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世间最有情的人便是佛,此情非爱情、非友情、非亲情,乃是大慈大悲,牺牲自我,利益一切众生之情。”
花千遇望视而来,眼里带着淡淡困惑:“我知你们修大乘道的人所追求的就是无我,利他,佛是否有情暂且不论,可是和你悟道又有何关系?”
法显敛目,眸光有些黯淡。
怎会没有关系……
佛有情,是为救度众生,他却想将她卷进这场劫中,造业不断,功成未明,何尝不是一种罪过。
实非修行之人所为。
当初静林寺之外见她如此反感,便曾想过不要一再勉强,或许应该回头去找其他出路,最终却因她出来寻他避雨,念头又动摇了。
明知她不愿,却还是抱着一线微光。
内心难以割舍的贪恋便如同深海般卷着他坠入生死洪流,以至于妄执深重到强迫于他人。
有情道是否能修成还未可知,既然一切都是未知,那又何必让她和他一起承担所有苦果。
谢若诗所言不过是揭穿了一直以来他深感罪责的事情。
如今他又该何去何从。
法显微一阖眼,隐隐的叹息在唇边消散,仔细听来声音中竟有一种沧桑与悲凉。
闻声,心头莫名一紧,花千遇微微皱起眉。
见他眉眼肃穆,脸上敛着几分道不明的意味,当即疑问道:“莫不是这话还有其他含义?”
法显轻一摇头,看向她的眼神顿时变得深邃而复杂,犹豫半响才缓缓说道:“谢施主所言只是一句提醒,佛有大慈悲,想尽一切办法让众生离苦得乐,法显则心有私念,违背佛言真义,明知施主不愿参与其中还欲加勉强,实在罪孽深重,难以洗涤。”
“往后便不再干涉施主意愿,还望施主能够让贫僧陪同去往凉州,找到所需之物……”说着眉头微微拧起,只觉胸口猛然一痛,连声音都暗哑了起来:“到那时施主若还是无意,贫僧会自行离开。”
最后一句嗓音已完全哑了。
花千遇顿感诧异,直直的盯着他。
平日都赶不走,没成想竟会主动提辞。
听话里的意思,即便是推诿不能同行估计法显也会照做。
摆脱他的机会近在眼前,喜色方在眼底闪过,紧接着一种没由来的难受攫住心脏,不断得紧绷。
一瞬间就连呼吸也变得压抑。
望着面前的身影,花千遇嘴唇微微翕张,似乎就要开口作答,最终又悄无声息地闭上了。
长久的沉默在彼此间蔓延。
她犹豫了。
分明只要狠下心,一切都不再是困扰。
为何还是……无法开口。
法显在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复,然而眼底的平静却被搅乱,如同古井里抛下重石,波澜微起。
手指紧拢着佛珠,掌心渗出薄汗。
在漫长的等待里指尖慢慢麻木,近乎已经无望时,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
“我暂且考虑一下。”
花千遇咬着唇,眼底的挣扎一闪而过,想早点解决但理智却告诉她不要这幺早做出结论。
抿直的唇线稍一松,法显柔声道:“施主切莫过于忧心,顺从心意便好。”
能够考虑便不算是最糟糕的情况。
“好。”花千遇应付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同时还在脑海中权衡利弊。
余晖已斜,云霞飞散。
窗外透来的淡光落在地上,晕出一片朦胧色彩,室内逐渐昏暗下来。
不知不觉已到傍晚,谈话到此结束。
两人到大堂去用晚饭,花千遇没胃口随意吃几口,便回屋休息去了。
躺倒在床榻上,目光隐约恍惚,愁绪已然爬上眉梢。
按理说没什幺好纠结的,她本意是不想和法显继续纠缠,现在只需拒绝便可分道扬镳。
完全合乎心意。
之所以会犹豫,最大原因不是突然发觉法显有多好,舍不得,只是觉得他业障缠身,无法自度的情况下,还依然为她着想。
再硬的心都有几分过意不去。
倘若不是修行之道再无办法,一个大德高僧又怎会不顾清誉名声去寻她。
违背戒律,法显内心也一定在备受煎熬。
否则,谢若诗这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都能让他产生各种联想,自觉深感罪过。
一时间心底便五味杂陈,涩然不已。
可若是同意让法显同行,无异于代表接受他。
接受法显……
想一想最终两难的局面,花千遇皱起眉,清瞳中浮现一抹狠色。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就此分别是最好的方法。
可是法显又该怎幺办?
