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武汉血族

程子晴想起了妈妈的念珠,那时候她的癌症已是晚期,她随时都拿着那串念珠,念一句佛经,就拨一粒珠子。

家里已经没人了,只能由她来照顾妈妈,她就看着妈妈拨动念珠,一颗又一颗。

妈妈相信会发生奇迹,她也相信,妈妈念了那么多的佛经,一定会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保护她的,癌症会痊愈,她们会一起生活下去,而自己也会回到学校,像同学一样去高中,然后去大学,毕业后工作,慢慢变老,就像别的所有的普通人那样,普通地生活下去。

然后妈妈死了。

死去之前像具骷髅一样瘦,每晚都会痛到尖叫,上次厕所都会痛到流泪,裤子上随时沾着屎尿。

没有奇迹,没有生命,没有尊严。

胡小飞的妈妈也要死了吗?

楚曦的科尼赛克跑得好快,上到高速路之后变得有些恐怖。

路灯一个一个飞过,那些女的开着三辆法拉利和一辆兰博基尼,一直跟在后面。

“楚曦,要下道了。”她说。

“嗯。”楚曦点点头,以非常可怕的速度进入匝道,“我来过这里。”他说。

他们穿过湖边的公路,跨过一座桥,前方闪烁着警灯,两辆黑色的防弹大车把路堵住了。

楚曦将车停到路边,下车走上前去,有穿着警服的人上前来叫他掉头,他问道:“请问这里谁负责?”然后试探着说:“我找五七会的人。”听到他的话,那名警察停了下来,对着步话机说了一句,接着一名身着便衣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打量楚曦片刻,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五辆超级跑车,朗声道:“默党的朋友,今晚我们血猎,武汉已经戒严了,你们没收到通知吗?”程子晴跑上前来,说道:“我是胡小飞的朋友,我们是来帮他妈妈的。”中年男人看着程子晴,耸动着鼻子闻了闻,就好像只靠气味就能判断出她是人类似的。

他向程子晴问道:“小妹妹,你又是什么人?怎么认识胡小飞和这几位朋友的?”程子晴道:“我是李大爷李元贵带过来的,请让我们见一见李大爷,我们是来帮忙的。”男人摇摇头:“我不能让你们过去,请回去吧,好意我们心领了。”楚曦掏出手机,心想这时候联系戴若希有没有用?

却发现后方有灯光照射,他回过身去,看见一辆比亚迪海豚正快速开过来。

那小车停在他们身边,开车的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司机,她探出头,向那中年男人道:“富春叔,对不起我来晚了。”被叫做富春的中年男人向黑色装甲车挥了挥手,他们让开道路,让那辆比亚迪小车进去。

楚曦立刻道:“我们也是来帮忙的,让我们也进去吧,我认识戴若希和老李,需要我联系他们吗?”比亚迪上的女司机突然停下车,打开车门走下来,向楚曦问道:“你就是那个楚曦吗?”

“对!”楚曦点头:“我是叫楚曦。”

女司机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他,他也观察着对方,她很年轻,看起来只有十九或者二十岁,身高一米七,身材高挑,四肢修长而精瘦,上身穿着贴身的背心和一件白色运动外套,下身是紧身运动裤和跑鞋。

她胸部不大,脸极漂亮,是维吾尔族相貌,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睫毛很长,眉毛浓密修长,头发棕色微卷,结成一个长马尾。

“我叫亚里坤古丽。”她说:“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楚曦回头看了一眼程子晴,她接着道:“我们是来帮胡小飞的。我在想,如果楚曦在这里的话,我们或许可以不伤到胡小飞她妈妈就把她控制住。”

“程子晴小姐。”亚里坤古丽指着楚曦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知道但知道得不清楚……他是好人!我们是来帮忙的。”亚里坤古丽看了一眼楚曦带来的车队,伊芙琳、 六位美人和两名禁军已经下车,在黑暗中等待,他们每个人都已换上劲装,带着短剑、弯刀、飞刀、手枪和冲锋枪。

亚里坤古丽大声道:“伊万洛娃·耶洗别,”她正想嘲讽地说:“你也要来给我们五七会做事了吗?”伊芙琳却在黑暗中呵呵一笑,就像能预知她要说什么一样,提前回复道:“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当然是血主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亚里坤古丽心里咯噔一下,暗想,她已经觉醒到什么程度了?

她虚张声势地“哼”了一声,看向楚曦道:“你为什么想去?”

