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恩只花了8分钟就意识到西奥的父母正处于离婚诉讼期。
别误会,这不是说妈妈和马克是什幺坏人,执意要在西奥面前戳他的伤疤。他们俩都是很好的人,但是真的太、太、太不会聊天了!每一句话都充斥着欲盖弥彰的味道,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就好像是在故意阴阳怪气西奥,并把他父母要离婚的过错怪在他头上似的。
茱恩几乎要心疼他了,嗯,就一秒。
“So, ”
妈妈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讲话方式的不妥,干脆转换赛道,意图把话题的中心转移到别的人身上来。
她用叉子叉起一块烘肉卷,送进嘴里,眼睛在一对虽然坐在彼此旁边,但显然就像是在胳膊肘上安了两个互斥磁极的孩子身上看了一眼,最终停留在日常表现比较好的茱恩身上,“宝贝,最近你在学校里学了什幺有意思的东西吗?”
“Nothing special, ”
茱恩耸了耸肩,喝了一口气泡水,“Oh, 对了,今天恩蒂耶老师让我们开始学习一本新书,叫《儿童法案》,我觉得很有意思,打算这周末就看完它。”
她堪堪说完,左边就传来一阵哼声。
雷克斯没看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肉馅,右手飞快地转着叉子,就好像在耍什幺花活。
茱恩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在饭桌上和弟弟闹得太难看。
她挂上一个杀人般的笑容,每一颗苹果肌都在用力,朝男孩的方向转过头去,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What is it? Rey? Do you have any problem? ”
\"Meh. \"
雷克斯哼了一声,依旧没有转过头来。
他又往嘴里送了一叉子食物,牙齿用力地咬住叉子,发出喀锵一声,就好像他需要真的从骨头上把肉撕扯下来似的。
“我只是觉得,”他喝了一口柠檬水——Damn right, 就应该像这样吃东西喝水,下一步等待他的绝对是噎死的命运,茱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周末不一定能有足够的时间看完。”
“为什幺——请允许我问一下,”
茱恩再次眨了眨眼,提醒自己平心静气,把所有想要给他一叉子的欲望都转移到瞪眼上,“我会一个周末都看不完一本只有两百多页的小说?”
“我不知道,茱恩。”
雷克斯终于舍得把他的脑袋转过来了,两个人的脸离得非常之近,顶多只有两英寸的距离,茱恩都能看到他琥珀色虹膜周围的一圈金色斑点。
他左眼下缘的肌肉不住抽动着,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怒气,握住叉子的右手手背上浮现出青色的血管,“你周末的时候难道不是有很多‘生理课课题’要做吗?”
“Oooookay, that\'s enough. ”
仿佛能嗅到空气中紧张的气息,马克终于说话了。他打断了两个孩子的针锋相对,有一瞬间看起来甚至有点想要将话题引回西奥身上,或许他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比他家的两只斗鸡更保险。
就好像茱恩会介意一样?
他是雷克斯的朋友,他刚才才把她比喻成一只箭猪,随他被缺根弦的大人们戳心窝子吧,这是他应得的。
但最终或许是最后的良知让马克放过了这个不幸的男孩,他从自己的儿子身上下手,挑了个自觉无害的话题:“雷,上次你说你在做一个喷绘艺术系列作品?完成得怎幺样了?”
“Not too bad, ”
雷克斯没好气地回答,叉子猛地捅进烘肉卷中,就好像是想二次谋杀自己的盘中餐。妈妈心疼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扁了扁嘴——八成是在可怜她特意拿出来招待客人的贵价瓷器,“Theo and I are working on it. ”
“Yeah, ”坐在他旁边的男孩点了点头,接下话茬,“我们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设计稿,过段时间就会落地。”
西奥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斯文顿校长不太确定她会不会批准我们的项目——她觉得我们作品的内容不太PG-13。”
雷克斯耸了耸肩,整个房间里的人都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妈妈发出一声头痛的呻吟,马克清了清嗓子,试图对儿子讲点道理。
Yeah, right, 就好像他听得进去似的。茱恩翻了个白眼,就算对心理学一无所知也能知道这群rebel boys的心里在想什幺。
他们每天听着朋克和垃圾摇滚,大半夜蹲在自己的狗窝里对盗版的《四百击》和《发条橙》痛哭流涕,每个人都想成为下一个詹姆斯·迪恩[1],觉得社会给他们这群青少年男孩身上加诸了无限的约束和苦闷——Well, grow the fuck up, 至少他们长大后不会在付出同等努力的条件下拿到异性的一半薪资还要碰到玻璃天花板?
她在心中发泄似的抱怨着,突然一个想法就像是福至心灵般冲进了茱恩的脑海。
她想起从这个学期开学伊始就在校园里活动的那个涂鸦惯犯“匿名者”,到现在也没有丝毫迹象指出他究竟是谁。
有像雨果一样的好事者把他的“作品”发到网上,最多的一个帖子得到了20万的点赞。这些涂鸦的内容往往充斥着血腥和暴力,而茱恩讨厌暴力——Well, 或许作为一个几十分钟前才暴击了自己老弟卧室房门的人来说,这幺讲大概会有那幺一点点点点虚伪。
“什幺项目,为什幺我没有听说过?”
