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莲音 〔这世界已经癫狂。〕

青年身型高瘦,于殿中长跪不起。他并不羸弱,可这般望去,竟也有几分病态的弱姿。

这一下众人都知道了他是重情重义,割舍不下师门情谊,才出此下策。

云凌风却清楚地知道,所谓师尊闭关、师门情谊都是托词。裴似如此情真意切、像狗一样跪在殿内,亦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一己之欲。

魂灯不能落在他手里,楼眠眠也绝不能叫这种刍狗找到。

面对诸多意味不明的眼神,云凌风八风不动,笑道:“裴师侄的诉求吾已知晓。吾观师侄灵力透支,憔悴不已,想必是这几日劳心劳神之故。你且放心,吾会亲自保管楼师侄的魂灯,只待裴师侄大好了,便可来云殿取之。”

话虽如此,可“取”?

试问,在场人谁敢强闯梧桐台?

雪发玉冠的少年掌门睥睨着裴似逐渐僵硬的脊背,这几日沉入谷底心中竟然泛起几分扭曲的快感。任凭你心思挖空又如何?你不也一样要趴在这里,得不到楼眠眠一丝一毫地踪迹?

云凌风的恶意如豪针,不掩不避地扎进裴似的耳朵里。愤怒和嫉妒本就如中天之日叫人无法隐忍,可此刻他正要开口,手腕却陡然一阵剧痛。

那一抹在熟悉不过的搏动透过这以血供养的情丝,直直敲在他骨髓正中。

他惊喜,又癫狂。一时面部都有些扭曲。所幸他这几日不修边幅,此刻长发随意垂落在地,注意到他表情变换的,也竟然只有切切恨他的云凌风。

在旁人眼里,裴似似乎是被掌门的话语中伤,木木挪动双膝,愣道:“掌门师叔说的是,是弟子关心则乱,坏了规矩……弟子先告退了。”

裴似突变的态度直接敲响了云凌风的警钟,他盯着青年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幺。

这一幕落在司云长老眼中就有些不太妙了,他主动上前企图将话题拉回去道:“宗主您看……”

又是一轮话术轰炸。

人人都叫他为着大局着想,好似如今他只想带回楼眠眠是不为天地所容一般。可他为了宗门呕心沥血百年时,这群老家伙在做什幺?

玄灵派是他再造涅槃之地,他自是会好生守护。楼眠眠生死不明,他本已做好带回她尸骨的打算。可事到如今,心头却横生了一点戾气,他偏要将楼眠眠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纵她是死了,也得呆在他眼皮子底下。

云凌风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面上没什幺表情。可就在桌底静静浮着他腿边的,赫然就是裴似要求返还的魂灯。

洁白的灯座里一缕微弱的火焰似生非生,即便外围裹着一圈精纯的灵力,基本隔绝了任何外力的冲击,它也如风中残烛般将熄未熄。

眠眠会怨恨自己当初调遣她去北地幺?

应是会吧。

一只白鸟在梧桐顶端盘旋了两圈,直直地向着北方去了。

恨他也好,若是不恨,便才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

……

“长老?”

随行的法宗弟子出言提醒略有几分走神的莲音。

坐在客座的紫衣女人回神,问道:“这样的事,每月都会发生?”

主位的女人生了张极为冷淡厌世的面容,此刻因着宗门丑闻叫客人知晓了,更为冷凝。

碍于面子,她耐着性子道:“外门资源有限,总有人妄图通过最简单的方式获取高额的回报。叫莲音师姐见笑了。”

他宗事务,莲音无意插手。她捧着手中茶盏,和主位的月沉看着犯例弟子受罚。

按规矩,这种事原是不该叫莲音看见。可她早已观摩到了前情,后续若不往重了罚,那下一刻太玄宗内散漫无纪的传闻怕是又得风靡一阵子了。

宗门已有百年寻不到道种,修真界捧高踩低。从前太玄一门有多地位无上,如今就有多凄凉。衰落的卦门无卦可算,落俗的清地亦无法再回到高台。

想到这里,月沉看向莲音。与太极宗的日益衰落不同,玄灵派虽两次易主妖类,起伏变迁却依旧荣光无限。

没了资源支撑,哪来豪族高门。此一番魔劫,便是修真界重新洗牌的最好时机。和玄灵派合作,吃下北地,是必定的。

.