“我是中国人也是血族,我想我也有为五七会服务的权利吧?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至少有在我自己的国家见义勇为的权利吧?”亚里坤古丽盯着他的眼睛,确认似的问道:“你真的要去?”

“是的。”

她并没有犹豫,径直走到中年男人身边,在他耳边说道:“富春叔,他就是现在的血主。”男人道:“所以更不能让他过去。”

“富春叔,你真的想猎杀韵竹阿姨吗?”她轻轻抓着男人的手臂道:“你愿意杀掉胡叔叔的妻子,小飞的妈妈?”

“你知道这样的事情它就是会发生的,我们没有办法,如果有一天我疯了,你们就打死我,不用犹豫。”亚里坤古丽摇摇头:“但是我不想,胡小飞也不想,我们可以抓住她,让她沉睡,等医学进步,只要等得够久,总有一天能治疗她。”她向后看了一眼楚曦,又回头说道:“放他过去,让不让他上由血猎长决定,这样可以吧?”男人点点头:“你负责把他送到血猎长那里。”

“好,我保证。”

亚里坤古丽向楚曦招招手:“来吧,但是你的手下不准来。”楚曦向伊芙琳喊道:“你们不要跟过来,也不用等我,回去吧,我没事的。”他坐上比亚迪的副驾驶位,而程子晴坐上了后坐,亚里坤古丽踩下电门踏板,飞快向前驶去,同时说道:“程子晴,我没叫错吧?”

“没有。你为什么知道我?”

“如果小飞的妈妈没有发病的话,再过几天就该轮到我保护你了。对了,你们嫌麻烦可以叫我古丽。”

“你的全名是什么?”

“亚里坤古丽·艾买提·刘术。”

楚曦问:“你们说的病是一种什么病?”

“一种癌症。”亚里坤古丽道:“会让血族发疯。”

“血族也会得癌症?”楚曦不解道:“不能自愈吗?”亚里坤古丽摇摇头:“你太高估自己的毒血了。我们感染的不过是一种传染病,是高维空间病毒在三维宇宙的一个切片而已,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我们也会感冒。”车开进了五七会新洲区基层委员会的那个院子,这里楚曦来过,只不过现在这里停满了车,也站满了人。

楚曦下车后环顾四周,看见这里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有人穿着巴宝莉的衬衫开奔驰来的,也有人骑着踏板车还穿着美团的马甲,还有穿中学校服的学生,穿原神T恤的三十多岁的瘦子,穿抹胸连衣短裙的女主播,秃顶带眼镜的中年人,穿着厂里制服的工人,五十多岁浓妆艳抹的老男人。

一共有一百来人,没有一个像战士的。楚曦想在人群中找到戴若希,但没有她的身影。

接着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喧哗,一个短发女孩从楼里跑出来,睁大眼睛慌张地说:“胡小飞跑了!他一个人去找他妈妈去了!”

“那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浓妆艳抹的老男人喊道:“快去找他呀!”人群嚷嚷起来,古丽拍了拍一名穿职业西装的女士,问道:“怎么回事?”那女士说:“上面在犹豫要不要血猎,决定不了。”

“那也不能这么耽搁着啊。”

“易韵竹不但进入血怒,可能都入魔了,现在拿枪杀她都难,想活捉她得死人。一六年抓武援朝伤了多少人?最后还不是血猎。”女士摇头道:“他们不做个决定,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

“我懂了。”古丽点点头,一手抓着楚曦,一手抓着程子晴,他们穿过人群,大多数人不禁盯着他们看,有些人分辨出了程子晴不是血族,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古丽向那短发女孩道:“快带我见血猎长!我有办法!”他们走进小楼,进入二楼,这里有一个会议室,古丽大喊:“血猎长!我是亚里坤古丽!我进来啦?!”

“还没讨论好,等着!”

会议室的门开着,里面站着三个人,一个是红马甲老李,一个是一名打扮时髦,穿着银黑色西装的十六七岁少年,还有一个身高两米的魁梧男人。

老李还是穿着红马甲,原本插在胸口口袋里的银色保温杯被他放在桌上,今天他胡子没剃,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

那少年相貌十分英俊,脑后的头发被剃得很短,前面留得比较长,中等长度的刘海丝丝分明,向两边分开露出额头。

他左手手腕上,带着一块金色的劳力士手表。

他身边的巨汉剃着板寸,面无表情,他穿着黑色长皮衣,脚踏黑色皮靴,肩膀宽阔结实,体型大得像只巨象。

古丽带着楚曦和程子晴直接走进去,老李看见他们,惊讶地喊道:“小楚?!你怎么来了?”

