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内厅之中。
见王夫人再无疑问,薛姨妈笑道:“兄长,我也有件事儿,还要请教兄长。”
王子腾闻言,愣怔了下,看向自家妹妹,好奇道:“哦,什么事儿?”
赵氏笑眯眯看着,心头涌起一股得意。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指着薛蟠,说道:“还不是文龙,我瞧着他在京里,一天天东游西荡,也不是个事儿,不定再闹出乱子来,兄长现在管着京营,我寻思着让文龙在兄长身旁听差,不说当什么官,哪怕是牵马执蹬,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王子腾闻言,转眸看向薛蟠,正好瞧见自家外甥脸上的憨厚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眼,点了点头,对着一旁的薛姨妈道:“蟠儿身形魁梧,是块儿做武将的好材料。”
薛姨妈喜得不自禁,眼角的细细鱼尾纹都笑开。
王子腾沉吟道:“我帐下中护军亲兵,来回诸营,传令递书之类,倒也不累,让蟠儿先做着,涨涨见识。”
一般而言,中护军亲兵跟随主帅,担任传递文书和跑个腿什么的,主要是跟着王子腾涨涨见识。
薛姨妈心头大喜,连忙看向呆在原地的薛蟠,道:“蟠儿,还不过来谢谢你舅舅。”
薛蟠笑道:“谢谢舅舅。”
暗道,这中护军也不知管着多少人?
想起那前呼后拥,一声令下,心头就是一热。
王子腾板起脸,叮嘱道:“以后按时到我府上听值,不要怠慢了。”
薛蟠闻言,脸上的喜色渐渐敛去,铜铃大小的眼睛骨碌碌转起,心头泛起嘀咕。
怎么听着这不像是个好差事?
不提薛蟠这边儿如何泛起小心思,却说贾珩这边儿,陪着宋皇后、咸宁公主用罢午膳后,又在坤宁中坐了一会儿,直到申酉之交,这才乘上一辆马车,离了宫苑。
马车辚辚驶过红墙高立,宽及六尺的青石板道,车轮与冷石碾过的声音,在绵长的巷道上响起,在暮色四合的冬日傍晚,平添几分清冷、寥落之意。
马车之上,贾珩与元春相对而坐,元春的丫鬟抱琴则安静坐在一旁,打量着对面着二品武官官袍的少年。
去了女官袍服,换上一身淡黄色衣裙的少女,不施粉黛,清素、端丽不减分毫,只是这会儿原本喜色流溢的玉容,安静下来,竟有着一丝怅然。
见着元春脸上现出的迷茫,贾珩问道:“大姐姐,怎么了?”
元春收回失神的目光,凝眸看向贾珩,轻声道:“没什么,只是一时间,有些……”
贾珩道:“有些怅惘?”
元春眼前一亮,珠圆玉润的声音轻颤了下,柔声道:“是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贾珩笑了笑,道:“这是人之常情,大姐姐毕竟在宫里生活了八九年,突然返回家中,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贾珩倒是能理解元春的心绪,那种多年心愿,一朝得偿的兴奋之后,剩下来的就是对未来的茫然。
而且可以预见,再过几天,元春肯定会更加不适应。
“大姐姐有没有想过以后之事?”贾珩想了想,问道。
元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儿,清澈、明亮的眸光,倒映着对面的少年。
贾珩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女,轻声道:“大姐姐先在家里待一段儿时间,若实在闲不住,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元春闻言,弯弯柳叶细眉之下,明眸熠熠,好奇问道:“珩弟,什么好去处?”
一旁的抱琴,也抬眸看着对面的少年,安静听着。
贾珩笑了笑,道:“我与晋阳长公主熟识,她最近为皇上管着东城一些营生,我也投了一些银子进去,大姐姐若得闲暇,帮我看顾着这些营生如何?倒不需大姐姐抛头露面,就是盯着账簿,出出主意什么的。”
陈汉之风气比前明要开放许多,当然也不是让元春抛头露面,让婆子、丫鬟往来办事。
至于是否会影响将来的婚事。
其实有些多虑,从宫里返回,在该嫌弃的人眼中,早就该嫌弃完了。
元春秀美、妍丽的玉容上,就见着欣喜,讶异道:“这……珩弟,我能行吗?”
