是应我之号召,前来助拳的渔阳名宿。‘点钢蛇矛’祁老爷子、阜山大侠司马平、‘青衫逍遥客’彭歆……”舒意浓不曾回头,却知少年始终跟在身后,念过七八条万儿,幽幽叹了口气。

“渔阳不是只有五岛七砦而已,但要说江湖与七砦中有什么是一样的,那就是瞧不起女人。”女郎的颊颔动了动,应是一笑所致。

从少年处无法望见表情,却意外发现她连腮帮骨都是匀细好看的,线条柔媚,无一丝硬棱,更别提白里透红的雪腻肌肤。

舒意浓将微卷的鬓丝勾过耳后,却有更多紊杂垂落额前,透着难以言喻的寂寥和萧索。

“里头至少有两人打我的主意,不知想娶亲还是占点便宜就算,我懒得探究;祁老爷子是为爱孙而来,可祁庄主已有两平妻,该是想纳我为妾罢?其他不是想看我有什么本事,就是想抢在前头宰了七玄盟主,沽名钓誉。但也没有其他人响应我了,所以我只能接受。”

“现在他们一死,都得算我头上,就跟鸣珂帝里的冯、岳二位一样。七玄盟杀人不打紧,然而正是因为我号召抵抗,才让七玄盟杀了他们,这就是罪大恶极,须得负起责任。”

“这也太莫名其妙。”少年说完,补充什么似的铿铿两声。

舒意浓回头才发现他还拎着那两只空刀锷,有事没事敲着玩儿,活像叫化子唱莲花落,不由笑出。

“你老拎着它干嘛?”

少年会过意来,黑脸微红,用刀锷挠了挠发顶。“拿着拿着就忘啦,也不能乱扔不是?”瞥了女郎一眼,面上发烧,默默别开脸。

舒意浓的心情好了些,促狭似的背手低头,横持着银鞘剑凑近。

“我们就跳过‘你为什么不看我’、‘因为你很好看’的无聊老桥好了,但老盯着女孩子瞧虽不礼貌,有时完全不瞧也是不礼貌的,你知道不?”

“但你是真的好看啊。”赵阿根一脸无奈:

“若不多加克制,瞧着瞧着就不太礼貌了。”

舒意浓笑啐一口:“原来你只是样子老实,嘴皮可一点也不老实。”少年铿铿敲两下,自己也笑了。

舒意浓微歪着修长雪颈,半认真半打趣的端详了他半晌,似笑非笑:“我本来想说你武功确实不错,用三柄单刀挡下七玄之主的正面一招,后来想想,你应该是胆子大,又或全没发现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踅一圈回来。这也不是胆子大,该说是运气好罢?”

事实上,在三刀俱断、第三柄刀锷坠地的霎那间,舒意浓确实逮到了一个发动极招的契机,尽管体势散乱、“冰澈宝轮”尚未完全撤回,但此招威力之大,就算鬼面青年身披软甲宝衣之类,又有双刀枪不入的诡异手掌,女郎仍有把握重创之。

她没把握的,是如何不伤到横亘于两人之间的赵阿根。

鬼面青年抽退的时机,与她杀气一凝的瞬间几乎重叠,舒意浓认为是对方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起心动念和犹豫不决,再次果断选择了退走。

单纯就这点而言,她是欣赏耿照的;决定何时该放弃,永远是最难的课题。

赵阿根倒是大咧咧地笑了。“运气也是种才能。”

“那请好好发挥你的才能,我现在确实很需要。”女郎调皮地霎了霎眼。

“只是有件事,我挺在意。”

少年犹豫片刻,才决定要破坏眼前忒好的气氛,指着随地散落的物件,笑容从“亲昵”退回到“客套”,兴许还有几分谨慎小心。

“我没见你们携带野营器具,这些克难的棚架、准备堆篝火的柴薪等,是从庄里找出来的罢?你们原本就没打算扎营,而是直接驻扎在山庄之内。”

舒意浓柳眉横挑,带着三分不豫、三分衅意,似是在说“那又如何”,既傲且娇,亦别有一番异样风情。

“祭出这些克难物什,总不会是少城主雅兴大发,突然想尝试野营之乐。”少年以空锷挠首沉吟。

“从规模上看,也容不下忒多人。我猜,是给这几位前来助拳的武林名宿住的。”望向女郎,温润的眸中隐带锋芒,彷佛棉里藏针。

舒意浓当然不会输给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鬼,毫不退缩,含笑迎视。

“他们自恃身份,说是未得庄主允许,为免瓜田李下之嫌,死活不肯入庄,只得简单让他们扎营安身,先过了今晚再说。”

西宫川人虽死,但他并非浮鼎山庄的主人。

现今的庄主秋意人,以及他的女儿秋霜洁,皆未出现在尸骸堆里。

耿照可能稍早就绑走了秋家父女,故意留下来演出诱敌歼之的猴儿戏,也可能和舒意浓她们一样扑了个空,山庄内不知何故,原本就只有西宫川人留守。

以此观之,确实也可能会有事后被主人问责、何以竟不请自入的疑虑,但少年蹙紧乌浓刀眉,似乎无法同意这样的论点。

“此说听着虽有理,细思未免不近人情。”赵阿根道:“少城主千里驰援,不计牺牲,莫说秋毫无犯,难道取井水来解渴,也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么?实在教人匪夷所思。”

舒意浓微微一笑,踏前半步,俯视着抬过阶下的遗骸,又恢复成那个号召众人团结对外、谈笑歼灭七玄鬼卒的少城主,被合身剪裁裹出的玲珑曲线虽极诱人,背影中自有股莫名威凛,让人暂时忘却她的桃花粉面、翘指勾发等,檀口之中如绽焦雷,听得人心头一跳。

“赵兄弟是对的,唯一不对处,在于此地是浮鼎山庄。前代庄主‘万刃君临’秋拭水搜集天下神兵,在武林人看来,此间不啻是宝库,踏足其中,哪怕庄内不曾丢了什么,全天下都当你是贼。”

“这些老江湖是既馋又孬,宁可在墙外干瞪眼,也不敢入宝山惹闲。先前在你未见处,他们已与我争论半天,什么难听话都说了,又舍不得拍拍屁股走人,假惺惺地说要在庄外扎营。若同我等进得庄去,何至丢了性命!”一顿银剑,不知是鄙夷、懊恼,抑或愤恨,以微带鼻音的娇嗓说出,倒也颇有几分狠烈。

赵阿根察言观色,小心斟酌着字句。

“少城主入宝山,预备空手而出么?”

舒意浓负手望月,银剑连鞘唰地一转,重又横持于两瓣绵股之后,并未搭腔。

少年见那线条柔媚的颔骨似又动了一动,风吹发扬间幽香袭人,却难生心猿意马,良久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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