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仿佛飘飖,照临斯土

昔年天王山的大会上,行云堡主高声载持武皇承天“五兵佩”之一的跃渊刀,斩开本家的玄铁宝箱,其时舒龙生人就在现场,自然见过箱中所贮,但墨柳先生的答案却令人振奋不起来。

“……是枚宝珠。”青袍客道:“据说是管叫飞廉珠的珍稀之物,不知为何镶在精钢锻造的爪台内,通体如瓜棱,仅在上端开口处露出小半截宝珠,除此之外并无异状。”

飞廉珠又称鹿石,可不是普通的宝珠,模样从透明无色的水精到流彩凝光的厚重玉石都有,传说有汇灵储思的大神通力,抵额凝思,便能将心中所想留于珠内,故价值连城。

盒里的飞廉珠,连同镶嵌的爪台也就比荔枝稍大,藏不了机关。

而高氏的玄铁盒略小于双掌合并,比天霄城的更巧致,宛若首饰盒,纳入锁头已是极限,高声载虽未当场拆开盒子给众人看,但行云堡自此,对七砦争盟一事表现得兴致索然,说明盒中确实没有更多的线索。

从行云堡的宝盒装的是枚珠子来看,骧公宝箱也不像有什么大盘算,须纠合七砦方能完成。

希望透过箱中物一统七砦的想法,就某个层面来说其实不太靠谱,开箱后有无作用,尚在未定之天。

“五兵佩”耿照非是初闻,跃渊刀于他更是半点也不陌生,只不知竟与渔阳七砦有如此密切的关联。

金貔朝开国之君武皇承天,在《破府刀藏》内留有五式,每式对应一把刀,以纪念公孙殃从白身而至天子龙座,在成皇的路上用过的兵器,另有“逐鹿锋器”的说法,这个“鹿”字既指青鹿朝,也有隐喻帝位的双关之意。

跃渊宝刀是五柄逐鹿锋器中的第三把,武登庸说此刀暗合“或跃在渊,进无咎也”的卦象,象征人生的转捩;此去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或未成龙器,或成龙而不宜与真龙争,无论如何皆须“终日干干”,持续奋斗不懈,才能平履如夷。

这样的多变性并非来自混沌不明,反而操之在己,公孙殃的刀法由是跳脱过去专走偏锋、极惑敌眼的诡诈机巧,却保留了他不拘一格的灵活自如,反躬自问,越走越深,如圣人言:“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遂以《非为邪刀》名之。

武皇承天的刀路与耿照不合,《非为邪刀》他并未习练,只知与跃渊宝刀的渊源。如今看来,这五式刀法说不定也同那“五兵佩”息息相关。

问题是:舒梦还与公孙殃君臣反目,其后才有七砦屯垦渔阳之事,当然可以说武皇承天饶了昔日的从龙功臣一命,足见恩情,但站在骧公后人的角度,公孙殃却是剥夺了舒梦还拥有的一切、为权力背叛挚友的无义之人,是不折不扣的大反派。

高声载亮出他的兵器,用以破坏骧公的遗物,这是想号召众人,还是单纯拉仇恨值,少年听着都有些迷惑,只觉这位高堡主思路清奇,也难怪最后天王山上打成一团,盟主大位也没他高家什么事了。

“那倒不是。”墨柳先生听了他的疑问,解释道:

“合称‘五兵佩’的五把宝刀,皆是骧公为公孙殃觅得的兵器,见证两人起于草莽的好交情。骧公遗兵世所罕见,在后人心中,便无儒门圣剑执中贯一,五兵佩也还差强人意,起码与骧公大有渊源,不算无端。”

耿照环视室内,忍不住问:“难道遐天公手上,也没有一两件骧公的兵器手书之类?”墨柳先生摇头:“没有,除了城门上的四字题匾和宝箱,骧公没留下任何东西。据我所知,七砦皆是如此。”

舒意浓笑道:“我小时候也问过类似的问题。骧公在这儿住过一阵,却没保留他的房间、用过的器物,也未绘影留形,乃至身后建个衣冠冢什么的。明明七砦这般尊敬他老人家,此事着实奇怪。”

