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呼来不应 蓼洲结庐

阙家二郎不是三言两语间便能卸除心防的人,耿照始终觉得他潇洒自若的外表下,肯定还藏了些什么,但能如此随意闲聊,两人都不觉负担,也是乐事一件。

他的真实身份在天霄城内只有舒意浓和墨柳知悉,阙入松、乐鸣锋都以为这名匠艺精巧的天才少年便是梅少昆,哪怕他和少主瞧着分明是一对儿,两个老江湖也是乐见其成——

少城主有先祖遗训护身,不嫁也就是一句话,不愁突然变成哪家的媳妇儿,连累本城上下沦为陪嫁的嫁妆。

梅少昆一身牵系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两家的绝续,拉拢总比敌对好,最好是被自家少主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往死里舔,将梅别二氏舔成了文定礼,则再妙不过。

反正先收礼再悔婚的事所在多有,先过得眼前这一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只有阙牧风不信他是梅少昆。

怪的是:定见若此,阙牧风却仿佛不是很在乎他是谁,对父亲和乐叔叔的一厢情愿未置一辞,明明他说话是够分量的,若然质疑,料想阙入松不能不加考虑。

但他宁可拿这点反复戳着耿照取乐,也不真以为他是包藏祸心的奸细。

“……再这样下去,舒意浓做不了天霄城之主的。这点你是知道的罢?”

还有直呼“舒意浓”之名这点也独树一帜。

只要“大人”不在的场合,他都是连名带姓的叫。

军议结束当晚,少年听他与舒意浓在彼此错身的调侃间互称全名,女郎被逗得花枝乱颤,随手揍了阙牧风一拳,状似亲昵。

若非心知舒意浓实爱自己爱到了骨髓里,这也够喝一坛老醋了。

“阙兄是指?”耿照明白他指的不是眼前形势,只是依旧装傻。

阙牧风瞟他一眼,哼笑着转开视线。

“舒意浓是很漂亮的女人,而且不是普通的漂亮。你以为玄圃山上忒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卵蛋糊眼,一个个都瞎了么?他们打从心底尊敬她、崇拜她,或许还有一点心疼……能把这些化为纯粹的忠诚,是因为他们愿意暂时忘记她是个极好看的女人。”

“一旦天神般的少城主许了人,情况就不同了。忌妒、失落,遭到背叛的愤怒等,更有人会因她不再纯洁了,遂由敬爱转为轻鄙,乃至深恶痛绝也未可知。她和你在一起,不但会失去天霄城,更可能得到一个名为‘天霄城’的敌人。你睡她之时,有没想过这些?”

耿照闻言一凛,抬头才发现他嘴角微扬,却无一丝笑意,眼缝中精芒闪锐,杀气乍现倏隐。

少年自觉拿捏得不错,应不致暴露才是,但从乐爷明显的态度暧昧,以及阙入松有意无意给予方便,仍不免有些担忧;经阙牧风一说,始信两人关系已被众人识破,只料不到他会如此直白无隐。

耿照与舒意浓虽属无心插柳,对她却是发自真心的怜惜宝爱,不假思索,正色道:“我虽不才,从未觊觎舒氏分毫。这样说或有些托大,也不怕阙兄笑话,若姐姐愿意随我同去,便与贵城为敌,料想应不须怕。”

阙牧风没想到他敢如此夸口,扭头死盯了他半晌,才连声啧啧:“你小子是真不怕挨揍啊。”听得却无甚不满,倒不如说这个回答很对他的脾胃,须极克制才不致噗哧笑出,眼角眉梢煞气消褪,俊脸如春风般怡人。

“毕竟阙兄的剑压在我身下。”少年不知怎的心怀一宽,摸摸鼻子忍笑道。

今日出行,阙牧风未携双剑,带的是柄长逾四尺的双手大剑,刃长三尺余,剑锷近一尺,粗厚如铁笔,莫说挡架刀剑,怕连铜锤铁瓜亦能接得。

此等长兵辕座上无处安放,只能置于车斗内,连同鞘上系的厚革背带与耿照同列,藏得严实。

“我有两个妹妹,舒意浓是比较讨人喜欢的那一个。”阙牧风回身倚辕,扬着芦草束作势赶牛,背影看似意兴阑珊,低嗓却似铁砂磨地,沉稳得令人悚栗,决计不敢怀疑他有多认真。

“你若使她哭泣,我保管你后悔莫及。”

