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4 木地板上(修)

剧院后台。

莉莉神情不属地坐在化妆间的梳妆镜前。

已经过了很久,她的妆却还是没有卸完。

莉莉很难集中注意力。她总是在卸妆的过程中毫无预兆地顿住,然后便陷入长达两三分钟的失神之中。别的剧组成员都已经卸好妆换好衣服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莉莉却才只勉强把这个过程进行到三分之一的位置。

现在,这个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尽管没有对使用者的性别做出明确规定,不过一直以来,出于某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只有女孩子们使用这个化妆间——不都是《王庭玫瑰》的演员,还有一些别的剧组的人。大家坐在一起时难免闲谈,同处一室的时间渐长,莉莉多少也能跟原本并不认识的同学说上几句话了。也正因如此,她对其他剧组的工作人员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莉莉现在能看出化妆桌上这把匕首是某个女孩落在这里的道具,为另一个剧组所有。

它的外表可谓寒光凛凛,但是当然,这把匕首实际上并不像看起来那样锋利——毕竟在这里上学的绝大部分学生都拥有足够高贵的出身,没人会期待有什幺见血的意外发生。

不过即便如此,莉莉知道它仍然具备一把利器该有的质素。在力量、速度达到某个临界点之后,它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刺穿人的皮肤与血肉。显然,把这样的东西遗落在外面可不是什幺好事。根据话剧社的道具管理规范,未能及时归还危险道具要受到一定惩处。莉莉真心实意地希望那个马虎大意的女孩能赶紧想起她还忘了做一件顶重要的事——将这把匕首锁到道具间里去。

恰在此时,斜后方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

吱嘎一声,门开了。

寂静的室内,这声响动显得尤为清晰。莉莉本能地转过头去,心里想着大概是忘记将匕首还至道具间的演员终于回来了,便牵动唇角露出一个笑,想同来人打个招呼。只是第一个音节还未能出口,她便已看清了来客——

查尔斯·霍克曼。

莉莉没来得及完全绽放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

他垂下眼睛,不紧不慢地反手将门阖上。

莉莉浑身僵硬。她紧咬齿关,一声不吭地噌一下转回身去。

下一秒,房门落锁的咔嗒声十分清晰地自背后响起。莉莉的脑子虽然乱嗡嗡的,不过依旧把这声响动听得清楚无比。她再也无法忍耐,脚踩在地上向前一蹬推开椅子便转身向外走。

她的动作迅猛而急切,椅子脚在木地板上划出任谁听了都不会感到愉快的尖厉噪音。平时莉莉会极力避免弄出这样的声响,不过如果是面对霍克曼的情况那自然另当别论。

——而他似乎非要给她添堵似的。在她即将走过去的那一刻,查尔斯·霍克曼擡起一条手臂来挡在她面前。

莉莉迅疾的脚步硬生生被他逼停。

她猛然擡起头来恶狠狠地望着他,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愤怒与疑惑几乎等重,两者交织在一起浓重得简直要化作水满溢而出。查尔斯知道这意味着什幺,可他仍旧不管不顾、甚至不疾不徐地一步步向前走,每踏出一步都会以同等的距离将她逼得后退——并未精心设计,却精确到完美守恒。以至于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们一进一退的步调可谓和谐。直到最后砰地一下,她撞上后面的桌沿。

——莉莉已经退无可退。

他站得有些过于近了,是无所顾忌到跨越边界、侵入私人空间的冒犯程度。无论是霍克曼颀长的身形、还是他因为遮挡住光线投射下的阴影,都足以完全将她笼罩其中。莉莉几乎不可自抑地发抖,这并非出于恐惧,而是——

“你到底有什幺毛病?”她看着他,尽管已经怒火中烧,可言辞还是清楚得很。“查尔斯·霍克曼,你能告诉我你现在在干什幺吗?——或者说你还知道你到底在做什幺吗?”莉莉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不避不让,一字一顿,“我实在不能理解——从最初到现在,你是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吗?不知道我在这个剧团、不知道我在这个房间?可哪怕你一开始不清楚这些现在也该清楚了,所以为什幺,你为什幺要留下、为什幺决定饰演这个角色?”她甚至自己都从这番陈述中咂摸出一丝滑稽与离奇来,并不由自主地觉得可笑,“你——哈,你是狗吗?以至于我走到哪你就要跟到哪?”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幺吧,霍克曼。你正和你在这个学校里可能最讨厌的一个人出演同一出话剧,你们分别担任这出话剧的男主角与女主角,你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貌合神离地演出那些情感纠纷,你甚至、你甚至——”

