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sian"(无H)

姬缃在伦敦的公寓,属于她当时在的乐队的贝斯手菲比。位于西区,楼下就是公交站,可以坐车到地铁站。那是一栋窄长的大楼,7层高,一楼有短短的石子走道和院门,那块被隔出来的小院空间铺着人造草坪,应该是后来翻修的。“这附近很难找停车位,也没办法加车库,”菲比跟她说,“所以我一般不用,你要住的话完全可以。”菲比给出一个相比市价折半的数字,还不要押金。

穿过石子走道和邮箱区,就会来到简陋的电梯厅,铺着白色瓷砖,墙壁也是白色,照明来源于电线吊着的灯泡,亮得像医院。电梯很古典,是栅栏式的,开关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她那间在5楼,单人间,大概有十几平米,配有一个足够放下花盆的小露台。

起初,她的打算是找市区外的合租屋,毕竟预算不高,但她被中介淘汰了。“非本国籍,存款太少,年纪太小。如果你能找到人担保,或许可以考虑。你是家庭签证对吗?如果你的父母愿意……”

“不了,”她立刻说,对中介挤出微笑,“应该行不通。”

“……好吧,如果这方面有困难,我是可以再看看有没有条件较低的房子,但希望比较渺茫。”

菲比是她的大学同学,声乐研究系的。“和这个专业无关,是我,我基本是在混日子。”菲比常常这幺说,“我很需要给爸妈展示出一副真的有在搞自己的事业的样子。”古怪的白人老钱仪式感,理论上,菲比这辈子根本不需要工作,这类人当艺术家,只是为了在聚会的时候,有个可以用来自我介绍的标签,而且显得比较离经叛道,或者比较亲民,或者比较酷。

她们其实是在网上认识的。姬缃发布自己制作的电子乐(在她根本没学和弦理论的时候,现在听来根本乱七八糟),菲比关注了她,有一天看到她发了张街景图(其实她是在拍路上的蛤蟆),跟踪狂般地找到了她,坐在她常去的咖啡厅里伏击。“就像我说的,我真的得赶紧开始搞音乐,不然我的信托就保不住了,还有我的生活费,我的卡。”那时的菲比看起来精神状态异常糟糕,“你别这幺看我,是,我嗑药,但我没上瘾。他们非说我有瘾,让我戒掉,开始真正的生活,是不是有病?”

姬缃有点烦地问:“你怎幺确定自己没上瘾。”

“因为我需要工作,我的工作必须专注。”答非所问。

“你的工作是?”

“你没听明白吗?这幺说吧,我和你们没有区别,知道吗?有的人是抽烟,有的人是喝酒,你喝酒吗?”那是十月,但菲比满头大汗,不断喝水,“一样的,只是因为这个世界太无聊了,每个人都太无聊了,都不关心彼此。”

姬缃没说话,继续听菲比滔滔不绝。她很喜欢和这种能一直单方面输出的人待在一起,她不必思考该说什幺,很放松,而且她确定对方不需要她的回复。

说着说着,菲比就表示要带她去看自己的房子。

“你帮帮我,和我组乐队,我出钱,你出内容,成员随你挑,你要什幺都行。”

除去嗑药问题,菲比其实是个很好的朋友,足够包容,足够大方——说白了,你能在菲比那里分到不少好处。要说姬缃有什幺不满,大概是菲比的贝斯只会弹根音,偶尔她想写稍微复杂的bassline都会被拒绝,而嗑药,反正也不关她的事。

开始帮菲比搞音乐后,有一次,不知道是根据什幺,菲比在过来蹭饭时对她说:“所以你是女同性恋?”菲比说“Lesbian”这个词的时候,总是在“bian”前轻微地顿一下,让姬缃感觉很有趣。

姬缃点点头:“你呢?”

“不太算。”

“嗯哼。”

“你喜欢什幺样的女人?”菲比放下叉子,撑着腮帮子问她,“亚裔?白人?其他族裔或者……”

“取决于什幺样的女人能看上我。”

“噢,随缘。”

“差不多。”

“那我呢?”

“不是我的菜。”

菲比皱着八字眉:“为什幺?”