巨汉指着他们道:“出去等命令!”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三人,最终汇聚到程子晴身上,接着厉声道:“为什么这里有个人类?!”古丽哼了一声,说道:“唐力你搞清楚,你也是人类,只不过你是血族她是汉族,还有,五七会机构调整了吗?我可不知道你在武汉有指挥权。”老李伸出手向古丽不停地晃:“诶诶诶,古丽,唐力是总会派来协助我们的,你对人家客气一点。”

“总会不是已经派了许墨了吗?”古丽摊手向那少年道:“难道觉得他能力不够?还要再派一个来。”那叫许墨的少年呵呵一笑,走过来站在亚里坤古丽面前。

他比古丽高大半个头,英俊白净的脸上显露出优雅的高傲,他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分开的西装中间,露出爱马仕皮带显眼的金色H标志。

他玩味地对上古丽的目光,英俊的脸邪气一笑,却绕过她,向楚曦微微鞠了个躬,彬彬有礼道:“您好,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你好。”楚曦向他点了点头,说道:“各位五七会的……朋友,我是楚曦,我是来帮忙的。”

“帮忙?”

亚里坤古丽道:“有楚曦在这里,我们就有可能在不伤害小飞他妈的情况下抓住她。然后我们可以让她沉睡,这样不伤人性命。”

“不行。”许墨走到一边,说道:“这位楚先生身份特殊,若是在我们这里有个三长两短,那是要闹出外交风波的。明明是件小事,可别弄到收不了场,你说对吧,血猎长?”老李点头道:“对对对,楚先生就别参加了,我们会解决。”古丽道:“怎么解决?用枪打吗?还是让唐力和许墨去活捉她啊?”许墨冷冷道:“我和唐力一致认为,趁失控者还没有伤人,应该尽快将其猎杀,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我们已经签了字发布了血猎令,但老李还有些顾忌,始终不肯执行命令。老李,我知道你对同胞有感情,但失控者已经爆发血怒,无法挽回啦,你看这样好不好,直接由执法队执行血猎,你跟着执法队做做样子就行了。”不等老李回答,楼下便传来喧闹,楚曦听到了那个画着浓妆的老男人的声音,他在大喊:“不能干等着!不管怎样快给个说法!”亚里坤古丽问道:“血猎长,胡小飞在哪里?”

“他跑了,他去找他妈去了。”

“这样太危险了!我们必须立刻去找他!”

老李满脸为难,摇着手道:“古丽啊,血怒的人并不是完全没有理智的。这种事情我见得多,有的时候家人是能让失控的人平静下来的……”许墨厉声道:“不能这样冒险!”古丽向老李道:“你是说,你想让小飞去把韵竹阿姨劝回来?”

“小飞他是自己跑的。”老李为难地说。

楚曦觉得自己总算听明白了,老李肯定和胡小飞说过些什么,胡小飞要去活捉他妈,而老李可能私下放他去了,甚至还想给他争取一点时间。

虽然没见过那个叫胡小飞的男孩,楚曦倒是立刻理解了他,毕竟看着同胞猎杀自己的母亲,这个事情也太恐怖了。

楚曦心头一热,立刻说道:“我去帮帮忙,我速度力量都比普通血族大,我能帮到他,至少能全身而退。”

“您的好意让我们很感动。”许墨道:“但恕难从命。”他打了个手势向巨汉道:“唐力,我们体谅体谅老李的好心,毕竟对自己辖区的同胞姐妹出手,的确太残酷了。还是这样办,由执法队执行血猎,出动吧。”老李倒吸一口凉气,那巨汉点点头,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他们走下楼去,楚曦跟着他们,看到五名极高大的男人穿过人群,走到主楼门口。

他们各个都像唐力一样高大,穿着黑色皮衣,和他们身边的各色血族格格不入,就像另一个物种似的。

血族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执法队?!”

“他们就是执法队呀?”

“这么高啊?”

“今天由他们来血猎吗?”

“用得着吗?”

“今天轻松了,不用动手了。”

“也好,我也不想去杀易韵竹。”

“胡大哥在哪儿啊?”