原本想询问珩弟怎么认识得晋阳长公主,但猛地想起,她在宫里似听过一些风声。
贾珩笑了笑,说道:“大姐姐在宫里帮着皇后娘娘,将一些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这些小事儿,自不在话下的。”
元春想了想,明眸复杂,感激道:“那……麻烦珩弟了。”
两人在之前拢共也没见过几面,但这少年又是将自己从这深宫高墙中带出,又是寻贵人帮着安顿。
贾珩笑道:“大姐姐为了族里,在宫里苦熬这么久,也是应该的,至于婚事,先不用急,我总要给你寻个好归宿。”
元春闻言,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儿绯红,眸光微垂,略有些羞涩,轻声道:“珩弟,不要总提婚事了,我又不恨嫁,还是说说你吧,我离家许久了,家里的有些事儿也不大清楚。”
“好了,那就先不提了。”贾珩笑了笑,虽是落落大方,但终究是女儿家,也不好一直再说,问道:“大姐姐想知道什么?”
元春轻声道:“是宝玉,我听着家里说宝玉不大读书,为此生不少波折,珩弟是如何想的呢?”
其实,在王夫人上次进宫与元春相见时,与元春提及过贾珩,向元春抱怨过贾珩训斥过宝玉之事。
元春虽认为贾珩并无不妥之处,但也想知道眼前少年对宝玉是怎么看的。
贾珩沉吟道:“宝玉,他现在在学堂里读书,再过二年,如实在不喜读书,遂了他的意,做一富贵闲人就是了。”
元春丹唇轻启,柔声道:“我回去后,也会督促着他好好读书的。”
贾珩点了点头道:“长姐如母,宝玉应能听大姐姐的话。”
元春默然片刻,说道:“珩弟先前之虑,昨天儿我回去后,也想了想,咱们家一门双公,诚是富贵已极,实不敢再存奢望之心,如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只怕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贾珩道:“大姐姐说的是正理,只是族里之人不都是这般想。”
元春玉容微顿,默然片刻,明眸看向对面的少年,轻声道:“珩弟,我回来多和……母亲解说利害就是了。”
贾珩目光温和地看向对面心思慧黠的少女,笑了笑道:“大姐姐心中有数就是了,先不说这些了。”
“嗯。”元春轻轻应了一声。
荣国府
正是傍晚时分,荣庆堂内灯火如昼,人头攒动。
从王家返回的王夫人、凤姐、薛姨妈、宝钗等人,正在陪着贾母说话,一众丫鬟、婆子垂手侍奉着。
贾母脸色不大好,皱了皱眉,看向王夫人,问道:“宝玉他舅舅真是这样说的?”
王夫人轻声道:“老太太,他舅舅说,不忙着让大姑娘出宫,他在想想办法,要不等珩哥儿回来,这个事儿再商量商量,也不急这一天两天的,是吧?”
元春入宫,不仅仅是贾家之事,更是四大家族之事。
贾母默然须臾,道:“昨个儿珩哥儿都说了,说不得这次进宫,就求了恩典,将大丫头带出来了。”
王夫人闻言,心头一震,目光惊疑不定道:“珩哥儿……他应不会这般快罢?”
在她想来,纵是求得宫里恩典,也不能前后脚一样,总要缓上几天,否则,就不怕人家皇后娘娘生恼?
贾母道:“珩哥儿哪次是个没成算的?”
话音方落,从外间一个婆子快步进来,笑道:“老太太,太太,珩大爷领着大姑娘从宫里出来了,正往这边儿赶呢。”
王夫人:“……”
捏着佛珠的手,攥的骨节都微微发白。
贾母见着王夫人的脸色,心头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说道:“鸳鸯,快去迎迎。”
鸳鸯应着去了。
不多一会儿,贾珩与元春、抱琴从外间迎着一众目光,进入内堂,向贾母行了礼。
迎着一众目光注视,贾珩朗声道:“老太太,已求了皇后娘娘恩典,将元春大姐姐带回来了。”
元春这会儿同样上前行礼,脸上有着激动和欣喜,唤道:“老祖宗,娘,女儿回来了。”
贾母凝眸看向元春,面上涌起喜色,激动道:“好好,大丫头,回来就好,鸳鸯,你在院里收拾一间屋子,让大姑娘住了。”
鸳鸯笑着招呼着几个婆子,去帮着收拾居所去了。
一时间,探春、迎春、黛玉众姊妹都上来叙话,宝玉也凑上前来,与元春说话。
贾珩近得贾母身旁落座下来。
贾母连忙问道:“皇后娘娘怎么说?”
这话一出,一旁的王夫人转眸凝神听着。
贾珩笑了笑,道:“皇后娘娘感念大姐姐一番孝心,自是欣然应允。”
贾母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凤姐在一旁笑道:“老祖宗,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吩咐人传饭?”