墨柳先生道:“在那会儿公孙家还盯着渔阳,就盼有个什么由头,将七砦一网打尽。骧公小心抹去行迹,那是开国功臣的慧见。”两人想想也在理。

石室里没甚摆设,唯有一尊两尺多高的玉像,雕的是名年轻女子,身段婀娜、眉目如画,虽是死物,不知怎的却有股灵动之感,仔细观察才发现玉像虽是站姿,但鹅颈微转,像瞧见什么有趣的物事般凝睇含笑,侧首缩肩的幅度虽小,却比传统立像多了份活灵活现,瞧着格外生动。

雕工之讲究自不消说,不仅发丝、衣褶纤毫毕现,连腰带微微勒陷的绑肉感都拿捏自然,女子的娇俏丰腴直映眼帘,仿佛真人一般,与书画雕刻讲究的写意留白大相径庭。

力求肖真的结果,便是玉像玲珑浮凸的曲线异常惹眼,尤其那鼓胀成团的上半身,以耿照多识美人,此女乳瓜之肥硕丰满,怕连舒意浓、符赤锦也比不上。

匠人并非凭空想像,突兀地弄出两只夸张的乳球,绝对是细细观察过真人的形貌,才能雕出豪乳被裹进了层层衣物,却因太沃太绵,以致隆起的饱满线条由锁骨下满溢至腰间,那种极其低调的巨硕来。

在女体的呈现上如此肖真,着衣反倒比全裸更加诱人。

若教收藏艺品的大家横疏影来看,应会批评匠人的品味过于低俗,只重写实逼真,而无写意之美;落到独孤天威手里,那就是窥淫助兴的香艳收藏,视与春宫画同。

以舒远的声名地位,摆出这么一尊雕像,令人不知如何反应才好,多少是有些尴尬。

耿照在这点上深谙“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道理,不避忌讳地端详,一如房内其余物事,神色专注平和,毫无戏谑,遑论不雅。

可惜他是小看了少城主的醋坛有多大。

舒意浓忍了他约莫盏茶工夫,心头转过调侃、讽刺、喝止等诸多应对,偏就等不到少年抬头,不由得火冒三丈:“好啊,你这是黏上眼珠子,拔不开了?”不顾墨柳先生尚在一旁,揪起耿照的耳朵狠笑:“怎么,这胸大到一眼看不完?”耿照忙不迭喊冤:“这……玉像写实过头了,我料必有机关设置,不是有意亵渎初祖夫人的,姊……姐姐饶命——”

“什么初祖夫人乱七八糟的?”舒意浓美眸圆瞠,气虎虎道:

“是女剑仙!”

可惜她天生娇嗓,叱喝出口犹胜莺声,两人便似一对蜜里调油的小夫妻打闹,难想像这是昨晚兀自针锋相对、拼得你死我活的七玄魔头和天霄城主。

墨柳先生意兴阑珊地旁观,试图找出其他可能性,能更合理地解释两人之间的关系,终究死心似的叹了口气,意态寥落地插口:“遐天公年少的时候,曾梦见一美人,为他点开剑窍,更指点他日后将如何寻到骧公,拜入门下,堪称是遐天公的贵人。”

舒远梦醒后凭借记忆,画下梦中美女的倩影,早晚焚香膜拜,称“女剑仙”,果然不久便与舒梦还相遇,更被收入门墙,因缘际会练成了绝世剑法。

“以前这屋里就挂着那幅女剑仙像,后来才因故移至他处。”

女郎被墨柳先生冷冷的解说唤回神,意识到自己大大失态,堪比“奉旨喊姊”时,小脸红如熟柿,拎着的耳朵一下不知怎么放,索性转了小半圈,一脸的镇定:

“你看这后头的衣衫褶子,那才叫……咳咳……叫刻得精细,前头不算刻得好的,你……你再瞧瞧。”耿照沉吟道:“是了,连敞开的后领跟颈背细节都有做出来,真是精细。我想再瞧清楚些,能高一点么?”女郎依言提起。

