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契子
云市的四月被潮湿的季风唤醒,海鸥奋力拍打着双翼盘旋在海上。黎染带着兜帽,脚步匆匆,顾不上浪花和砂石的阻挡,得赶在春游大巴车回程之前找到遗失的胸针。
清晨的海边光线晦暗,烟灰色的水雾侵染远处的海平面。令她急切的极乐鸟胸针躺在一张骨节分明的手掌上,衬衫的袖子被卷至小臂,手腕青紫色的血管被皙白的肤色衬托。
黎染的视线顺着手臂,锁骨之上,一张精致冷峻的脸满足了高中部所有女生对“青春懵懂”的幻想。
只是这张脸没有笑意,掌控云市经济命脉,千亿家产的继承人自出生起就不必与尘世共享悲欢。
莫关北声音疏离,“你在找这个吗?”
黎染发现自己不太礼貌的注目,迅速从对方掌心捏住小小的胸针,极乐鸟绿色的羽毛在烟灰色的光线下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
“是我丢的,谢谢”
“小事”
物归原主,事件已了,莫关北却没有前行,意外的停驻脚步。高出一个头的视线落在胸针上,伴随着海浪喧嚣的拍打声中,他的声音有一种失真处理后的颗粒感,很好听。
他看着她,“极乐鸟?”
对方长得太高,黎染不得不仰头,目光落入那人冷淡的眼中。
“对,也叫格查尔鸟,是...”
“是世上最自由的鸟”
莫关北接住她的后半句,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带着些审视。湿润的海风和腥潮的咸味并不应景,可又有什幺关系。黎染迎上垂落的目光,捕捉对方很浅的笑容,唇角勾起,清冷如冰凉的海水,又带着朝阳升起前的寄予。
“你知道这种鸟?据说它们耗尽一生在天空飞翔,直到死亡将它们带回地面”
“自由的代价应是如此”
两个高二的学生,在一日之计讨论生死、爱与自由的话题显得荒诞。
“你...”,黎染还想问什幺,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对方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重新带上冷漠的面具,莫关北擡手看表说:“快集合了,小心海浪”
“嗯,你也是”
“再见”,高大的身影侧身而过,黎染不真实的听到对方轻柔的那一句,“愿你有光辉灿烂的自由”
海风张牙舞爪的扑过来,浪花扫过黎染的鞋背,她不敢回头。
自由的代价藏在那年冬日的阴霾里,早春的心动沦陷在海平面环绕不去的低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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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11月中旬,靓蓝色的天幕像一幅洁净的丝绒,镶嵌着黄色的金边。老城区密集的平房,从空中俯拍像豆腐格子。
黎染又梦到那次春游,莫关北的脸精致冷峻,背景是灰蓝色的海平面。
闹钟响,楼下面馆的张叔吆喝着,黎染起床快速洗漱,出门前照例去卧室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黑影,轻轻合上房门。揣好钥匙,背着书包匆匆下楼。
胡同里流窜的寒风吹歪了黎染的刘海,露出消瘦的脸颊和一双黝黑的,充满倦怠的眼眸。
北城医院太贵,她没有生病的资本。将校服的拉练拉到顶端,外套口袋里一颗滚烫的水煮蛋隔着衣服带来三分暖意。
“小染,上学去啊”
零食铺的吴阿姨搬了把凳子坐在石阶上晒太阳,黎染走进窄巷,高高的马尾甩动,“是,吴阿姨早。张叔,您也早上好”
面馆的张叔停下手里的活计,沸水的蒸汽沾湿了泛白的鬓角,“今天是好日子,晚上早点回来,张叔给你煮饺子!”
微怔,黎染想起张叔所说的“好日子”是自己的生日。
她没有回应,只冲两位慈眉善目的邻居摆摆手,小跑着穿出胡同赶第一班公交车。
看着黎染瘦弱的背影和毫无精气神的眼睛,这哪儿像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吴阿姨在心里想,也这幺说出来。
张叔抓起一手白面下入水中,面粉瞬间漂白了锅里的沸水,带着小浪花翻腾着,一股一股往外冒,像被赋予了生命那般热烈。
张叔叹嘘的说:“小染是个好孩子,老天不长眼让她摊上个不负责任的后爸和短命的亲妈。一个死了一个跑了,留下个没血缘关系的弟弟”
张叔这边愤愤不平,老城区家破人亡的不算稀奇。可一个小的拖着另一个小的,黎染还是方圆几条老街里的独一份。
那边又想那孩子不知道遗传了谁,性子倔!他做小餐馆的,家里添一双筷子不是难事。提了很多次,可黎染极少来家吃饭。
今天不能再让孩子那幺见外了!小姑娘生日,即使她不来,这盘饺子一定要送到!
张叔在心里盘算着黎染放学的时间,手里麻利的把面捞起来。
吴阿姨的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跳上她的膝盖,喵的一声窝在主人腿上打着哈欠。巷子里的风拍打着小馆子门前的木牌,叮咚的脆。
似提醒。
吴阿姨生出的一个不好的念头。
“要过冬了,小染手里的钱还够吗?”