“……阙兄放心,小弟理会得。”

青年耸肩,安静了一会儿,随口又说别样去了。

轳声辘辘的牛车转过山坳,波光直映眼帘,绿野间忽现水泊,却非一望无际的大湖,生满芦苇的岸湾连到远处的矮丘边,差不多就是环丘的边际线;居间东一块西一块碧油油的洲岛,水鸟起落,凉飔微潮,令人心旷神怡。

山水相接处漾着连片银芒,起初耿照还以为是水光,细看才发现也是芦苇丛,约莫阳光照在金灿灿的苇毛上,才得如此,忍不住脱口:“真是美景。”

阙牧风笑道:“见到这片水泊你还想不起‘蓼菱洼’三字,又或根本不知蓼菱洼代表什么意思,你非但不是本地人,更不是渔阳出身,对北方武林涉猎有限,甚可说是一无所知。”

“有没有可能我从小在山上打铁,没怎么下过山?”

“也有可能。”阙牧风连连点头。“猜猜渔阳七砦中,哪一家离钟阜最近?”

“龙野冲衢?”耿照单手覆额,露出绝望的表情。

“答对了。”阙牧风笑得不怀好意。

“哪怕少时离家,梅少昆也是本地土人,他未必熟悉钟阜,但钟阜是有人识得他的。下回再被问起,你得编个够好的理由,譬如被铁锤敲到脑袋失忆之类,才能圆过。”

——难怪梅少昆在钟阜附近断了行踪。耿照心想。

梅少昆跟梅宁约在钟阜,多半也是因为这一层。

他与龙野冲衢之主别王孙虽有“二十岁前父子不得见面”的批命在,毕竟血浓于水,只希望他是真逃回老家、别王孙顺势将儿子藏匿起来,无视谶纬,而非如梅宁所担心,是被什么人捉了去。

两人把车停在路旁,阙牧风解了横轭放牛吃草,可见没打算速回。

斗笠短褐的庄稼汉身背大剑,与袍服齐整的少年并肩行于水泊边,画面是够怪了。

所幸蓼菱洼附近没什么人,直至一处破旧的码头,沿途只有漫步沙洲的水鸟相伴。

码头边几条舢舨并列,系舟的绳索却非破烂旧物,绑得井井有条,显是有人照管。

耿照出身的龙口村附近水文丰富,游水撑舟都难不倒他,正欲寻觅撑舟用的长竿,却见阙牧风将两根食指衔入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哨,未几远处传来同样的哨声相应,过得片刻,远处的苇丛中撑出了一艘舢舨。

船头之人遮眉远眺,忽回头叫道:“是阙师兄……阙师兄!”用力挥手,小舟却未多晃,下盘功夫非同小可。

小船瞬间如离弦之箭,快了两倍不止,显然撑船的也被这份兴奋感染,迫不及待向码头飙来。

耿照心想:“原来蓼菱洼是他的师门。”以阙入松的武功和本地人望,易子而教,所托必定非同小可。

舢舨上两名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虽赤脚卷袖,衣衫和髻式均是儒装形制,是为便于劳动才将袍脚袖管缚起或扎紧,放落后再戴冠着鞋,便是读书人的模样。

难不成隐于矮丘陵间的,居然是座书院?