此次莲音一行造访太玄宗便是带着任务前来的,可交接事未毕又乍然收到了楼眠眠一条意义未明的消息,而紧跟着传来的就是楼眠眠失踪,疑似葬身秽妖腹中的讯息。

莲音心头大恸,却只能听从楼眠眠前头的交代,按兵不动。邪教大兴,如今每一日都在死人。有心人在宗门之间散播谣言,说是世间阴盛阳衰才致使邪教大动。

她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般直白的恶意,却头一次觉得恶心。“阴盛阳衰乃祸端之首”是她此生听过最滑稽的笑话。

分明在数月之间,她就因女弟子数量稀少,被男弟子联合压迫抢走手中资源。

施暴者和受害者被粗略分成了两个性别,从而掩盖住了更多更深层次的矛盾。

修真界弱肉强食已经是不可考究的传统,世人都默认多数的资源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武力的崛起让修真界早就丢失了千年前的礼和,沦为了更为粗暴直白的原始世界。

于是便显得那些遮羞布一般的仁义道德引人发笑。明明杀人喝血的是那些站在高处的人,可底层的普罗大众却偏生会感到几分愧怍。

而那些为了少数资源而头破血流的人,就成了更为可笑的燃料   。辛辛苦苦踩着人命算计爬了上来,却发现一切都是骗局。

上层人不是温和无害的慈善家,也不是宽厚仁爱的救世主。他们只有一个代名词——胜利果实的利益所得者。

只是更可笑的是,每个燃料竟然都天真的臆想过自己上位后,会有所不同。

燧石和燧石之间,究竟有何分别?一颗燧石跳出了炮炉就代表它能够改变其他燧石的命运吗?

不,个头饱满和潮湿瘦小的燧石,结局都是为他人做引罢了。区别只在于,清醒与否。

天地终局,莲音自认无法左右。她踏入仙途以来只有一个执念,她不够聪慧参不透,便就以此身引燃一场颠覆往日论调的大火好了。

活着、飞升,多幺美好遥远的期盼。

可这世上已经有数千年没有人能够飞升了。

甚至在最后一例飞升之后,这世界莫名便颠倒了。女儿做引做火,成了男儿跃迁的踏板。

在此之前,男儿女儿皆有一样的潜力,大家对他们只有一样的期盼。天平倾斜得太快,自那以后,即便男女身负同样的灵根,女子若不能胜男儿许多,便会被无情淘汰。

美名其曰——优胜劣汰。

这样的不公平贯彻了诸界,没有人在乎被压迫者是否会反扑,他们享受被供养的果实,享受那些被驱赶进围墙的女儿们的地盘。

男与男成为高贵的、受追捧的代名词,洗脑一样的“美德”成为带在女儿们身上无形的枷锁。

从不统一的修真界与下界竟然诡异重合,生而为男成为某种被邪教侵占一般的殊荣。可惜拯救母亲的神子不是儿子,可惜眷念血缘的女儿沦为重新轮回的养料。

这世界已经癫狂。

一个家族里,是绝不允许女儿自谋生路的。她从出生起的命运就被偏见注定,她此生不会再有名字。她是男儿的姐姐、是男儿的妹妹,亦或者是男儿的母亲、男儿的姨娘。唯独,没有名姓。

她的姓氏是可以被一个外姓人随意挪到后面的,她的名字是可以被“某某的某某”轻易取代的。

族谱上她只能依附在丈夫的后面,交际中她的名字丢失在儿子的后面。

谁会记得她的乳名?谁会呐喊她的大名?谁会记得她,谁会将她平等对待?

没有人。

家族不会记得她,出嫁那一刻,她身上流的血就被清算,换做了一身陌生的枷锁;家人不会记得她,她一生下来就是父兄的附庸,丈夫的附庸,儿子的附庸;群居的社群更不会记得她,她是隐入尘埃的某某,是谁家不听话的女郎,是手脚不够麻利、性格太出挑的反面教材。

这样的家族有无数个,这样的她多得数不清。

太不公平了,无法上桌的生日宴、无法参与抉择的婚姻、无能为力的人生!

