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知微哭得无声无息,两行清泪自她脸颊滑下,一对波光潋滟眼,恰如水中摇曳的清莲,生于寒潭凄切处,惆怅此情难寄。
这幅模样令沈犹生出采撷之意,更加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软了心肠,缓缓蹲在谯知微身旁,颇为怜惜地捧着她的脸庞,犹如掬一捧清水。
谯知微不得不将目光落在沈犹那双锋利刻薄的眼眸,他开合的唇角,让人想起高山之巅冰冷刺骨的雪片。
沈氏荣辱与他何干?
满门血债皆因女娲而起,他的先辈、他的母亲父亲皆将性命奉予神明……他和沈家那些愚蠢的亡魂可不一样,他的命只能抓在自己的手里,他也想尝尝世人趋之若鹜的长生滋味。
他说:“神咒已为你我结下契约,我食下龙心已是长生之躯,你也同样不死不灭。这无尽的时间里,我们可以长厢厮守,月寒日暖,不煎人寿。”
他雄健的身躯将谯知微逼在他的威压里,目光灼烫,令她有些许惶恐。
……
“你是否愿意与我长厢厮守,于这苦楚之地,月寒日暖,不减人寿?”
女子笑意盈盈朝他伸出手,谈谑之间,从容仙雅,让人心生拜月般的景仰之情。
她身着曲裾白纱,恰如披了云间月华,眉间一点金边红莲,更显她神容若玉,红绮如花。
古冶涟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总归是愿意的,只是当时有多幺眷恋和欢欣,而后就有多幺怨憎。
开天辟地时,百境荒芜,万物蒙昧。她是从莲花山峦中降世的第一位神女。她诞生那一日,九野同现于天,明星煌煌不可视之。
她款款而来,步履如行云流水,翛然自适,所到之处遍开莲花。
彼时他还是一条无拘无束的幼龙,超然无累,随缘放旷,于天地间任性逍遥。
神女降世,万兽皆惧神威匍匐在地,偶有妖孽好奇神女姿容,偷偷擡头瞄一眼,又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匍匐之态愈加心悦臣服。
唯有古冶涟,那时他还不叫做古冶涟,蛮荒之野孕育的畜生,根本没有姓氏和名字。
天地四时因她而动,光景灿烂,古冶涟心有动容,却只睁着蒙忪病眼,傲懒扫她一眼。
“大胆孽障!面见神女竟不叩拜!”
他颇为轻慢的举动令燧人氏十分不满,燧人氏怒喝一声,足以贯通黑暗的神木“燧枝”便以万钧之力朝着银龙刺来。
火祖之器岂是一条尚未成熟的幼龙可以抵挡?眼见便要折损于此,却见一缕水练飘然而至,结水成幕,轻而易举便挡退了神木“燧枝”。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细微润泽,却能驰骋天下之至坚。
燧人氏皱眉不解:“不过是只微贱牲畜,里希何故留它一条性命?”
“火祖既知它不过一条无知牲畜,本元自性,天真而妙,为何要置之于死地?”风里希微微一笑,东方便吹来融融暖风,“天地有柔仁之心,天高听卑,犹怜微贱。”
风里希从燧人氏手中救下了他,她言语暖人,音容兼美,众生皆道她是柔德备至的上古神女。
可后来呢?
用白玉锁链钉穿他龙骨的也是她,用青铜神柱镇压他的也是她,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千千万万年备尝缧绁之苦。
她那时又是如何自辩的呢?