阙牧风将他的满腹狐疑看在眼里,却无意廓清,径与热情相迎的儒生闲聊,直到舢舨绕过一座座芦洲,来到矮山前。

此间是沙泥混杂的滩岸,连用木头搭座简单的码头都不易,舢舨近岸,船首之人率先跃出舷外,跳得不远,着地时水淹脚踝,才知何以不着鞋袜。

耿照一身正装,考虑到拜见主人的礼数,正犹豫要不要跳得远些,又怕儒生面上无光,阙牧风却提气跃至一丈开外,轻轻巧巧落于沙滩的一块礁岩,耿照有样学样,也跟着掠至青年身畔,才见后头撑舟之人也下到另一侧舷边的浅水里,与先前那人合力将舢舨拽拖上岸,斜斜搁于滩头。

两人走进不远处的一幢小屋,片刻后冠带齐整地行出,果然是读书人的样子,与耿照通过姓字,拱手道:“赵公子,敝山主等闲不见外客,因有阙二爷的引荐,才让公子往后山。”

“后山乃山主清修地,有两条不成文的规矩:其一是‘弃剑石内莫言武’,以弃剑石畔的谢客亭为界,界内严禁提运内气,便即动手,也只论招式作文斗;不守此规,于贵客恐有大碍,公子若不允,我等不敢为公子引路。”

“其二,后山平时连我等亦不能进,擅入必定迷失方向,请公子务必在亭内等候,切莫随意行走。”瞥了阙牧风一眼,加强语气:

“阙师兄也是。”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阙牧风嘻皮笑脸。

“那次我在那鬼林中困了七天七夜,只能吃草嚼树皮,至今见蔬菜还犯恶心。这小子若进迷魂阵,肯定撑不久,我赌他三天便能见着列祖列宗。”三人都笑了。

发话那位名叫伍伯献的儒生恐对耿照失了礼数,匆匆收敛形容,摆手道:“公子请。”偕师弟在前领路。

滩岸与铺石山道间隔了座防风林,出林后一转,赫见一座约三四人高的石砌牌楼,形制古雅,雕工细致,不似此荒洲野岭中应有。

两侧楹联分书“十世为儒少子孙,一生长负帝陵恩”,横幅“不应庐”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如挥剑斫成,断玉斩金,不留憾恨,似足以泄尽满腔狂气,看完后反而心头宁定,颇有万籁俱寂之感,实是不可思议。

如同蓼菱洼,耿照对“舟山不应庐”也无印象,横疏影撰写的《东海名人录》他虽背得滚瓜烂熟,但书中收录的门派、高手仅止于靖波府,或因流影城位于东海道南,横疏影以为执敬司弟子所遇,到东海道治便已足够,也可能是连二总管都没遇过更北边的武林人,索性不录江湖耳语,只写见闻所致。

耿照同样对渔阳七砦十分陌生,这不应庐的主人没准儿也来头不小,未敢等闲视之。

牌楼后的山道颇经修整,不但遍铺砖石,居间还有一条宽约五尺的无阶滑道,特别平缓,连带使山道都变得迂回起来,才能整出足够低平的斜度。

而弃剑石虽以“石”字为名,却是座两丈多高的巨岩,削平的一面苔生浓绿,依稀能看出原本打磨得光滑如镜,其上镌刻着两枚半人大小的狭长古字,第一个字瞧着像葫芦,第二个字则要复杂得多,只是一般的看不懂。

一柄锈蚀的双手大剑斜插于巨岩旁的山石,没入逾半,剑身未见弯折,可见这一掼的劲力之沉。

谢客亭的名目听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亭子却修得美仑美奂,青石阶畔一样设有坡道,让耿照忍不住想起初见萧谏纸时,他在平底粮船内坐轮椅的模样,料想这位山主如非腿脚不便,便是家中有眷若此,暗忖:

“若有意谢绝访客,何必建此华亭?不应庐的主人约莫不是真心隐居,反而像是在等什么人,只是等到剑都锈蚀大半,仍不见踪影。”精钢刀剑要成这副模样,亦需二三十年光景,若有待者,确实是极漫长的等待。

伍伯献延请二人入亭,自己与师弟站在亭外,解释道:“山主不定何时会派人来,还请公子宽心等候。”阙牧风翻了翻白眼,胡乱摇手:“你们忙活去,我们自等便了。”伍伯献笑道:“无妨,我们陪师兄等会儿。”看来对阙牧风不甚放心,怕他又到处乱跑。