“这样才对嘛,执法就该由执法者来,本来就不该我们自己动手,去他的鬼传统。”

“那我回去了,我明天就要交Demo,加班到一半就出来了。”

“我还没给孩子做早饭呢。”

唐力站在主楼大门口,本就高大如塔的他还站在阶梯上,气势十分惊人。

他对众人高声说道:“今晚由执法队执行血猎,你们可以走了。”

“等一下。”一名血族从人群中走出来,他穿着蔡徐坤背带裤,染着灰色的头发,是个卖烤鸡翅的摊贩。

他的流动摊就停在院子门口,挂在一辆三轮摩托车后面。

楚曦以前在夜市见过这个人,他通过跳蔡徐坤篮球舞揽客,所以印象深刻,但没想到他是血族。

他说道:“由你们执行血猎,是违反特别民族自治法的。”

“不。”许墨走到唐力身边:“你们的血猎长李元贵,会作为代表和执法队同行,这样也就符合特别民族自治法和血族的传统了。”那摊贩哼了一声,大声说道:“执法队脱离群众,是五七会某些高层人物的私兵,同胞们,不能把血猎权交给他们!”唐力指着他道:“闭嘴!”

许墨把他的手压下去,朗声道:“你刚才说的这些有证据吗?如果没有,那就是诽谤。”摊贩对周围的血族道:“这些执法队的人有哪个是我们认识的?你们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吗?他们全是1966工程的副产物,封闭式训练出来的猎杀机器!”他直面唐力和许墨:“这是违反国家政策的!你们欺骗了……”

“闭嘴!”唐力走下台阶,大步走到摊贩面前,但那人竟一步也不退,抬头直面比他高出好大一截的巨人。

“等一下!”红马甲老李跳到唐力身边,五名黑衣巨汉瞬间将他围住。人群陷入恐慌,血族们面面相觑,却都不说话了。

老李压低声音道:“唐力,你这是干什么?咱们五七会,难道还经不起群众批评吗?”那巨人道:“他不是群众,他是刁民。他诽谤高层,我现在就要抓他去法办!”他竟说干就干,闪电般伸出右手,往摊贩脖子上抓。

那摊贩同时腾空而起,一个后空翻向后退去。

一名执法队员也飞身跃起,大手横挥,抓住他的脚腕将他砸在地上。

“干什么?!”古丽大喊着冲过去,另一名执法队成员迎面将她拦住,那巨汉有几个她那么大,和她站在一起就像成年人和初一学生似的,立刻逼得她停了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人群中有人大喊。

“你们执法队是来和老百姓作对的吗?!”

“别在这里撒野!”

五十多名血族将他们围住,还有五十来人在观望。霎时间银光闪动,楚曦看见有人拿出了斧头、红缨枪和大刀,接着又有人拔出了唐刀和清剑。

唐力怒目而视,掀开自己的皮风衣,露出里面藏着的一把192步枪。其他五名执法队成员行动与他保持一致,也各自露出冷热兵器。

一见这架势,又有十多名血族拿出了双管猎枪和八一步枪。

老李赶快举起双手不停摇晃:“放下!放下!干什么?!放下!都放下!”血族们将武器指地,但仍拿在手中。

打扮成蔡徐坤的摊贩站起来就要和执法队拼命,浓妆艳抹的老男人飞扑抱住他,接着女主播和程序员一起扑上去,将他按在地上。

老男人大喊道:“蔡徐坤不,蔡长民你别找死!冷静!”气氛如此剑拔弩张,楚曦心想自己必须说句话,他举起手向唐力和老李走去,声音洪亮但平静:“各位,我是个局外人,我叫楚曦,几天之前还是个汉族大学生,我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但我想说,我们到这里来,都是为了帮助那位叫易韵竹的女士的,对吧?”他见没有人打断他,就继续说:“既然是这样,我们不如一起去找她,好吗?在场所有的人一起,有执法队,有各位五七会的血族同胞,还有我,我们一起去,现在就出发,不再耽搁时间了,大家看怎么样?”

“很好。”许墨鼓掌道:“中国血族团结一致,共同应对危机,这正符合我们五七会的宗旨。我赞成这位楚先生的意见。”他看向老李,问道:“老李,你说呢?”