墨柳先生约莫是被蠢到有些受不住了,懒再看小俩口说相声,啧声道:“两位慢瞧,我且办正事去,这城里总得有人干活不是?拿来。”对耿照一伸手。

耿照了然于心,也不推搪分辩,爽快掏出两根六角剖面的细铁条,一直一曲,前端涂布着黑乌乌的炭渍,正是方才试探锁孔之物。

少年在城内神出鬼没,这两枚小小工具功不可没。

墨柳先生许他以眼观、手摸研究宝箱,自当缴了开锁的器械,以免他趁少主不备,弄坏贵重的宝箱。

真气感应乍现倏隐,铁条“当!”飞入墨柳先生掌中,青袍客随手收进怀里,淡道:“既有约定,屋内一切都不禁你看,反正橱柜抽屉没甚文书机密,乃至不可告人之物。少主说你是机关术的高手,横竖你也能找出来,我便告诉你此间唯一的一处暗格,免得你费心思瞎找。”推几揭席,露出黑底云纹的地面,一处长方凹槽覆着与地面相同材质的石盖儿,但缝隙不如宝箱密合,故一眼能见。

墨柳先生揭起石盖,露出的暗格恰可收纳玄铁宝箱,除此无他。

石砦本是矿坑遗迹改造而成,非凭空砌就,设置机关的难度高,可以说是事倍功半,极不划算。意思意思挖个暗格,差不多是极限了。

耿照道:“我不会说绝不查看房内其他物事,即便如此,那也是为了揭开箱锁之秘,而非刺探遐天公与贵城的隐密,先生放心。”

“如此甚好。”墨柳先生点点头,便即离去。

舒意浓本想说点什么,也知有些事从他嘴里是问不出答案的,小手略抬忽又凝住,终究没喊出声,墨柳先生却似背后生眼,停步转头:“怎么?”

女郎吓了一跳,寻思着找话应付,福至心灵,问青袍客:“若要看女剑仙图,也要拿来此间么?还是再请先生去取?”

墨柳先生犹豫了一会儿,沉声道:“都随少主,莫打扰师太即可。”快步走了出去,门扉自开自阖,如有神鬼相赞。

见耿照不明所以,舒意浓才解释女剑仙图在小姑姑处,因小姑姑特别喜欢,拿去隐居的回雪峰小院悬挂。

耿照异道:“怎么墨柳先生不同小姑姑见面么?”舒意浓苦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他们没怎么见,明明同住一个山头,想要避开都不容易。”

“兴许,是小姑姑伤透了他的心。”话虽如此,青袍客那蹙着眉头、意兴阑珊的厌世表情,不管吐出何等真情告白,都只会令人发噱而已,实难想像他喜欢起人来是何等模样。

舒意浓约莫也想到了一处,噗哧笑出,总算记得要为自家人说话,板起红扑扑的俏脸轻捶他一拳。

“小姑姑才不会伤人,她待人最好了。我猜,是墨柳先生明白小姑姑对自己并无男女间的情愫,他却放不下对她的心意,多见多痛苦罢?”语声渐低,又忍不住叹息。

“这我就不懂了。”耿照故意学她叹气:

“就算只能做朋友,我见姐姐也欢喜的。”

“谁像你脸皮这般厚!”女郎心中欢喜,想起斗室里只剩下两人,胸口怦怦直跳,脸酣耳热,连腿心都不禁湿濡起来,下意识地夹紧腴润的大腿,既恼自己没出息,又隐隐期着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直到发现少年又盯着那身材惹火的玉像出神。

舒意浓俏脸沉落,心想你是真学不乖啊,还好冰澈宝轮不在手边,否则今日少不得要饮血。

正欲发作,耿照忽道:“姐姐,你不觉得这雕像的脸,十分面善么?自入渔阳地界,处处都能瞧见。”

怎么可能?

舒意浓都懵了。

女剑仙是遐天公的奇遇,是“明河夺灿”传奇的开端,莫说渔阳一地,普天之下各门各派,都没听有奉女子剑仙为祖师的,哪来“渔阳地界处处能见”?

