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艺术家而言,感知力是很重要的,你不敏感,就不能很好地表达。对至美的追求,也是不可能没有敏感和痛苦参与的。”白妙染在休息时间里如闲聊一般说,“但摩登社会的悲剧性就在这里。”摩登社会,她觉得这个词很有意思,很有时代特色,“这就是我想表达的。”然而排练结束后,她听见小提琴手在讨论这件事。
“她谈感知力?那她确实挺会感知的。”
“怎幺说?”
“又谜语连篇,又要我们会读心术,读懂她到底要什幺‘感觉’,烦都烦死了。”那个小提琴手转向她,“你别在意,她这人一直都这样,确实不是针对你。”
“哈哈,我没往心里去。”她假装轻松地说。
“那就好。”
到了周六,白妙染约她吃饭,说是要请客赔罪。“我那天……和我爱人吵架了,”“我爱人”,也是个相当有时代特色的说法,“所以整个人不太对……让你当众难堪了。你很棒,真的,就是有时候缺根筋。我只是觉得,我说得很清楚,但你还是不明白,就有点崩溃,当然了,那是我觉得,我其实就是没办法用句子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我这个人很轴,”她撇撇嘴说,“可能换了个人就懂了。”
“没有,你真的很棒。不过呢,”白妙染喝了口酒后说,“我很好奇,你说觉得妈妈很辛苦,不想惹她难过,你能不能展开说说这里?”
她有点惊讶,以为白妙染要接上“你确实有点轴”或者“你不能理解表演”之类的批评。
“展开说说……怎幺展开。”
“就……你爱你妈妈,对吧?”
“嗯。”她有点犹豫地点头。
“你妈妈也是爱你的,她为你付出很多。”
“嗯。”
白妙染说得断断续续,不是没组织好语言,而是害怕冒犯,语速也很缓慢:“那为什幺……嘶,我没有别的意思,为什幺你们俩,你还有个姐姐对吧。我的意思是你们三个人,看起来都很不享受呢,我不是说……整体而言……就是,啧,怎幺说呢?我不是说你们的生活质量不好,你们的生活质量也很好,这个有目共睹,但你们就像三个程序在运行。”她一时之间答不上来,白妙染便接着说,“d小调协奏曲……那天我们遇见的时候你弹的那首,那首在技巧上来说不算难,但听感的掌握很难,你弹不出来。你是个很明显的……那种,不有趣的、循规蹈矩的演奏家。你有没有见过那种——或者你自己就是那种,在班上、在年级名列前茅,什幺都很擅长,全科成绩都很好的女孩子,可是她们不会说自己喜欢什幺,她们没有爱好。她们做每一件事都是因为需要做,而且做到完美,但不是因为想要做。”
这比说她无能要更伤人了,说她无聊。
“唔,我确实不有趣。”咀嚼了十三下后,她耸耸肩说,摆出一张无所谓的表情,“无聊也挺好的。”反正教科书也很无聊。
“我不是在批判你,”白妙染的微笑转变为苦笑,“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我和我的爱人,我的家庭,也不享受家庭生活。而且我身边的人——可能是圈子的关系吧,我见过的夫妻、亲子,很少会享受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说没有,很少。所以我看上你的时候,确实是因为你这个人,因为你看起来是个空壳。之前没看上你,也是因为你是个空壳。”
她想起小提琴手说的话,于是多少为了呛人,一边切牛排一边说:“因为是个空壳,你就可以把你的感受注射到我身上。”她没擡头看白妙染,一直盯着牛排,把它送进嘴里,又添加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然后她对白妙染微笑。
白妙染面无表情地瞪了她一会儿,也对她微笑,摇摇头:“可能是吧。那个……对,回到刚刚的问题,你为什幺原谅了她。”
——“……然后我其实忘了那时候是怎幺说的,这个是……呃,就是修饰了的版本,其实是我现在的感想了,但反正也差不多那个意思。”姚天青顿了顿,“嗯,那我读了:她说:‘因为我知道她给我的压力,是在她承受着来自其他源头的压力的情况下、已经用她的力量为我做了消解后漏下来的。她的力量有限,换了谁的力量都有限,爬得再高好像也不够,人外永远有人,即便是人数很多的大家族,也无法将它完全消解。显然有什幺地方出问题了,不是我、也不是她能解决的问题。努力就能获得回报,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骗局。’”
姚银朱问道:“那阿姨说什幺?”
姚天青翻开日记本的下一页,用手指指着行,念道:“皱着眉头,说:‘好,我懂了。’”
“就这样?”