“好好好。”老李无力地点头:“按照特别民族自治法,和血族传统…………执行血猎。目标是……易韵竹·示巴。”……

胡小飞已经闻到了妈妈的气味。

他深入湖边的茅草丛,这里远离城镇,只有星光和远方传来的一点微弱灯光。

血猎长说得对,胡小飞心想,即便陷入血怒,有些人也会残留部分理智。

正因为如此妈妈才会跑到这里来,她想远离人群,她害怕伤到别人。

现在她只伤了爸爸一个人而已,一切都还可以挽回,是的,自己只需要抓住她,让她沉睡,虽然会分别,但总有一天还会再见。

还会再见的,一定还会再见的。

“妈妈。”他小声呼唤道:“妈妈,你在这里吧?我是小飞,妈妈。”没有回应,只有风吹拂茅草发出的沙沙沙的声响。

他往前走,身边的草越来越高,大部分超过三米,有些达到了五米,除了黑暗中的乱草,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能嗅到一丝气息,是他熟悉的妈妈的气息。

“妈妈……”

不停将茅草分开,又不停被它们包围,那种走不出去的感觉让他恐慌,但他只能继续走,不停地走,直到脚下的土地变得柔软,鼻子中能闻到潮湿的气味,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湖边。

“妈妈?”

分开最后的高草,他看到了夜空下的胡泊,它像一块银黑的缎子,随着风而泛起皱褶。

妈妈就在那里,她赤裸的脚站在湖面上,一步一步往湖中心走。

胡小飞跟上去,踩进水中,只走了几米,湖水便没过他的膝盖。

“妈妈,别走了妈妈。快回来。”

他脱掉上衣,又伸手进水里脱掉鞋袜,他继续走,腿拍打着湖水哗啦哗啦的,水淹没了他的腰,接着脚下粘稠的地面突然消失了,他整个人掉下去,水瞬间没过他头顶,他拍打着湖水又浮起来,脚下已经什么都踩不到了。

妈妈还在走,她穿着白色睡裙,湖面的风撩起她的裙摆和长发,冰冷的月光在她肌肤上反射,让她看起来像湖中的仙女。

“妈妈快停下呀。”胡小飞摆动四肢向她游去,他只会蛙泳,但速度不够快,于是冒险使用自由泳,他身体绝佳的协调性竟让他顿悟了这种游泳姿势,他扑打水面向易韵竹快速游,不时抬起头来看向她。

她的脚踩在水面上,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像个幻影。

这种违反物理定律的场景胡小飞从没见过,他心想就算是血猎长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她入魔了,或者说,她因血怒而发生了觉醒,就像乌鸦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现实。

她走得好快,胡小飞拼命跟上她,却看见她猛地站住,转过身来正对自己。

“妈妈……”胡小飞踩着水,惊讶地看着她。

她面色平静,没有丝毫表情,空洞的眼睛中流动着不现实的光华,就像不停变换的极光。

胡小飞觉得有些恐惧,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现代科学所能应付的了,他看见妈妈脚下的湖水也泛起绿色的光,接着绿光像烟一样流动,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越来越大,很快方圆两百米内的湖水都有这种绿光在流动。

水变得透明,像消失了一样,他向下看,发现自己似乎悬浮在一个黑色的巨洞中,下方深不见底,只有一些飘渺如烟的绿光在缭绕。

恐惧充斥心头,他害怕得难以呼吸,手脚很快就无法协调,肌肉僵硬颤抖起来。

接着他感到重力消失了,他正以为自己要落下去的时候,却发现妈妈的位置正在变低。

不,不是她在下落,而是自己在往上飘。

直到飘得和妈妈一样高,他发现自己正直面着母亲。

鼓起勇气直视她空洞的、泛着绿光的眼睛,他说道:“我们回家去吧……回家。”妈妈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但胡小飞能感觉到气氛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难以用语言形容,但危险的感觉消失了,面前的女人不再陌生,她的眼神不再空洞,那种流动的光华在逐渐消失。

希望在胡小飞心里升腾,他试探着向妈妈伸出手去,接着就看到鲜血在妈妈的皮肤上爆开。

子弹一颗接一颗地射过来,冲击空气发出尖锐音爆,它们撞击在妈妈身体上的声音好可怕,他能听到它们穿过妈妈的皮肉,撞击她的骨头,每一声都像打在他心底里。

“不!停下!别开枪!”