耿照却不像在说笑。

“我在一间供奉百华清圣仙娘的大庙,见到的神像便是如此相貌,只是雕工远不如这尊。”少年扳着指头。

“道旁的地藏、码头边的平波观音……仔细一想还有几尊土地神、注生娘娘之类,也作这般形容。”

其中半数以上,在外地均作男性的样貌,如土地神、平波神,耿照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女子形象的,似乎一到渔阳,这些神祇就突然变成了女相。

求问师父,连走遍天下的武登庸也说只有渔阳是这样,此风其来有自,已有数百年历史,非是晚近才有的异俗。

这些个土地婆、注生娘娘、平波观音多在户外,经风吹雨淋,面部颇多旧损,但那大庙香火鼎盛,百华仙娘的金身足有一人多高,庙祝悉心照拂,金身的面容十分清晰,颇似真人。

师徒俩抵达钟阜那会儿,仍在讨论何以渔阳多女神,且容貌近似,少年因此记忆深刻,当天前往码头打探六鳃斧头鲛时,还特别寻了保佑舟船平安的平波观音刻石来瞧,果然就是那百华仙娘的模样。

舒远收藏的这尊玉像,雕工不但更精湛,风格也更肖真,精粗对照,耿照益发确定:渔阳这种女相神祇的奇特风俗,参照的对象绝对是同一人,包括“女剑仙”在内。

舒意浓生于斯长于斯,便是下山,也不会特别注意庙里的神像或道旁的地藏石刻。

如今一想,果然记忆中的本地神祇多是女子形貌,尽管姿态各异,确实也有几分像是女剑仙,毛骨悚然,兀自强笑:

“没准儿渔阳自古就是女神照管,显圣于凡人面前,救苦救难,于是被当作是各种不同的神,其实都是同一位,也就是我家遐天公梦见的女剑仙。”

耿照点头附和,似乎没想反驳,舒意浓好不容易稍稍平复过来,冷不防少年又问:“遐天公是渔阳出身么?我以为他老人家随骧公来此,才生根落户,不料竟是本地人。”

舒远自然不是。

“明河常世”晏府的祖望在东海道南境的玄圃郡,舒远选在此地开基建城,易山名为“玄圃山”,正是为了纪念身上的晏氏血脉。

他这支舒氏也特别冠以玄圃二字,与舒梦还出身的北关贵族“旃北舒氏”做区隔。

女郎仿佛活活吞下一只猫,呆了片刻,才板着俏脸咬牙道:“遐天公不是本地人。”想当然耳“渔阳女神”之说不攻自破,本地神祇多是女相、用的还是同一张脸,而最像本人的一尊就摆在遐天公的石室……种种诡象依旧无解。

“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少年满是关怀的语声将她拉回现实,舒意浓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抱臂轻抚,原本室内怡人的阴凉不知怎的竟有些刺骨,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都是你!”舒意浓轻轻捶他,还真舍不得用力。“说什么神神叨叨的……你不是说世上本没有神异之事么,都是人编出来的?”

耿照不觉失笑。

“我也没说是神异志怪之事啊,只是疑惑罢了。这个其实不难解释,譬如有人在渔阳地方多行善事,但不知何故,老百姓不能公开感谢这位善心之人,只好随便捏造名目,广立生祠为他焚香祈福,对外便推说拜的是土地或山神水神——”

舒意浓恍然击掌。“而这人,恰好是名女子!”

“正是如此。”耿照微笑道:

“此非孤证,历代皆有。姐姐听过墨州的岐圣庙和杀牛公么?长镇侯郭定于领内施行暴政,百姓苦不堪言,‘岐圣’伊黄粱施以巧计,使郭定的头风无治,暴毙身亡。墨州四郡的百姓给伊大夫立生祠祭拜,总不好大马金刀广而告之,便说拜的是祈福增寿的杀牛公,地方官吏也拿他们没办法。”

既非女鬼作祟,舒意浓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巧笑嫣然间,明眸滴溜溜一转,又忍不住有些感慨。

“她施恩的对象遍及渔阳,堪称女中豪杰,便坐上七砦盟主之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望。都说‘虎死留皮’,须得建立何等功业,又要恩泽广被到什么程度,才有忒多人自动自发地为她立像,伪装成神祇来敬拜?你七玄中那些个大小魔头,又或千娇百媚的探子小姐姐们,有给你耿盟主立像么?”

