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脸男人将手掌重重地贯拍了好几下桌面，宽鼻孔里钻出两撮黑鼻毛，他质问周越，“叫你开个拍片子的，怎幺这幺难啊，耳朵聋了是伐？”不明事理的患者不是没有碰见过，她像往常那样，平淡地解释给他听，“大叔，您这块皮肤是过敏了，氯雷他定吃一个礼拜，不用拍片子的。”
“叫你开，就给我开！陆医生呢？之前都是陆医生给我看的，今天换个死人怎幺看啊！”如果只是吼骂两声，也就受下了，但他伸出指尖，用力地戳点周越的脑袋，直戳地她要撞向墙边。这间诊室内统共就她们三位医生，谭雅雯停下手里的活，上前去劝阻他耍无赖后，又被推搡到桌边。直至隔壁老师赶过来给开好片子，那中年男子才咒骂不休地出了诊室。
这件事传到了田双丽的耳朵里，而她便是钱华生交好的老朋友。借由此事，田双丽把小姑娘调到身边管带，在自己单独的诊室里给她添置一张小办公桌，方便当面教学。
世间的好事都有两面性，田双丽的行为，恰恰将周越的小阵营推远了。饭还是一起吃的，不过没了她们两人吐苦水的话，只剩下些碗筷碰撞的声响。时间久了，能凑齐用饭的日子越来越少，她便回到了单独一人的状态。
晚间换班前，有名男医生进来递了份册子给正在低头整理背包的田双丽，“田主任，今年年底的援医名单，您看看。”刘明扬吟吟微笑着，转头跟身后的周越打招呼，“小周医生，还没下班啊。”她点点头，回他，“嗯，今晚我值班。”田双丽放下东西，接过来察看册子，食指点着纸面，往下顺到“甘肃”一栏，问他，“甘肃还是没人报啊？”男子牵强地扯起嘴角苦笑，“是的，前年张医生回来大病后，大家……大家就……”
“条件是苦了点。”田双丽年轻的时候也去待过三年，那里连用水都是个问题。她们办公室的楼下花坛，新植了棵银杏树，黄透的杏叶沙沙作响，周越凑近跟她说：“田主任，我去。”照理说，资历尚浅的小医生，会倾向于留在本院，先踏踏实实地做事情、学东西。高兴去偏远地区待三年的，大多是图回来后，能拿来丰富履历，便于晋升职位的。
所以，她也算是一个例外。
田双丽让她去问问家里人的意思，再做定夺。毕竟年纪还轻，远走他乡的西北生活会有诸多不便跟潜在的危险，而且于私，周越的日常工作做得漂亮，跟了一天的手术台，也没表现得疲累无力，她挺满意这位小姑娘的。
从周越小的时候，一家子人，就喜欢在饭桌上谈事情。这样的习惯也延续到了自己身上，但她还是选择在用完饭后，跟姆妈谈去甘肃的事情。没放在饭中，是因为她明白这件事会让姆妈倒胃口。
她挖走剩下的蛋羹，拌进白米饭里，来回拌匀吃干净后，才开口，“姆妈，单位里有派去外地的援医工作，我报了去甘肃的。”
方梅只当她说的是痴话，听过之后，便一言不发地收起两人的空碗，拿进厨房间去擦洗。
姆妈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只是去援医这趟事，已经非去不可了。她跟到方梅身边，尤其郑重地同她再说了一遍。方梅不懂女儿的想法，就像周越不懂姆妈的心思，女人将涕泪交流的面孔转向她，“去，去好嘞！你要去就去好嘞，反正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住你了！”方梅拿沾了泡沫的手用力抹走脸上的泪液，声音哆嗦着继续倒伤心事，“你爸爸……你爸爸走了……没人管得住你了……”
田双丽摘脱掉两只溅到血水的手套，想起要跟周越确认前几天的事情，“小周，考虑地怎幺样？家里人同意伐？”她立在女人身后，帮她解下手术衣的系带，有些沉闷地说，“田主任，我决定好去了，家里人也都同意的。”田双丽净过双手，等消毒凝胶挥干，便交叉手臂，拉下自己的手术衣，对小姑娘诉道出心里话，“甘肃的据点农村，我零五年去过，那时候吃水都难。这幺些年过去，发展肯定是发展了，只是肯定不同这边。你还年轻……”她转身看向周越，又跟她确认一遍，“真想好了？”
交上腊月，母女两人之间维持着僵冷无言的局面，没有一方愿意先低下头来。得知女儿年后就要动身前往西北，方梅这下真是慌了神，夜夜焦心失眠，将远在青海的方兰提早喊了回家过年。
“你帮我说说周越。”方梅从茶叶罐里捻拾了好几次，玻璃杯底卷曲紧结的砂绿茶叶越堆越多。方兰忙伸手拦住她再次摸进罐内的动作，“够了，姐。”铁观音一经沸水冲泡，馥郁兰香幽幽发散，茶汤金黄清亮。方兰接过来暖暖手心，吹凉片刻，尝了一口后慨叹：“呀，灵啊，新茶！”见方梅不搭话茬，便又往下接着说，“妹妹要是决定去那里，你随了她的意思，反倒更好些。”
“什幺意思呃？连你也这样惯着她？我要你劝劝她，不是来劝我的啊。”方梅一谈到这件事，情绪便收不拢，眼眶子渐渐红起来。
方兰搁下茶杯说：“我晓得，我晓得的呀，别急，你听我讲。周越年轻是年轻了点……不过妹妹有自己的主见，想出去做做自己的事情，涨涨见识，是好事那。更何况，姐，你拴得牢一辈子吗？”
方梅像是听进去些，沉默了会儿后，恍然明白方兰自身原就早早奔去了青海行医。这两人是同种性子，倔起来，谁都拦不住。女人心意灰冷，但不敢叫上姆妈或是婆婆介入，那会乱成套的。反复思量中，又回忆起周严海在病房内跟她闲谈过的话，“小囡性子闷，但有主见、有想法，你后面勿要拘着她出去做事……”
玻璃杯底的青蒂绿腹，沉作一团，方梅才迟迟饮下第一口茶水。
标注：1、现实生活中，像开头那种医闹，并不会有多大重视，因为也没有表面实质性的伤害，不会出现给医生调到新诊室或是新科室的，类似事情多了，大家该怎幺样还是怎幺样，所以此处的设定，是为了激化矛盾，引出女主去甘肃一事。
2、方兰称周越为“妹妹”，是我们这对女小辈的爱称，同“囡囡”一样，也比较亲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