子弹是从湖边的茅草从中射出来的,枪上一定是装了消声器,看不到火光,也听不清枪声,但能靠着子弹发出的尖锐啸叫判断出大致方位。

胡小飞突然落进水里,他看到妈妈也倒在湖水中,他奋力游过去,却看不到人,湖底再次绿光流动,翻卷着形成一条螺旋的条带,向枪声传来的方向蔓延过去。

“不行,妈妈!!!停下来!!”他用最快速度往岸边游,看到岸上的人在用步枪扫射水面,那些人穿着黑色皮衣,体型高大得惊人。

绿光猛然向岸边收拢,变成尖锐刺眼的红紫色,接着妈妈突然从空气中显现,将一名黑衣巨汉掀翻到地上。

胡小飞心想千万不能让她伤人,他拼了命地游,冲上岸去,看见三名黑衣巨人正和妈妈交手。

他们每个都是身手敏捷的好手,同时使用着黑色长剑和枪械,围绕着妈妈游走攻击。

妈妈的的反击和他们相比显得毫无章法,但她的力量和速度显然比以前强了很多倍,不停将巨人击倒,但却并不致命。

“易韵竹!”有人在远处大喊,接着人群穿过草丛的声音传来,手电的光线在茅草从中晃动。

妈妈推翻巨汉转身就跑,胡小飞追上去,她跑得实在太快了,他用尽全力,却看着她越跑越远,接着一名黑衣巨汉超过了他。

他心想这些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执法队了,他们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显然是没打算让妈妈活命。

他心里着急,把自己体能逼到极限,却突然感到有人抓住自己肩膀往后一甩,他翻倒在地上,两名执法队成员超过他冲了上去。

他爬起来又跑,却被远远甩开再也追不上了。跑出茅草丛,能远远看到几个黑影在前方晃动,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妈妈可能马上就要被杀掉了。

一种愤怒到极点的感觉涌上脑海,他继续跑,脑袋里幻想着自己能更强壮更迅速,能够追上那些巨人,找到妈妈。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能无力地看着他们跑进了远处的一片红砖建筑里。

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超过了他,那是一个人,比自己还要矮一些,速度即便和血族比起来也快得惊人。

他超过自己几十米远,又忽地减速,等他追上去,然后大喊:“你是胡小飞吗?”胡小飞已经在用口呼吸,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力点头希望他看见。

他大喊道:“到我背上来!到我背上来!跳到我背上!”胡小飞按照他说的,飞身往他背上跳去,扑到他身上,用手臂勾住他脖子,而他立刻将胡小飞背着跑起来。

这感觉可真够奇怪的,自己的体型比他还大,但他的力量相当惊人,就像血猎长或者乌鸦那样,爆发出远超自己体格的力量。

胡小飞指路道:“他们进了那些红砖房子!”

“好!”那人大声回复道。

原来他是个少年,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穿着很高档的西装和皮鞋,还喷了男士香水,就像那些默党的吸血鬼一样。

“我叫楚曦!”他大喊:“是程子晴叫我来的!”他跑得实在太快了,每跑一步就能把他踩过的土地蹬得飞溅起来。

在他们说话的这点时间,两人已经穿过大片空地,跑到那片建筑群的围墙边。

这里看起来像是被遗弃的厂房或者工棚,粗糙的砖墙上架着石棉水泥波形瓦,像编织袋一样的塑料纤维布蒙在窗户上挡风。

楚曦放下胡小飞,问道:“你妈妈在这里面吗?”胡小飞点头道:“执法队也进去了。”楚曦道:“等下见到她我就抱住她,我力气大,抱得住。你知道怎么让她沉睡吗?”

“知道,我要咬她。”

“那好,我抱住她,你就咬她。”

“好!”

“进去了!”

“好!”

两人飞身越过围墙,这里竟然静悄悄的,而且里面比他们想象的要大。

他们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这些屋子都好大,像猪圈又像车间,堆满了建筑垃圾似的杂物,偶尔发出大小便的臭味。

“奇怪。”胡小飞说:“我以为他们会在这里打起来。他们……他们是不是已经从另一面跑了?”

“不……”楚曦举起手:“我能感觉到她,不不不不,不不不……”

“什么意思?”

“奇怪奇怪,胡小飞你妈妈觉醒过吗?”

“怎么了?”