耿照摸摸鼻子,正色道:“明面上肯定没有,私底下就不知道了,没准弓马教场或练功房里是有的。”

舒意浓忍笑眦目。“那叫靶子!你当咱们这儿没有么?”

渔阳甲子以来有名有姓的女杰,足与男子分庭抗礼者,也就一个“埋血成红”怜成碧,其余皆是三美七仙女之流,以美貌流于悠悠众口,不过是供人意淫取乐的谈资罢了。

舒意浓对此毫不陌生,她的名字和“妾颜”一说扮演着相似的角色,无法为女郎赢得丝毫敬意。

在更久远、更古老,对妇人女子更不友善的年代,这位凭一己之力化身柱神无数、守护渔阳大地至今的女性有多了不起,简直不言可喻。

遐天公珍藏的女剑仙像,以其匠师如仿照真人雕刻、写实不写意的风格,做为临摹对象的这名奇女子,必与舒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同样不可公诸于世,才编出梦中女仙的故事来。

“为什么这尊玉像,不能是遐天公的夫人呢?”

耿照试着提出另一种假设。“他老人家曾明确说了不是,又或其亲近的子女下属等,对后人否定了这个可能?”

舒意浓摇摇头。

“我没听说过。不过开基慈祖没说会武,也无这方面的轶事,这是其一。”

舒意浓解释:“其二,小姑姑处那幅女剑仙图,有骧公他老人家的题字,那四句韵文我从小背得滚瓜烂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据说是形容女子体态行止的美丽。”

“我少读经籍,但本城历来不乏饱学之士,却从未在别处看过这几句诗文,应是骧公自撰的无误。若女剑仙是本城慈祖,如此称赞弟子的妻眷也未免太无礼了,以骧公的才学人品,断无此理。”

“唔,确实是这样。”

耿照仅是粗通文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论证法,然而此说合情合理,证据力十分充足。

舒远再怎么敬爱恩师,也不能由着他题字讴歌妻子的品貌胴体,“女剑仙乃舒远之妻”的假设无法成立。

隔着光泽油润的乌木几案,少年凝视壁上人像。

拄剑而立的舒远眉锋压眼,阴鸷地斜乜着,似乎不屑正视。

耿照确信在本人跟前,按其锋芒难掩,迫人之甚,肯定会更难受十倍、百倍以上。

画家以潇洒写意的笔法,缓和画中人的高傲尖锐,除了愤世嫉俗的眼神鲜活得宛若镜照,余下的部分正是横疏影会赞叹的艺术之美——

且慢。

耿照的瞳仁微微收缩,仿效人像的姿势比划了一下,忽问:“遐天公是左手使剑?”舒意浓失笑:“怎么会?《玄英剑式》是右手剑法,我看你是还尝不够厉害,这般不长记性啊。”虚握五指假装持剑,作势欲出。

耿照举手投降,保证记得牢牢的,打死不忘,两人嬉闹片刻,待收了笑声,他才问舒意浓:“我想看那幅女剑仙图,可以么?”舒意浓玉靥臊红,娇娇地瞪他一眼:“你是想看图呢,还是想看我小姑姑?”

耿照不知小姑姑有甚好看的,只能顺着女郎的话说:“自是看图。我还没找着我师父哩,不急着见双方亲长的。”舒意浓大羞,跺脚道:“你敢在小姑姑面前乱说话,瞧我不撕了你的嘴!”扭头跑了出去,半天身后没见动静,又硬着头皮跑回来,气急败坏探头:

“磨叽什么呢!”