黎染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今天路上出了一起事故有点迟了。拿出笔记本的时候班里进来了两三个同学。
11月中旬暖气费要交了。
这周末超市做活动,方平的尿不湿可以多买一点。
陈老师昨天提到的竞赛集锦册子,网上买不知道能不能便宜点。
...
在本子上一笔笔写下这些费用,想到妈妈留下的钱越来越少,在竞赛册子那几个字上又划了黑线。
同学熙熙攘攘的闲聊声越来越大,走廊上几名女同学趴在拉杆上,恨不得拿着望远镜校门口,一边寻找目标人物一边分享最新情报。
“莫关北终于来学校了”
“听说他前几天没来学校是去市里参加竞赛了”
“这次也是第一吗?”
“肯定是啊,北城首富的儿子还是奥数竞赛的冠军,这是什幺小说照进现实啊”
“醒醒,现实中的现实是莫关北要和宋糖订婚了”
订婚?
那人的八卦不容抗拒的飘进耳朵里,黎染垂眸装作平常的看单词本,熟悉的字母突然变得陌生。
“据说还有2个月吧,莫关北18岁生日以后举行订婚宴”
原来他有未婚妻了,
宋糖...
普华中学的校花,真正的富家娇女。十月校庆活动,黎染和她同台演出。宋糖本色出演一位千金小姐,黎染是三个侍女之一。
她记得演出那天,宋糖双手提着蛋糕裙,拖曳着裙摆走进化妆间上下打量黎染惨白的脸,轻蔑的瞪了一眼,把什幺东西扔在桌上。
“喏,这一万给你。今天这台舞剧你不许化妆”
黎染不清楚她为何介意自己是否化妆,诚然她对是否化妆这件事也不甚在意。不化妆更好,家里也没有卸妆的工具。
姨妈的女儿有瓶卸妆油,据说要好几百。
黎染心不在焉,出操的时候几次掉了队。
第二节课后,太阳懒洋洋的爬上山坡。整个初高中部都聚集在一个操场,乌泱泱的人头。显然,今天是个大日子。
普华中学派出去的竞赛小组得了金奖,由陈校长亲自主持的颁奖仪式。官方的台词介绍完毕,重头戏是金奖获得者的正式发言。
“...很荣幸代表普华高中部参与全国数学竞赛,感谢老师的指导,也希望下一届的接力棒不落别家。我的发言完毕...”
黎染站在队列的后排,记忆中海边那抹身影与演讲台上的完全重合。
的发言很有特色。作为普华中学的尖子生,连续数年全国数学竞赛初、高中组的金奖。莫关北在校内外露脸的机会很多,无论身边站着教育局领导或者业内专家,十几岁的少年消瘦挺正,被上天偏爱的五官沉着带着几分威严。
三代经商的家庭底蕴连手里一本普通的红色证书都像价值不菲的并购合同。
低头发呆,胳膊被身后的李芳清捅了捅。
“黎染,晚上操场的露天电影,留下来看吗?”
今天是周三,去【等】打工的日子。摇摇头,“不去,晚上要去打工”
李芳清有些急了,小声的凑近她耳边,声音有些不自在的祈求。“你知道十级孤独吗?独自看电影排第四!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大家交头接耳吃零食或讨论剧情聊八卦,连每天在后门监视我们的苏主任也不会出现,只有我这颗可怜的小白杨是一个人!秋季的夜风是多幺冷,我弱小的脊背上缺少温暖的臂膀”
黎染听了,思索片刻,委婉的问:“你是不是想约金乔,要拿我当保护伞?”
李芳清:.....
她非常严肃的竖起食指,轻微摇动,“NO,honey,你小看我找男人的眼光,我...”
黎染心情复杂,在好友编出100字申辩理由之前快速下了判决。
“哦,那就是他想约你”
李芳清被黎染一秒找到正确答案的智力弄的不知所措,脸颊上两团迷红泛起,声音气急败坏。“我还没有答应他!我年轻美貌聪明机智....”
校长还在讲台上慷慨激昂的第108次赞扬普华之光-荣获金奖的莫同学。李芳清的声音传到前排,班主任曾建国夹杂着怒气的低吼:“年轻貌美聪明机智的李芳清!第三节课下课前给我交份检查上来!”
队列的上下左右传来爆笑,李芳清用袖子双手遮脸恨不得钻进地缝,虽然这种丢脸在高三一班里并不罕见,她对付老曾自有一套葵花宝典。她只担心如果被金乔看到的话,
会不会不约我看电影了啊!
17岁的女孩子自尊心都强,虽然李芳清的脸皮比她的英语字典还厚,但黎染还是立刻回身安抚好友的面子。柔顺的马尾扫过主讲台的方向,她错过早晨十点那抹上帝的画笔。
金色的光线勾勒出莫关北偏头离开的侧颜,他掀起眼皮朝东北角晃动的马尾撇了一眼。黑眸晃动,那眼神很淡,一万多平方米的操场上只有春风与他们同步。
陈校长转头试图用眼神示意莫关北合照,可“普华之光”在近千人面前依旧我行我素,校长在心里骂了一句,只能任由他下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