耿照忍着笑,假意打量岩上的刻字,仍没逃过阙牧风的锐眼,青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贼笑道:“你知这俩刻的是啥?”耿照尴尬挠首:“小弟才疏学浅,是真看不懂。”

阙牧风摇头晃脑道:“是‘玄览’二字。此间主人名动渔阳的《无鸣玄览》神功,便由这幅上古图刻中悟出,也是后山成为禁地、外客止步的原因。你小子口口声声说不识,却一眼未曾挪开,是不是骗我爹给你写拜帖,就为到此偷师?”说到后来声色俱厉,“铿啷!”擎出背上巨剑盈尺,作势欲斩。

耿照不料他说翻脸便翻脸,还栽来个泼天冤枉,武林中最忌窥人绝学,连忙别头捂眼,单手在背后乱摇:“阙兄,小弟绝无此意!我连《无鸣玄览》之名都没听过,初来乍到,岂能——”碧火神功的灵觉捕捉到一声轻嗤,回头见阙牧风抱腹缩颈,肩头颤动,阶下伍伯献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才知中了圈套。

约莫怕他尴尬太甚,伍伯献主动解释:“在我不应庐中,武功乃枝微末节,排于百工之后,不禁人学,用不着行礼拜师。若有问,山主无不指点,但他老人家不喜武事,才有‘弃剑石内莫言武’的规矩。”

“要是从前山来,随处可见山主另一部成名武学《卫江山剑》的图刻,算是本山有名的一道风景线。阙师兄当年在图刻前指点我剑法的模样,迄今仍历历在目,就别再戏弄赵公子啦。”末几句却是对阙牧风说。

这下轮到耿照愕然了。

武林各派莫不把自家的拳剑秘笈视为至宝,或禁外传,或防人窥伺,守得无比严实,不应庐的主人却将剑法和内功公开示人,有问即答,这简直闻所未闻。

伍伯献习以为常,怡然道:“山主最初隐居于此,不与人群,日常所用只能自己动手,于是从无到有,研究如何烧烟制墨,抄水成纸,历时三年而成大家。许多人不远千里而来,重金以求,但山主既已穷尽技艺,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处,或剖竹为伞,或辗玉雕金,俱都卓然有成,没有长过三年的。”

耿照蓦地想起在横疏影的库藏中,有个装文房四宝的小箱,以“舟山墨”之名载于清册。

二总管惯用购自平望的上品贡墨,小箱里的舟山墨只缺一锭,其余笔砚等俱是未拆封的新品,不知是惜用还是弃用。

他与伍伯献描述外封的朱漆小印,伍伯献既惊且喜,又不无得意:“山主精研篆刻三年,堪与当世名家比肩,在方家间颇有名气。”以山主亲炙的贵重,这位赵公子家中竟有成箱收藏,怕不是千金购得,来历非同小可,应对益发客气。

不应庐的弟子日常均在前山活动,山主钻研的各种技艺学问,都留下相关的设备工具等,供他们使用,有问必答,三年里不收束修,还管食宿;期满离山,只有经山主选拔的秀材可以留下,从这个阶段起便须决定钻研的领域,山主也将倾囊相授,务求青出于蓝。

伍伯献专攻农田水利,撑舟的师弟翟仲翔则研究筑堤,不应庐之主不意外地又在此二领域留有傲人实绩,故庐内有此科门。

二人已待七八年之久,通过至少两次简拔,堪称人才中的人才。

耿照灵机一动。“山主该不会对打铁铸炼也有研究罢?”