“姐姐又说家乡话。”耿照捉她个现行,边将箱子放入暗格。舒意浓才省起自己竟忘了收妥宝物,好在墨柳先生先行离去,否则肯定要被念疯。

两人相偕离开,小姑姑隐居处若以石砦为基准,恰与金墀别馆分置两侧,同样要通过一条长长的铁索桥,建筑不如别馆金碧辉煌,而是茅顶竹篱的草堂,远说不上破败,看得出用心维护。

但,不知有多少芳华正茂的舒氏美人,因那肉剪子的特异体质,被迫在此磨耗青春,最终花落无声,耿照不禁心生喟叹。

舒意浓兀自沉浸于“见家长”的羞喜中,领着他在前厅落座,熟门熟路地张罗茶水点心,什么东西放哪里那是不假思索,比在石砦里还自在,可见常来。

“过了桥,便是回雪峰啦。”舒意浓道:“这小院平时是不让靠近的,除我以外,有事只能敲桥边的客至鼓,待院里派人过桥来问,这是历代传下的规矩。”

“小姑姑来此后,便未再补过婢女仆妇,待旧人做满年数,便厚赠金银,送她们回到山下家中享清福,只剩下她一个人住在这儿。她自己洗衣,自己烧饭,不用人服侍。待我正式领了城主的头衔,头一件就是要废止回雪峰的禁令,小姑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耿照奇道:“她现在是不能自由行动的么?”

“也不是。”舒意浓垂落香肩,有些泄气。

“母亲当家那会儿,小姑姑起初还一起参与城务,她们姑嫂十分要好,母亲并未禁止小姑姑离开回雪峰,是她自己渐渐便不再外出,也不同其他人往来,我每回劝她,小姑姑都说家法不可违。我偏要废了这条!哼。”

后进始终无人来,舒意浓喊也喊了,也入内找了个遍,喃喃道:“莫非……是出去了?”瞥了空荡荡的墙上一眼,似有定见,殷殷叮嘱:“我去外头找找,你千万别离开这儿,不要乱跑。我小姑姑罕见生人,若吓着她,不知会……总之乖乖待着,我一会儿就回,嗯?”故意摸摸少年发顶,如哄稚儿,自己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耿照无意违逆,足足坐了两刻有余,草堂内的摆设他进来时已一眼看尽,也不好随意翻动,索性半阖眼帘,遁入虚境练功。

自得刀皇指点,他越来越长于运用“入虚静”的优势,虚境中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不仅练刀事半功倍,修习内功亦是进境惊人。

尤其见过墨柳先生将控鹤擒龙之术化入日常,料他此举并非只为扮高深,而是透过既频繁又浑不着意的反复运劲,于内功上必有极大的好处,少年难得生出竞争之心,想着再有机会交手可不能输,便在虚境中练起气来。

澄明的心境如无边无际的镜湖,照见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气行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似怒川涓流,极动而极静,却无丝毫扞格……直到一道剑光划破心湖,虚境骤然粉碎!

耿照猛然睁眼,所幸真气并未岔走,运劲内视无有伤损,方才那一霎的凝练剑意如梦似幻,他却清楚绝对不是心魔关。

——高手!

剑意具形、不受身外所限……这是前所未遇的用剑高手!

碧火神功的感知之能冠绝天下,但那道剑意并不是他主动察觉,而是早在感知以前,它便忽然凝结于虚境中,仿佛一物本无形质,却直接在体内具现,从前的岳宸风、如今的方骸血便是吃了这个亏。

来人侵入的甚至不是耿照的身体,而是更高层次的心识。

他只在师父三日传功那回,有过近似的体验,发出剑意之人未必是冲着他来,而是凝练之甚,只有同一层次的耿照能受其影响,有足够强大的虚境被洞穿解裂;换作旁人,那是连感知的资格也没有。

这等敌手,为何会出现在天霄城?

按舒意浓描述的三位骷髅使,似都不到这等修为,莫非……是位阶更高的教中首脑,乃至教尊亲来?

(姐姐……糟糕!)

“教尊新妇”四字闪过脑海,耿照心底凉透,顾不上舒意浓的嘱咐,整个人如电般掠出草堂,凭借心头一丝若有似无的痛锐余烈,径往回雪峰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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