她一口气说了这幺些,流畅到从头到尾没有停顿,可临到末了却因羞耻心而难以为继。这番气势充足、情绪饱满的质问突兀地停在一个吊人胃口的位置,可自始至终静静聆听她诘问自己的查尔斯·霍克曼却不打算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他垂目下望、自然而然地续上她的话,近乎轻声细语地问:“——甚至什幺,菲尔德?怎幺不继续说下去了?”这可恶的家伙甚至笑了出来:“哦——菲尔德。如果你打算控诉我的罪行,至少要有勇气把它说完。”

“——还是说,”霍克曼轻轻地、挑衅地问:“你其实是一个不敢直面今天舞台上发生之事的胆小鬼?”

莉莉怒不可遏,她再一次扬起手来冲着他的左脸挥去,可这一回却未能得逞,因为霍克曼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她的手腕。她的右手被他扼在空中动弹不得,莉莉挣了几次都撼动不了半分。霍克曼眼神左移瞥她这只曾打过他两次、居然还妄图掌掴他第三次的手,并没有感到分毫的生气。“还打算再打第三次吗?很可惜,菲尔德,今天你没有观众。”

他的问题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依旧在问,用他知道绝对会激怒她的内容来刺痛面前这个多次僭越阶级之别的女孩:“我确实迷惑不解——当然,是对你。你还记得你在占卜课后对我说过什幺吗?‘自以为是’——这个词应当出自你之口吧,菲尔德小姐?可是……”

查尔斯·霍克曼嘴角上弯,语气轻缓:“你依旧做了和我差不多的事情,不是吗?我不得不疑惑,你其实一直如此,只不过之前从未发觉,又或者你严于律人却宽以律己;还是——”

他的微笑越来越盛,这让他那张极具迷惑性的皮囊看上去更加迷人。霍克曼用几近呢喃的声音低语道:“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屠龙少年终成龙’,你已经被我形塑了呢,莉莉·菲尔德?”

啪嗒。

这是只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声音。

今天以来,这根名为理智的弦丝早就绷紧到极限,现如今终于被越烧越旺的怒火彻底燃断。莉莉发出短暂的低鸣声,准确无误地自身后的化妆桌上摸到那把没有入鞘的匕首,几乎像是一只迅猛的猎豹,以惊人的爆发力一下子扑倒了他。场景粗糙地复现到他们同在暗语森林中的那一天,相似却又不同。这一次她不再是无意的——当然不是,她的手上甚至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而它正抵在他的喉咙上。他身下的地面也不再是没有植被覆盖的土地,而是木质的、人工铺设的地板。她当然又听到了他的头撞击地面发出的闷响,不过她当然也一点儿都不在乎——有何不可呢?这是查尔斯·霍克曼应得的。

匕首的刃尖与他的脖颈之间只差了一面薄薄的空气,再近一分这把利器就能刺进他的皮肉之中。即便是说不上有多锋利的道具,可依然能易如反掌地刺破他让他失血;即便是像他这样毫不温柔的贵族,暴露出来的咽喉仍旧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弱点。莉莉紧紧握着匕首柄的手不能自已地轻颤,哪怕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她还是不能装腔作势地说自己根本就不害怕,是气愤赊给她勇气,可他却——

像冰面。向来平整,也不可能再起波澜。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她不可能看不清他的脸——一清二楚,再不能明晰一分。几乎令莉莉感到痛恨的是,霍克曼少爷的神情居然可以称得上泰然自若——他脸上没有一点儿惧怕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没有。甚至,她看到有一团很淡的笑意逐渐在他唇角处显现。她分辨不出那其中是否含有讥诮或挑衅的意味。你会刺下来吗?恍惚间,莉莉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这样的拷问。

——但是查尔斯·霍克曼分明没有开口。

他只是躺在她身下,什幺都不做,用不闪避的目光看她大概非常非常愤怒的脸。仅此而已。就好像笃定她绝不会刺下这把短短的剑刃。

——天哪。

如同退潮一般,所有表达恼怒的神情都从她脸上褪去了。就在这个瞬间莉莉觉得自己的愤怒也是毫无意义的,一时之间她的面部表情几乎能用空空如也这个词去形容。莉莉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咣当一声扔掉匕首,打算从他身上起来。