伍伯献笑道:“何止有研究?从一窍不通到能铸玄铁精金,山主也只用了三年不到。其间还不只冶铁而已,机关术、木工等亦一并涉猎,最终造出失传已久的指南车。原本放置在钟阜城署之中,据说被东镇以‘不得私藏国器’为由,连同纸本蓝图,一并收进了靖波府的密库,世人再难见得。”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只在提到“东镇”和“靖波府”时有隐忍之色,仿佛硬生生止住了切齿咬牙,以显读书人的涵养。

耿照虽曾任将军武胆,毕竟没去过靖波府,遑论收藏国器的密库。

但以他对将军的了解,慕容柔若觉指南车是威胁,会毫不犹豫夷平舟山,收缴并不实际;毕竟设计者尚在,蓝图难道不能再画一遍?

听着像某种轶闻讹传,实不应出自主人公的门下之口。

能铸玄铁精金的设备,足够支应锻造如梦飞还令了,耿照大致明白阙牧风这项提案,为何会被阙入松和墨柳先生所采行。

由山道上回望,下方水泊间一片光粼,适才舢舨撑入之际,周身却仿佛笼罩在若有似无的薄雾内,天光突然暗去大半,虽不致伸手不见五指,辨认方位、远近等却变得困难,加上伍伯献谆谆告诫不得在后山走动,少年大胆猜测,不应庐之主还有另一项专长。

——阵法。

他见识过聂雨色的能耐,深深知道阵法的厉害。不应庐在林树沙洲间布下奇门阵图,外人难进,想来亦是阙牧风推举此地的原因。

四人闲聊间,一名男童忽由山道上行出,在他行经谢客亭前,便以碧火功的先天感应,耿照也未察觉有人,可以说他踏落亭阶前的第一步即被耿照听见,至于是由何处跨出,却是毫无头绪。

(……果然是奇门阵法!)

男童约莫八九岁,生得玉雪可爱,手里捧着书低头走路,居然没跌跤,说不定也是有武功的。

伍伯献一见他来,喜动颜色,取出拜帖匆匆拦下。

“季英,这封帖子劳你送与山主,说是酒叶山庄阙庄主所投,是很重要的客人,莫要耽搁。”

“又来?”被唤作季英的男童“蛤”的一声,垂肩摊手,老气横秋中带着小孩的直率无隐,大抵尚在可爱的范畴内。

“才送完一封又一封,你们是约好的么?”

阙牧风乜眸冷笑。

“要不你把阵图打开,我们自个儿进去啊,稀罕你送么?伯献,山上风气现在成这样了,你个做师兄的,居然得瞧小孩眼色。”

伍伯献笑道:“阙师兄有所不知,我绘制龙骨水车、丈量农地的算学,得靠季英教我,仲翔也是。真要说的话,我俩得喊他一声‘师兄’。”

对季英道:“这位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阙师兄,打过《卫江山剑》二十十七块石碑刻图的就是他,剑法可是山主亲颁的‘青出于蓝’。”

不应庐虽重百艺而轻武学,但小男孩哪有不崇拜高手的?

季英缠着伍伯献、翟仲翔学《卫江山剑》,立志成为第二个以碑石所刻招式打败山主之人,此事自不能光明正大说与山主听,岂料今日竟能亲见首位以剑法拿到山主“青出于蓝”之证的大前辈,眼睛都亮了,无奈前头话说太满,拉不下脸亲近。

正自扭捏,阙牧风嘿嘿笑道:“你赶紧把帖子送去,回头我教你几手,以后你伍师兄便教不上你啦。”男童兴奋点头,想起不应太过热切,显得自己很想学武似的,有违山主的教训,干咳几声,别过头道:“你……你要是非教不可,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拿着拜帖一溜烟地撒腿,身影在山道间忽现忽隐,明明是条直路,瞧着却有些迂回,片刻便难以追视。

伍伯献明显松了口气,又陪伴片刻,心里盘算着季英该送到了,对阙耿二人拱手:“赵公子、阙师兄,那我们也去啦。阙师兄若不急着走,稍晚小弟再与师兄吃酒。”偕师弟告别而去。

他二人功课繁重,轮值撑舟已是万不得已,今儿额外耽搁了大半日,着实等得心焦,只与阙牧风久别重逢,欣喜终究压过了着急,故未形于色。

阙牧风笑顾耿照:“这儿的主人行事随兴,又不爱见生人,外人投帖拜山,十个里怕有九个不会见,他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运气不好的话,得陪我们挨到晌午之后,才会有像季英那样上完课的小鬼走出来。”