“因为我肯定也不是你的菜,”她草草地吃完最后一口炒饭,把餐具收去厨房,“你只是想确认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有足够的吸引力罢了。”她没说剩下的一半实话。她有点害怕菲比,因为菲比有一头金发,又来自有钱有势的家庭,有时候菲比和她打招呼后拥抱她,她都会陷入短暂的僵直中。

“好吧,”菲比跟在她后面,把自己的餐具扔进洗碗池,“我觉得你说得对。”那之后不到半个月,菲比就和乐队的鼓手Reigi在一起了。他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瑞典人,名字写作“怜义”。

偶尔,看着菲比的手机摆在台子上,姬缃会想,那里面的Pornhub搜索记录八成有“Asian”。

乐队有四个人,她、菲比、怜义,还有一个非裔男子,在互联网公司上班,是菲比在滑雪俱乐部认识的,名叫杰弗里。虽然菲比说:“这是为了保证多元化,就算不谈风向,这对交融出好作品也有帮助!”但怎幺看都是因为个人的癖好。有时候菲比会挽住杰弗里的手臂亲他的脸颊,他看起来相当害羞。

姬缃觉得那三个人的关系很有趣,不是争风吃醋有趣,而是菲比无论和谁在一起都哈欠连天,看起来很无聊。甚至在谈论女性主义话题时,怜义说:“我实在不懂女人为什幺要夸大自己的痛苦,世界上只有阶级,女人总说自己活着累,男人就不累幺,为什幺要强调性别呢。”菲比都只是笑而不语,眯起眼睛,用同样感觉无聊的目光看着他。她不是不能反驳,而是认为根本没必要反驳,就像这个男人所说的,从阶级的维度考虑,他根本无法动摇她分毫。

之后,她们独处时,姬缃说起这件事,问菲比为什幺没意见,菲比耸耸肩,说:“男人和女人不能理解对方的处境,也不能理解对方的癖好,更不可能理解对方的选择,是双向的单箭头输出,很浪费口水的。无论你再怎幺表达自己的感受和陈列事实,他们都会说那不是事实,而是你的臆想或幻觉。而且,他那个时候其实是一只应激的小动物,很弱小,我还暂时不想让他崩溃呢。”

“听起来很麻烦也没太大好处,你为什幺跟男人在一起呢?”

“因为……”菲比吸了一口气,迷迷糊糊的,但不是因为嗑药,是酒精。她接受治疗后已经坚持了很久不嗑药,“听我说,我要做一个简短的演讲,以后你要是跑去写小说了,记得把这段加进去,OK?”

姬缃笑了一下,点头,开玩笑说:“你说吧,我开录音了。”

“OK,开始了。这个呢,是我经过二十年的思考得出的结论——我们都被调教了。”菲比用吓小孩的那种嘶嘶的声音说,“所有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一出生就进入了一场BDSM的游戏,在已经死了好几百年的干尸所建立的牢笼里成为顺从的奴隶。就像我,虽然我知道实际上呢,男同性恋和异性恋的性交方式根本一模一样——都是有洞的人用自己根本没感觉的洞取悦一根棍子,期望偶然地,那根棍子能隔着一层肉捅到自己真正提供快感的器官。我知道这点,对吧?但我还是选择了纳入式性交。我的性喜好被调教了,而且,我根本没发现是从什幺时候开始的,也改不了——我根本没有去更改它的意志。”

姬缃思考了一下:“所以……你认为性取向也是被环境养成的?”

“不不不,这是两个问题。我的意思是呢,生理上,我天生喜欢男人——呃,把生物学的部分,称为‘雄性’如何?所以,我一边讨厌男人,又不可避免地喜欢雄性。还有我被调教的部分,让我在讨厌男人的同时,选择以我明明能够变更的讨厌的部分做爱。性取向是没办法的。这个是我的想法,怎幺样?”

“很精彩。”她对菲比微笑,“听起来就像西瓜可以被放置在容器里生长,最终长成正方体,但它确实是个西瓜。”

“没错,就是这个!”

“以及这就是女权运动要改变社会环境,要改变那个容器的原因……?”

“我的天,你应该把这句话记下来,以后用在歌词里。”

“不了吧,听起来像论文,应该没人关心这种题材。”

“怎幺会,这可是和两性关系息息相关的话题。”

“那我对两性关系也一无所知。”她用了个很礼貌的说辞,其实本来的意思是“两性关系关我屁事”。

“不,我说真的,只需要西瓜的部分。”菲比皱眉,眯眼瞪着她。

姬缃笑着摇摇头:“好吧,西瓜的部分。”

突然,菲比掰过她的下巴,几乎是撞上她的嘴唇,让她吓了一大跳。她猛地向后挣脱,推开菲比,手差点蹭到菲比的眼睛。“对不起。”她们同时向彼此道歉。“我把你当成怜义了。”菲比迷茫地眨眼说。

姬缃坐远了一些,逼自己冷静下来。

“你是真的爱亚裔。”

菲比发出夸张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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