“是乌鸦和凡如的那种感觉。”

听到楚曦提起凡如,胡小飞心中一惊,他当然知道那个“凡如”就是凡如氏族的始祖,海外血族的一名大君,他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交集的一个人物。

楚曦补充道:“不是五感能感觉到的,说不清楚,乌鸦和凡如就会给人那种感觉,超自然的感觉。”胡小飞道:“妈妈可能入魔了,血怒导致了她觉醒。”

“那……”楚曦想起那些黑色的群鸟和血腥的红雾,他咽下一口唾沫,说道:“那等下可不能拼命,必须智取。”楚曦顺着感觉往建筑群深处走,他们走进了这里最大的一个车间,里面空荡荡的,满地积水,青苔布满地面,脚稍不注意就会打滑。

楚曦却觉得那位易韵竹女士发出的奇异感觉越发明显,他试探着呼唤:“易韵竹……易韵竹……”

“妈妈……”胡小飞也唤道:“你在这里吗?”接着地面的积水上开始泛起绿光,它们从一片积水流向另一片积水,最终汇聚到一起,易韵竹凭空出现,站在那片绿光上。

这次胡小飞有了经验,他立刻转身环顾四周,看见人影晃动,他大喊道:“别开枪!”话音刚落,就听到安装有消音器的步枪那压抑但仍然高分贝的枪击声。

他向人影冲过去,不要命地向他们飞扑,一名黑衣巨人从阴影中跳出来,挥动拳头打在胡小飞胸口上,将他打飞出去。

他们的行为彻底激怒了易韵竹,那女人发出恐怖的尖叫,声音几乎要刺穿鼓膜,黑衣巨汉抬枪就打,她却突然消失,出现在天花板上,以极快速度向他们爬行过去。

楚曦不知道怎么处理,他怕伤人,只能在旁边看着。

易韵竹迎着子弹飞扑下去,抓住一名巨汉,像蜘蛛一样在他巨大的身体上到处爬,巨汉伸手去抓她,却三次都被她避开,另一名巨汉冲上去帮忙,易韵竹却高速跃起又爬到这名巨汉背上,然后一口咬到他脖子上。

“啊!”巨汉狂吼一声,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背撞向地面,易韵竹却在撞地前钻了出去,扑向第三名巨汉,一口咬到他脸上。

那巨汉早有准备,用手枪对她胸口连击,这枪上没装消音器,枪声在空间内回响,震耳欲聋。

“停下!”胡小飞向巨汗飞扑过去,另一名巨汉挥动黑色长剑,横劈向他的脖子。

楚曦想帮但已晚了,却看见胡小飞用手背从下往上拍打剑身,轻巧的一引,让黑剑擦着他的头发挥向空中。

他穿过这名巨人,一脚猛踹在和易韵竹缠斗的巨汉膝盖上,趁着他跪下的时机,抱住易韵竹,大喊一声“快走!”全力将她向窗户扔去。

不知为什么易韵竹竟听了他的话,一个起跃从窗户钻了出去。

黑衣巨人抬手就是一枪,这枪竟不是射向易韵竹的,子弹直接打在胡小飞背上,将他击翻在地。

楚曦觉得很气,又不敢参与进去,只听一声娇叱,古丽俏丽的身影已杀入阵中,与三名黑衣巨人缠斗起来。

那些巨人竟毫不怜香惜玉地挥剑砍她,她在黑色剑影中穿梭,摆动纤细的手臂,不断将手背拍打在飞舞的剑身上,让它们砍偏。

这显然是一种武术,一种只有血族才能使出来的武术。

古丽高速游走在三个巨人中间,如果他们开枪,极易误伤,用剑又始终砍她不中,一时间竟拿她没办法。

她喊道:“胡小飞快找你妈妈!”

楚曦扑倒一个巨汉,同时大喊:“快去!!”

胡小飞忍痛飞奔,跳出窗外,靠着妈妈残留的一丝气息追上去。

没跑多久,他就跑进一条巷道里,看见妈妈蜷缩在墙边,身体怪异地扭动着,模样说不出的恐怖。

远处响起了枪声,有手枪的裂响,也有霰弹枪的闷响,胡小飞知道时间不多了,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向妈妈伸出手,说道:“没事的妈妈,我们回家吧。”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平静,颤抖的音调夹杂着急促呼吸,易韵竹突然发出沙哑尖叫,四肢痉挛般乱挥。

“妈妈你怎么了?”胡小飞伸手去抓她,她猛地咬到自己儿子的手臂上。胡小飞在惊恐中收手,让自己手臂上的皮肉被撕掉一大块。

易韵竹手脚并用地往黑暗深处跑,胡小飞追上去,一路追到这条巷子深处。

这里是个死胡同,易韵竹并没有翻墙逃走,而是倒在墙边,像个胎儿般缩成一团,不住发出沙哑的恐怖叫喊。

到这时血族们已经追了上来,数十人跟在胡小飞身后,执法队的巨人和普通血族们各持武器,互相警戒着。

楚曦穿过人群走到最前面,古丽走在人群最后,老李在她身边把她的手腕死死抓着。

他们走到胡小飞身边就停下来,楚曦上前问道:“胡小飞,怎么样了?能劝得回来吗?”