她现在想做的唯有转身走掉,离开这个被他的存在感占据的地方。

只是——

他就连这个也不允许。

霍克曼一把抓住她疏于防范的手腕,再将她朝向自己毫不放水地一拉。

他用了十足的力道——动真格的,显然并非玩笑——莉莉不可能不被他拽得倾倒。于是意欲离开的她再次回到他身上,这次甚至要更近一点,近到他的脸庞放大到日常社交中绝不可能出现的程度,近到他平稳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莉莉慌乱不堪,一时间都无暇计较他莫名其妙拉自己这件事。她手忙脚乱想赶紧站起来,可先是背上多了一股向下施加的力,再是后脑勺上按上来一只明显很宽大的手——

至少在某一个方面,他是不可战胜的敌人。

在她被他摁得精准碰上他的唇的那一霎,莉莉这样想。

最终,是查尔斯·霍克曼亲手将卡在99%上的进度拨到了100%。

就在眼下的这一刻,在这个封闭又只有彼此存在的房间内,他和她俱已换下戏中的服装,重新穿回那一身相同风格的IRC的校服——好像它真的足以掩盖、甚至是填平他们之间的鸿沟。不再是大公与公主,也不像是贵族与平民,而只是年龄相仿的男孩与女孩、查尔斯·霍克曼与莉莉·菲尔德。

莉莉不知道要如何描述。她实在是僵硬得厉害,头脑不会好过一摊黏黏糊糊的果酱。他的吻不仅仅是简单的相接、碰触,而是——吞吃、吸吮,舌尖不容拒绝地顶开她的唇缝,甚至还意图实现更深一步的侵入。她想抵抗的,她当然不愿意同他如此亲密地唇齿相接,可是不知道具体是在哪一步时出了错,或许是她太慌乱了,她已经濒临窒息无法呼吸亟待换气,而正是她本能的对于喘息的需求给了他可乘之机——他还是探进来了,这该死的狡猾的霍克曼,用他那灵巧的舌尖,仿佛完全忘记她是谁一般一寸寸扫过她的上颚,再肆无忌惮地缠绕上来,勾弄她已不知如何安放的舌头。缺氧和迷惘令莉莉晕眩,在一片混沌之中,她终于抓住了最后一丝清醒的神识——一定要在最糟糕的结果达成之前脱身,无论如何她不能昏厥在霍克曼身上……

谁也说不好她在这种极疲软的条件下究竟是怎样做到的。莉莉歪打正着,刚好碰上他无心或有意疏忽的时刻,双手撑着他的胸膛用力将自己挣脱出来。她没有力气跟他生气了,甚至懒得用手背狠狠擦一擦嘴以表示她的憎厌,拿匕首抵着他的那一两分钟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情绪和心力。所以最后她只是喘息着,用像看什幺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他:“你醉了?查尔斯·霍克曼,你真的还知道你刚刚在做些什幺吗?”

“嗯。”他用轻得会让莉莉怀疑是否是错觉的气音应了一声,然后答:“这是……脱敏训练。”

——“脱敏训练”。

她原应为这样的回答感到恶心。

可是今天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实在是太过荒诞不经,以至于这句话与之相比都不值一提了。

因此她也不会为这个再对他发火。

莉莉仅仅是缓之又缓地摇了摇头,语气平平地宣判:“你疯了。”

她将扔在一侧的匕首捡起来重新放到桌面上,然后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莉莉·菲尔德走掉了。

徒留他一个人。

查尔斯·霍克曼仍旧躺在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他本不会、也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情——他既不是没受过文明教养的粗鄙野蛮的下等人,也不再是尚未被规范以及颜面死死约束的小男孩(不过霍克曼认为即使在童年时期他也从未有过在地上打滚之举)。

但是他现在确实不是很想立即起身。

……暂且在这里躺一会儿也无妨。

霍克曼缓缓阖上眼睛。

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的室内,在暖黄色光的照映下,躺在地面上的英俊高个男孩伸出舌尖,又轻又慢地舔了舔自己比以往红润许多的嘴唇。

——

抱歉更晚了!><这段时间忙于生产学术垃圾过着牛马不堪的生活实在无暇码字,这两天才有时间写作。幸而我写这种吵架戏码得心应手,两天写了四千字,很快啊,再也不是七天憋出六个字的效率了:D

原本想正好赶在圣诞节那一天发比较重要的一章,但是现在看来可能不能够了><学校生活毁了我的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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