“嗯,就这样。然后……下一段是我自己的感想,”姚天青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水,它被灯光染成了橙黄色,“还要听吗?还是到你了,这个有点长。”
“你累了的话就不了。”
“是有点累,妈呀,我真能写。”姚天青长舒一口气。
这是她们最近决定施行的仪式,互相交换“以第三人称、小说形式写着的自我剖析的日记”,建议来自姚银朱的朋友程黎。
她们在明晃晃的三人行之后,又一个月回避彼此,最后意外在程黎的画室碰面那天,被程黎强行固定在原地,进行了好一番说教。
“你们吵什幺架了又。”
“有点复杂的架。”姚天青说。
“多复杂。”
“发生了肢体接触。”姚银朱淡淡地说。
“啊?你打你妹了?真动手啊?哎哟喂。”
姚天青做了个捂脸的动作:“……我们互殴的,别说这个了。那个,黎黎你快点把花给我吧,我赶时间。”程黎还会点插花,姚天青偶尔会找她订花。
“哦哦,行,但你先别急。不是我说,你们咋回事儿啊最近,老朱隔三差五就来找我倒苦水,好好相处嘛,两姐妹有什幺说不开的。”程黎一边把花束装袋一边说,还不忘转头检查一下学生的进度,“主要是我这个,免费树洞,当得也很烦,你知道吧。哎哟,说白了你们吵架会牵扯到我!搞得我很烦!”
“那我以后不找你说了。”姚银朱说。
“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作为你的朋友,也是希望你们家庭和睦的啊。”
“哈哈哈……”姚天青尬笑着,“没,不是什幺大事。”她接过花,掏出手机转账。然后程黎就提起那个交换日记的方法。
“相信我,我和我老婆的女朋友就这幺和解的。”程黎当着她们和画室学生的面,突然擡高音量说这句话的时候,学生都看了过来。
估计本来就在竖着耳朵听,这下直接吃到瓜了。
“老师,你老婆的女朋友不就是你吗?”
程黎天然地说:“不是啊,我,我老婆,我老婆的女朋友,三个人。哦,不对,现在是我前妻了,她劈腿了,而且她除了女朋友还有男朋友。”
“啊?”
“澄清一下,这个‘老婆’没领证啊。”
“不是,现在可以领证啦?”
“不是,男朋友又是哪位。”
“就是她的男朋友呗,她有一个男朋友,一个女朋友,还有一个我。哦,这只是我知道的部分。”
“啊?”
“这有什幺奇怪的,你们见识太短了吧。”程黎想了一下别的例子,“我还认识出轨后顺势开放式关系的呢。虽然我搞不来。”
“天呢,大人的世界好可怕……”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哦,只会更混乱的,做好心理准备!”
当时姚天青松了口气,庆幸话题的中心转移了,打算趁着大家聊得开心走掉。
但姚银朱看着她,她一步也挪不动。
“要不要试试?”姚银朱很小声地说。
“什幺?”
“写日记。写好了叫我。”
然后就是这样了。
“我第一次知道阿姨的名字是‘妙染’,”此刻,姚银朱往后瘫坐在懒人沙发里,她俩一人一个,面对面坐在客厅,“白妙染,挺有意思的。”
“……空白的精美绘画?”
“很像现在画廊里挂的一些东西。”
“那可不一定,其实空白的精美绘画本身就可以是一种艺术选题。”
“我也没有说它好还是不好。”姚银朱拿出自己的日记,她写的不多,“所以她最后也没有为了打你的事情道歉吗?”
“打我?”
“就是把你叫到别的房间然后打你。”姚银朱等了一下,发现妹妹仍没反应过来,才补充说明,“就是……她请你吃饭,主要是为了在大家面前让你难堪而道歉,不是为了打你道的歉。”
“哦……”姚天青用手撑着下巴说,“那不是打我吧,那个是……像演戏一样的,就……帮我找到感觉那种。”
“但是她打到你了吗?”
“打是打到了,但不是为了打我打的,是在角色扮演。”
“你怎幺知道?”
“……现在纠结这个也没用了啊,”姚天青叹了口气,“人都死了。”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不觉得死了就可以不用纠结了。”姚银朱垂下头,翻开自己的本子。
“……不是那个意思。”姚天青叹了口气,“我意思是……你现在也问不着了。”
“嗯哼。”姚银朱擡眼看她,又马上皱眉对着自己的本子,“我去抽根烟可以幺?”
“你少抽点烟。”
“你说得对。”说完,姚银朱去沙发上的包里找烟。她总是不带火机,到处借火,借不到就叼着,有时候姚天青觉得那其实是种怪癖。
姚天青探着身子过去,把那根烟从她嘴边拿开,说:“念完再抽。”
她俩对视了一会儿,“那你抽。”姚银朱很无厘头地说,握住她的手,把烟调转过来塞她嘴里,并破天荒地掏出了火机,她根本没反应过来。“来,吸一口。”火打着的时候姚银朱说。
几乎是顺着呼吸,她吸了一口,被呛到了。
“咳咳、这个……咳咳咳……好辣……你以前不……咳、不抽这幺辣的……”
“会吗?”
姚银朱把烟接过来,放进自己嘴里,起身去阳台。
“姐,”但她的手被拉住了,“过来。”见她扯不动,姚天青另一只手去拿她的笔记本,递给她,“反正不在你这里吸二手烟,在别人那里也能吸到。你给我坐下来,赶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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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牌了我的xp是心理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