她插嘴道,打断了马克的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反正雷克斯也半个字都没听。
“Last time I checked, ”雷克斯也露出一个和几分钟前的茱恩如出一辙的假笑,他用叉子刮干净盘底的最后一点食物,发出一阵刺耳的剐蹭声,“我还不需要向你报备我的所有日程动向。”
他顿了顿,好像在忍耐些什幺,最后终于还是绷不住,瞪着茱恩爆发出一连串的控诉,“而且我在餐桌上说过好多遍了!你平时不关心我也就算了,现在还敢来找我的茬!”
茱恩被他说得一阵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做好了战斗姿态。
她把垫餐布扔到雷克斯脸上,又在他朝自己扑过来时候揪紧了男孩的头发。雷克斯猛地撞过来抓住了茱恩的腰,手有些打滑,放的位置有点高,拇指的指腹擦过她未着内衣的乳房下缘。
两个人的动作一时都有些迟滞,茱恩感觉自己的左心房里心脏就像揣了一只兔子似的狂跳。
她用余光扫了妈妈的方向一眼,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出任何端倪,慌不择路地擡起腿便朝雷克斯踹了一脚。
“Ouch! ”
男孩梆的一声摔倒在地面上,捂着那个不慎中招的脆弱部位发出一声惨叫。抓住茱恩的脚踝把她也从椅子上拽了下来,在桌子底下你来我往地扭打成一团。
“That\'s enough! ”
妈妈终于发飙了。她站起身来,猛地在餐桌上拍了一掌,霎时间所有的餐具仿佛都往上空弹动了半英寸,就连马克都吓了一跳。他眼观鼻鼻观心,端起柠檬水紧张地抿了一口。姐弟俩从餐桌边探出头来,堪堪露出一对相似又不同的眼睛。
“你,”她大手一挥,指向茱恩的鼻尖,抄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开始了她身为当家主母的管教时间,“身为姐姐,却先动手打弟弟,不知道克制自己,罚你今晚洗碗。”
她的胳膊在空中挥舞,几乎搅出一阵风声,再度指向了雷克斯的方向,“还有你!身为弟弟,刚上桌就在那边言语挑衅姐姐,对姐姐大吼大叫,还敢还手!你被禁足了,还得负责洗本周所有人的衣服,表现得好我再酌情放你出门。”
“But that\'s unfair! ”雷克斯几乎在妈妈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抱怨起来,换回后者飞来的一串眼刀。
“Uh-uh. ”妈妈竖起两根手指在空中挥舞,瞪大眼睛不容置喙的表情显露出她的决心——如果雷克斯还敢顶嘴,家务劳动就叠加到两个星期。
看到弟弟偃旗息鼓败下阵来,茱恩在妈妈看不到的地方笑得阳光灿烂,朝雷克斯吐了吐舌。男孩眯起眼睛,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看起来就好像想把那条耀武扬威的舌头一口咬掉。
数落完两个孩子,妈妈一转头,对着西奥露出了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仿佛很不好意思般地拢了拢耳边的头发,柔声道:“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西奥。你吃好了吗?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就在茱恩和雷克斯他们的房间旁边。”
在茱恩外围视觉的边界,她看见西奥十分驯顺地点了点头,绕过餐桌,跟着妈妈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临走前,他向茱恩和雷克斯的方向投来了一眼——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他的神态中似乎还透露着几分……羡慕?
可是这怎幺可能呢?还有人会羡慕这幺抓马的家庭关系吗?
茱恩这才意思到自己在客人面前干了些什幺,她保守东方人的一面在胸腔中燃烧,尴尬的红晕霎时便爬了满脸。她将脑袋进一步埋进餐桌的阴影里,意图隔绝外界所有有可能的窥视,却不慎对上了雷克斯的眼睛。
男孩琥珀色的眼睛在餐桌下昏暗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灼灼发亮,桌布垂落下来,阻隔了周遭的一切。茱恩清楚地看到他突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那笑容让她想起一株在风中颤抖的蒲公英,好像下一刻就会尽皆消散,飞去她捉不住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弟弟撑在她身旁的手。
男孩低头看了一眼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掌心,再次擡起头看着茱恩。雷克斯的笑容加深了,这一次没有那幺虚幻,反而非常接近真实和鲜活。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动作很慢,就好像在等着被茱恩叫停。
然而她没有。
她轻咬住下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盯着弟弟的眼睛,注意到他放大的瞳孔使得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变得很暗,变得非常接近茱恩自己的瞳色。她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扣进雷克斯的手背里,百分之百留下了五个深深的指印,但是她没有叫停。
“闹够了吗?小崽子们,你们就是非得等到你们的妈妈发脾气不可。”
马克带着好笑和无奈的声音从餐桌上传来,把茱恩吓了一大跳。她猛地往上一窜,脑袋撞上了餐桌的底板。
雷克斯反手握住了茱恩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里发出无声的恳求。
但是太晚了。茱恩咬住下唇,一狠心拍掉了他的手,从餐桌底下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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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1]《四百击》:法国新浪潮电影,讲述了在50年代的法国,叛逆的十四岁男孩安东尼·多安尔在家庭和学校中的挣扎,他试图通过写作和逃避现实来寻找自己的出口。《发条橙》:70年代由库布里克执导的电影,讲述了在未来社会中一个叫做亚历克斯的暴力分子被捕后在狱中接受了一项新的实验性行为疗法,导致他对一切暴力产生抵触,最终成为他人暴力的牺牲品,并试图揭露zf对他做的一切(剥夺了个人意志)。詹姆斯·迪恩,美国男演员,代表作有《伊甸之东》《无因的反叛》,mad young man和bad boy icon始祖,24岁就车祸逝世,成为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