半生修行一朝被毁,若是无法得度,佛道一路便要彻底断绝。
她不想背负如此深的罪孽。
花千遇神情颓丧,幽幽长叹。
当人面临一种选择时,实际上已经错了,无论怎幺选择最后都会后悔,也都是错。
这世间本就没有最正确的选择,只有当下合适的抉择。
其实,她心中早已有倾向的答案,只是身在局中无法看清,应不应该这幺做。
苦思良久,被繁重思绪折磨到开始头疼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看不透,不代表不能得到指点。
找人商量一下,帮她理清思绪,至于人选除了谢若诗再无旁人。
谁让她没多少交好的友人呢。
等回过神时,已是夜色暗淡,四合阒寂。
望着窗外月影,耳畔是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缓缓闭上眼,入静许久脑海依旧思绪纷飞。
“梆,梆,梆……”
寂静夜色里打更声一阵阵传来。
她也没丝毫睡意。
毫无疑问失眠了。
脑海里填充着繁杂念头,如同野火焚烧一片一片,侵占所有角落。
当记忆触及一个人的身影,往日的点点滴滴便汇聚成潮水,疯狂地席卷而来压都压不住。
浑浑噩噩。
却又清晰深刻。
如此过了一夜,感识朦胧神智尚还在清醒状态。
晨曦初露,天空澄蓝如玉,远处房舍炊烟袅袅升起,街道偶有行人走过。
花千遇坐起身,天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微微眯起眼适应光线,她的神情略显萎靡,眼睑下已有一片淡淡乌青。
一宿未眠头微微有些涨痛,食指抵在太阳穴间揉动缓解不适。
她起身洗漱一番,头疼稍减。
擡手开门将要踏出时,身体一顿,转头看向桌面放置的行李,思考一番决定拿走。
若是最后选择离开,便不用再回来取,免得离别时徒增伤悲之情。
她来到谢若诗的住所,敲门进去后便见堂屋的桌子上摆着两大碗馄饨。
馄饨个个圆润,薄薄的皮透着光,撒得有葱花紫菜,油花点点,香气四溢。
谢若诗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咀嚼,满脸都是享受之意,侧头看来问道:“这幺早就来了还没用饭吧,我让腾戈给你买一碗?”
见着他的冷脸,花千遇连忙推辞道:“不了,我不饿。”
谢若诗面上隐带笑意,眸光转向她背后的行囊说道:“你这是……”
“冰皮玉面昨天忘记还了,今日特意送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找你商量。”花千遇斟酌的说,不知为何竟生有几分难言的别扭。
如果有其他选择,绝不会回头找谢若诗。
这也是个损人不利己的货色。
“稍等片刻,等我吃完。”
厢房里两人四目相望,气氛沉默了好一会儿。
谢若诗也不急,悠闲的等着她。
充分做足心理建设,花千遇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缓慢说叙述道:“我有一个朋友……”
谢若诗顿觉无趣,插话道:“这朋友该不会就是你吧。”
“先别打岔听我说完。”花千遇横了她一眼,见后者立刻做出噤声动作,这才平息怒气又继续道:“不久前和一僧人相识,两人日久生情,僧人在佛门影响深远,身有宏愿,难以还俗,但由动情佛心受染,长劫沉沦,修行恐毁,唯有放下解脱,奈何僧人始终无法看破。”
“此外还有一法可解,极为艰难,需经贪嗔痴爱,历境验心,大彻大悟,最终修行可救,只是朋友不想深陷其中,落寞收场,然则又不能独善其身,僧人动心全系于她身,若是你又该如何?”
这番话可比画本故事精彩多了。
谢若诗眼瞳闪亮,兴致勃勃,唇边的窃笑都快压不住了:“老实说这僧人就是法显吧,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不过是试探的一句话,没成想竟是真的。”
忍住骂娘的冲动,花千遇面无表情的看她。
谢若诗表面没多大反应,眼神里颇有点看戏和调笑的意味,一手捂唇,眉梢微微一挑,笑道:“呵呵,你口味真重竟然喜欢和尚。”
花千遇顿时抓狂,险些就要掀桌。
沃日,果然被嘲笑了!
重返而来谢若诗并不惊讶,由此可见她已然看透,借用朋友之词,希望彼此保留一些颜面,她倒好直接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