“不知道。”

他看了看胡小飞受伤的手臂和被子弹打中的背,正想帮他止血,却看到流血已经停止了。

“那还是老计划,我抱住她,你咬她。怎么样?”胡小飞并没有信心,他害怕一旦靠近,妈妈就又会开始跑,而执法队和来血猎的同胞们都在,到时候只怕会打起内战来。

只听唐力在后方大声喊:“目标就在这里,为什么还不干掉她?!”他分开人群大步上前,老李放开古丽,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手腕。

唐力只觉得自己的手被焊在了铁锚上,奋力甩手也无法反扣老李的手腕,他正想发怒,却见老李满脸陪笑,说道:“让孩子试试,让他试试又能怎样呢?”他左手掏出手枪,老李忙道:“这可使不得。”但抓着他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

唐力对天鸣枪,易韵竹发出嘶哑尖叫,执法队和普通血族们再次对峙起来。

古丽怒道:“你们有完没完?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制造问题的?”老李向古丽摇手道:“别说了。”然后向胡小飞喊:“小飞,要做什么就赶快做!”胡小飞心想这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他拍了一下楚曦的肩膀说:“我自己去。”然后缓步走到妈妈身边,蹲下去。

他心脏跳得飞快,但尽力装出表面的平静。

如果现在妈妈扑过来咬自己会怎样?只怕血猎长和执法队会直接打起来。

妈妈的情况并没有变得更好,她侧躺在地上,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咧嘴露出尖牙,似乎痛苦至极。

胡小飞不知如何是好,空气却陡然冷了下来,妈妈抓挠脖子的动作变缓了,肌肉似乎也不再那么紧绷。

胡小飞感觉到后方的喧闹停止了,几秒的时间内竟变得鸦雀无声,他回头去看,看见所有人也都和他一样在回头看。

接着人群分开,一个女人走了过来。

这里没有人真的见过她,但当她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意识到那就是她。

有人以为她只是神话和古书中的人物,此刻却亲眼看见她行走于人间,有人惊恐,有人欢呼,有人不可遏制地跪了下去。

他们围着她,跟随她,她默默地在人群中行走,美到让人眩晕的容颜上,只带着优雅的冷漠和超然的高贵。

“是她……”人群中有人忐忑地说。

“是她本人。”

“除了她还能有谁?”

人群中有慌乱,有喧嚷,除了楚曦,无人不为她的出现而动容。

老李跟在她后面,警惕地握住背上的猎枪,皱起了眉头。

有人向胡小飞喊道:“她能治好你妈妈!”这时胡小飞感觉自己精神突然崩溃了,他发出一声号叫,狼狈地走过来,扑倒在她脚边,向她哀告:“如果真的是你,请你治好我妈妈吧……”他头发湿透了,赤裸的上身全是汗和血,脚上全是泥。

她冷漠地看了看,从他身边走过,径自跪到楚曦面前,呼唤道:“父亲。”楚曦问:“你是阿喀沙·示巴?”

“是的,您最忠诚的女儿。”

“你能治好那个女人吗?”楚曦指着易韵竹问。

“可以。”

“请你治好她。”

示巴站起来,走到易韵竹面前,向她说道:“我的孩子,起来吧。”易韵竹跪了起来,睁大一双惊异的眼睛,仰视着她。

她伸出手,易韵竹就将自己的手交到她手上,接着她竟然屈尊弯下腰去,将易韵竹的手腕放到自己面前,将尖牙插进她的皮肤。

整个过程只有几秒,易韵竹彻底平静下来,她并没有陷入昏迷,只是疲倦地倒下,平稳地呼吸着。

胡小飞控制不住地流泪,跪着爬到示巴脚边,忐忑地抓住了自己母亲的手。

示巴转身看向楚曦,楚曦道:“谢谢你,示巴大君。”

“父亲。”示巴说:“你会明白我有多爱你。”说着她走入墙角的阴影之中,凭空消失不见了。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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