贾母正要开口应着。
然而,就在这时,从外间进来一个婆子,说道:“老太太,大老爷过来了。”
正在屋中叙话的几人,面色都是一顿,笑容渐渐凝滞,原本正在陪着元春叙话的惜春、探春等一众姊妹,齐刷刷看向贾珩。
自从贾琏“偷母被捉”一事以后,这几日,荣国府里虽没有明面议论,但暗地里也是流言蜚语,传什么的都有。
如惜春,为何昨日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就随着贾珩返回东府。
因为原着中,宁府的流言就很是不堪,以致惜春才说出“我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别让你们带坏了。”
而如今的东西二府,恰恰调了一个儿。
抄手游廊之上,贾赦面色阴沉,快步而行,心头已是藏着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
大姑娘被那贾珩小儿从宫里接出来,这般大的事情,竟连和他商量都没有商量。
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向宫中打点,好不容易送到皇后跟前儿,眼见就有结果了,却被这贾珩小儿从中破坏。
简直岂有此理!
此刻,荣庆堂中,闻听贾赦将至,贾母面色微变,心头隐隐觉得不妙,看向一旁的贾珩,见其面色淡然,暗道,莫非是因着大姑娘的事儿?
思量之间,就见得贾赦从屏风绕过,步入正堂,立定,拱手道:“儿子见过母亲。”
那边儿,元春早已停了和姊妹谈笑,离座起身,向贾赦行礼。
贾赦看着一旁在莺莺燕燕中围坐的元春,盯着半晌,转过头来,看着贾母,沉声道:“母亲,大侄女是何时从宫里回来的?”
听着语气不善,贾母皱了皱眉,道:“这才回来一小会儿。”
贾赦目光冷闪,压抑着心头的怒火,问道:“好好的,怎么出了宫?”
贾母道:“大丫头她在宫里这么多年,珩哥儿的意思,是一直待在宫里也不是办法,就求了宫里恩典。”
贾赦愤愤道:“这般大的事儿,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
此言一出,荣庆堂中鸦雀无声。
凤姐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去,丹凤眼眯了眯,看向自家公公,然后瞧了一眼贾珩。
贾珩放下茶盅,冷声道:“大老爷,此事我已和二老爷、二太太言明利害,大姐姐也是同意了的,虽事出仓促了一些,但并无不妥之处,况我为贾族族长,大姐姐之事原与族中休戚相关,自有权定夺!怎么,大老爷这是有异议?”
此言一出,荣庆堂中竟是静得出奇。
因为这一幕,已经有几个月没出现了。
元春、薛姨妈、宝钗三人都是看着隐隐对峙的二人。
贾赦被对面那着二品武官袍服的少年盯着,一时间想起往日的争执,气势不由弱了三分,沉声道:“自大侄女入宫,我就一直忙前忙后,你虽为族长,不知细情,怎么能擅作主张?我却不知有什么利害。”
贾珩轻笑一声,冷声道:“回来路上还和大姐姐说,大姐姐都说,我宁荣二府,一门双国公,富贵已极,有道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再做那奢想,只怕是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元春:“……”
众人闻言,则是齐齐看向贾珩,目光复杂,神情不一而足。
贾珩沉声道:“如今得了皇后娘娘恩典,大姐姐已从宫中归来侍奉双亲,大老爷还想做什么?”
贾赦道:“你……”
是的,如今木已成舟,他还能做什么?
贾珩道:“大老爷若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好好管好自家的事儿,这等涉及族里祸福相关的大事,还是少费些心力罢。”
如今的他,已经有资格说这话,论地位,同为一等将军,他还为族长,论体面,如今的贾赦在府中,哪里还有多少体面可言?
薛姨妈上京当天,就闹出贾琏去偷房里人的丑闻,自家后宅与孩子都管不住,丢脸都丢到亲戚面前去了,还不知所谓,来这里自讨没趣?!
贾赦闻言,脸色变幻,只觉怒火中烧。
迎着一道道“古怪”的目光打量,就觉一股羞愧、恼火袭上心头。
骂人不揭短!
贾母见实在闹得不像,劝了一句,说道:“好了,人都回来了,还能送回去不成?族里的大事儿,珩哥儿是有主张的,现在不同以往了,也不需大丫头在宫里一直苦熬着了。”
贾赦闻言,脸色铁青,平复着心头怒火,许久之后,冷冷说道:“母亲,他如今正是春风得意,年轻气盛,却是愈发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起来,我倒要看他这般有能为,来日将我贾家带到哪一步!”
撂完狠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贾珩望着贾赦离去背影,目光幽沉,心头冷哂,“只怕……你很快就看不到了。”
贾赦那些走私贩私之事,过了这个年,就可以让人曝出来。
经过贾赦一场“兴师问罪”,荣庆堂中不欢而散,气氛多少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