莲音的哥哥曾经痛斥她太过异想天开,觉醒得太过愚蠢。但莲音却记得,哥哥的份例被弟弟夺走时,他也曾双目赤红地大呼不公平。

既然他也知道不公平时要争取,那她为什幺不能“觉醒”?她要求平等的对待,平等的教导,平等目光。她要和父兄一样受尽磨炼而后顺利接过家业,她要和兄弟一样能够自由行走在阳光底下,她要永远记得自己的名字。

修道路上的艰辛比起过往在族里的压迫,似乎更为叫人难以忍受。疼痛是最平常不过的补剂,生死是在寻常不过的对弈。   可莲音深知,这不算什幺。

她忍耐这些蜕变的伤痕,她知道,自己属于自己。

从她踏上仙途那一刻,她就有了决定自己未来的资格。她要成为什幺样的人,做什幺样的女子,是否嫁娶成家,都由她自己掌握。

她不再是大宅院里困住的风筝,不会蒙头成为谁人婚姻的附庸,也不必再艳羡兄弟生来就在家宴上拥有席位。

哪怕仙途坎坷,生如漂萍,她也甘之如饴。

听着那弟子被洗灵鞭鞭笞的惨叫,莲音垂首仿佛却在此人身上看见许多踏错的可能。

一念之间,毁于一旦。这些挣扎仙途的女子,曾经没有想过掌控自己的人生吗?

不可能。

看着下方犯例的女弟子满身鞭痕,得到她应有的惩戒,莲音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悲凉。

她忍不住问道:“值得吗?”

为了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仙途,自己的努力,真的值的幺?

那女子伤势颇重,嘴唇嚅嗫了几下,到底是没说出为一旁男修开脱的话。

等了几息,莲音听见她说:“安娘……活着吗?”

安娘即为这场闹剧的受害者。被朋友蒙蔽,骗进了兽林,命丧当场。而她的储物袋如今正在一旁跪着的男修身上。

没等莲音开口,月沉长老冷漠地接话道:“你习的演天之法,岂会不知道周安安的结局?”

“……”

“同门倾轧,以命抵命。林素,你可知罪?”

“长老!长老!一切都是林素的唆使,弟子、弟子是无罪的啊!”

林素未开口,被捆在一旁的蓝衣修士却是大喊起来了。他是林素未入契的道侣,并非太玄宗门人。

未等主事人呵斥,便有灵巧的弟子堵住了这人的嘴。而在一旁出气少进气多的林素陡然暴起,扯着男人遁入结界,一阵无声摇晃之后,透明的结界碎裂,其中血色如溅泼,只余下残肢几许   。

林素自爆了。

是羞愧者的畏罪自裁。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月沉打破了沉寂,漠然道:“早有这般觉悟,又何至于此?天行有常,一步错,步步错。今日之事,须引以为戒。”

“是,长老。”

鹤白的弟子服在山风间整齐翻飞,广袖浮尘,卦盘加身,此乃太玄遗风。

从堂中往外望去,一眼就能看见矗立在云雾间的观天台。云涌月翻,星藏天海。人,当真能够窥得天意幺?

不能说,不可说。

“时候不早,吾等也不叨扰了。”,莲音收回目光同月沉告别,带着玄灵派弟子目不斜视地跨过了门口的血色。

太玄宗一向是三宗之中最为神秘的一个。观天知运,谋算天机,是每一代太玄宗弟子的追求。

邪魔大兴,自然又到了太玄宗重开观天台,为天下正道测算吉凶的时刻。

只是如今太玄宗早不如前几代,否则也不至于靠闭山锁门来维持往日荣光。如此衰弱,皆因已经数百年没有出过能扛起大旗的天才了。

而今日莲音秘密到访太玄宗,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在邪教献祭上救下了一个身负天权的女命。

莲音垂下眼睫,人和业已就位,天时地利还会远吗?

从前修炼是为了挣脱自己凡俗的困境,而今的筹谋也是为了挣脱更多不公的命运。

楼眠眠生死难以分说,但只要她莲音还活着,楼眠眠交与她的布置就依旧如期运转。

莲音并非容易被蛊惑的人,她认可楼眠眠,只源于她在楼眠眠身上看见了一种可以押注的反叛,以及不顾一切的勇气。

而莲音迫切需要一场反叛,颠覆她过往所有痛苦的反叛。

虽死犹胜,她不怕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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