她说:“天地不仁,不外如是。”
星移斗转,四时轮替,直到那一刻,他才终于洞察神明的善变和虚伪。
那日雪虐风饕,她着莲青色的大氅,手执白玉锁链,立于茫茫雪地之中,从容俯视着蜷于地上的伤兽。
古冶涟的腹部已被水刃贯穿,他伤极重,逃了不出百里便被她追上。他捂着受伤的腹部,可鲜血依旧顺着他的指缝间渗出,一滴一滴地渗进雪中,像雪地里盛开的血莲花。
龙有自愈之力,但在真神面前,全然无用。水刃之伤仍有滴水石穿的余韵,伤口不断腐蚀侵骨,古冶涟元气大伤,已然无法维持人形。
她嘴边噙着淡淡的笑容,和初见时一般无二。她一步一步朝着银龙走来,步履悠然,宛若游蛇,他早已退无可退。
她轻擡手指,四周积雪便缓缓凝滞于空中,时间因她而止,滚滚东流便不再流逝。
当指尖对准古冶涟之时,空中白雪瞬间消融,化为一道透明的水刃,以浩浩方割之势,朝古冶涟命门刺来。
天下莫柔弱于水,道无形质,故能出入无间,无可匹敌。
雪中伫立的她端凝绝韵,风华摄人魂魄,看向他时,双眸无悲无喜,只有大音希声的空洞与大象无形的寂寥,比古冶涟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像一位神明。
水刃刺进胸口的时候,古冶涟听见皮肉呲喇的裂开声,时间如同回光返照般变得缓慢,令他的痛觉也变得煎熬。
她的面容逐渐模糊,古冶涟闭上双眼,脑中尽是他们二人的从前。
南海之外,若水岸边,她站在青叶赤华的若木之下,久久凝望着不舍昼夜的奔流。微风拂动,若木之叶沙沙作响,一瓣红花旋落于她的肩头,而她却浑然不知。
古冶涟单腿屈膝坐在绿荫下,当他意识到自己看着她出神的时候,心中不免微恼。他不懂一条河有什幺好看的,能让她驻足凝望这幺久。
若木花瓣纷纷扬扬,香气熏人,让他头晕。他有点烦躁,却又因她而小心翼翼不敢声张。
在他因若木花香打了至少十个喷嚏之后,她总算有了动静。
她轻喃:“我还须得教会他们火耕水耨,冶铁为铜……”古冶涟知道,她又在操心那些个泥巴了。
“若我的子民能同这涟涟若水一般便好了,生息繁衍,亘古不绝……”
她语含憧憬,同时格外坚定,令人醍醐灌顶,为何天地万物之理,皆始于从容。
她给予了他名字,同时将她的理想寄托于他的名字之中;可她最后却又为了她的理想,她的子民,要将他斩于刃下。
……
“你疯了……”盯着沈犹通红的双目,谯知微不知为何生出出离的愤怒,不为谢玉,亦不为她自己,只为某种遵从于天地万物之理的感召。
她说,“若干年后,故人长绝,深恩负尽,独自飘零于世间,要这长生又有何用?”
沈犹是真的疯了,他紧紧捏住谯知微的手腕,咳笑如神:“是啊,那些人全都死完了,可是,不是还有你在我身边吗?”
她越反抗,沈犹就越有戏弄她的恶趣味。反正他们已经被神咒绑定了,谯知微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想怎幺对她就怎幺对她,想怎幺折磨她就怎幺折磨她。
“差点忘了我们是签过字画过押的……”沈犹勾唇一笑,两指一勾便将那张“不平等条约”展于谯知微面前。没有预料之中的羞愤,沈犹只从她那双眼睛里看到惊恐。
滴答……
一滴鲜红的血滴在了纸上。
滴答、滴答……
血滴不断,纸张被血浸染。
谯知微目睹沈犹的眼睛里缓缓流出鲜血,然后是鼻子,嘴巴……她突然发现,沈犹的耳朵也在流血。
她颤抖着手,指向沈犹的脸,心里只有深深的恐惧。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诡异离奇,生死难料,谯知微已然接近崩溃。她虽恨沈犹,但沈犹如今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可以牢牢揪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是一根银针,把她千疮百孔的内心勉强缝补起来,不让那些脆弱和恐慌倾泻而出。
谢玉死了。
但是厄运并没有放过他们,再一次降临在沈犹身上。
沈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触感潮热,在谯知微濒临绝望的注视下,他摊开手心,发现尽是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