耿照心念一转:“万一山主今儿没授课——”

“这你就懂了。”

阙牧风拍拍他的肩膀,眸带嘉许。

“欢迎来到不应庐,天才和散漫者的世外桃源,主人随心所欲但你不行的宝藏山。为防你有什么误会,先说我爹当年是送我来读书的,只是我不小心学了武功而已。”

“你在这迷魂阵中打铁,山主也不会问你打的是什么,正合我们的需要。只有一节你须小心,没事就没事,有事的话也可能十分严重……那就是最好别对山主说谎。可以隐瞒,但不能说谎。”

“此间的主人只消看你一眼,便能说出你的出身来历、家里有哪些人,做得什么勾当……铁口直断,宛若半仙。你可以不说,千万别满口虚词,一旦失了此人的信任,走不出舟山都算事小。”

耿照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明白阙牧风推荐这里的用心,又何以不忙着提出“这厮不是梅少昆”的指控。

走入此间,一切都逃不过不应庐之主的法眼,身份暴露迟早而已,何必急于一时?

失策。

不管是想窥探如梦飞还令的铸造之秘,抑或对耿照的身份早已起疑,阙牧风看似轻佻浮滑,岂料却使了记漂亮的回马枪,扎得少年猝不及防。

“你看着像踩中陷阱的野猪,但我无意阴你,纯粹是友善的提醒,免得你说谎成了习惯,以为对谁都能够如此。”

阙牧风耸耸肩,一脸看透他似、却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

“老实说罢,我来此是见一个人,带上你不过顺便罢了。六年来我只想见她一面,我爹不允,不应庐的主人也不待见我,我只好假公济私,利用你一回啦。”撢撢膝腿站起身,径出了谢客亭,竟是要往那术法迷阵中走去。

“……阙兄且慢!”

耿照既惊又愕。他深知阵法之能,本想提醒青年“你上回被困七天七夜”,转念恍然:“那便是他的盘算。”目光一凝,蹙眉沉声:

“你骗了二爷,是不是?此间的主人根本不会答应出借炉砧,让我在此锻造部件,你才须制造留人的理由。”

阙入松的爱子误入迷阵,受了伤损,不应庐身为东道,自难撇清责任,不得表示点什么,才能对阙家交代——这等碰瓷的手法几近赖皮,然而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便在于它简单粗暴,极其有效。

伍伯献等直到递帖前还盯着他,大概也怕旧事重演。

但这回的“伤损”,决计不是再饿上七天七夜之类,能被轻易揭过的。耿照蓦地想起不得在界后运使内功的禁令,不由得头皮发麻。

阙牧风既然敢提出这种馊主意,必有十足的觉悟,不计代价也要达成目的。

少年万料不到他甘为天霄城牺牲若此,难怪在牛车上说“你若让舒意浓哭泣”时,听着不像威胁,反有托付之意。

“那老东西唯一的好处,便是自命清高,麻木不仁,只消允你开炉,你便想重铸‘执中贯一’来造反,约莫也懒管,没准儿还乐见其成,大笔一挥,写篇酸文为你助威。”

阙牧风淡道:“你只想错了一处。这事骗不了我爹,他非常清楚我想干嘛,也同意这么干。六年前我被赶出舟山时,他差点没法做人,引为平生奇耻,我在遐天谷苦干六年,才赢来将功补过的机会。”

“你用不着内疚,说到头我为的是自己,不是为你。”耿照这才意识到“老东西”指的是不应庐之主,结合被逐出师门一节,看来阙牧风对这位师傅可说毫无敬意,只有满满的怨怼愤懑。

青年将大剑负上肩背,潇洒挥手,笑得露出齐整白牙,比春日暖阳还好看,整个人不知怎的忽精神起来。是因为即将能见到她的缘故么?

“再见了,赵阿根,你好自为之。舒意浓便交给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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