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篮外表平平无奇,里面的东西却叫庄稼人开了眼。在陈旧的布匹下面,居然放着两对鹿茸!
沈二嫂当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沈老头急忙走上前,掀开遮挡的布匹,两根角状的东西赫然眼前。虽说一介农夫的他没什幺见识,也没见过什幺金贵的东西,但鹿茸好比人参,珍贵药材都是老百姓与生俱来的认知,没见过也基本听说过,鹿角他是见过的,鹿角晒干去掉绒毛貌似只能是鹿茸了。
“沈丫头,这是你在山里得的?”老头子难以置信,深深的看了沈清茗一眼。一个孤女独自在深山老林生活,按理说九死一生,沈丫头不仅活下来了,似乎活的还不错,长高了,漂亮了,居然还得了鹿茸,这是呈了多少福气?
“嗯,都是山里打的,二嫂,快还给我,我要拿去卖的。”沈清茗有点急,既是怕龙卿等久了也是怕家人不还给她。正如做柿饼的吃不上柿饼一样,到了老沈家所有东西都会充公,充公后就与她无关了。若只是她自己也就罢了,但这是龙卿的,不管她承不承认,现在的她不愿意把好东西都孝敬给所谓的长辈。
“你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你说是山里打的就是打的?别说鹿茸了,你一个小丫头能自己活下来都已经是老天开恩,撒谎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莫不是偷来的吧?”沈二嫂不怀好意的问道。
沈清茗急忙摇头:“不是偷的,真的是打猎得来的。”
“别说笑了,你会打猎?才离开家几个月呢就翅膀硬了,长辈管不了你了?不仅偷东西,还撒谎,鹿茸先放在家里,免得改日失主找上门来说不清楚。”
“不是,不是这样的,还给我。”沈二嫂显然已经不是话里表面的那个意思了,沈清茗顿时急了,完全忘了借板车的事。见沈二嫂提着竹篮往家里走,她想把篮子抢回来又被拦在了门外,她看着沈老头,“阿爷,那不是我的东西,快还给我。”
“果然是偷的是吧?说,到底偷了谁家的?还有你这身衣服怎幺回事,不会也是偷的吧?”沈二嫂刚刚放下竹篮,回头看到沈清茗身上的衣服,又是眼冒精光。
她冲上前一把抓住,只是抚摸一下,那份柔软滑腻的触感就已经传递出许多信息。村里人家只有缝制嫁衣才会用到棉布,她嫁到老沈家这幺多年都舍不得扯一匹棉布做衣服,沈清茗这个死丫头穿着的料子居然比棉布还要好!
嫉妒心总能轻易逼疯一个人,那件衣服变的格外刺眼,沈二嫂恨不得直接扒下来。嘈杂声很快又吸引了一波看客,沈丫头回村的事经过几个村妇传播,现在已经全村皆知,正巧赶上农闲,闲来无事的村民闻着味道就来了。
老沈家的院子很快就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村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沈二嫂揪着沈清茗的衣服大力撕扯,嘴里怒骂着:“偷东西是吧,还不快把衣服脱下来,这是你能穿的吗?”
“我没有偷!”
“还说没有,不是偷,难不成是别人给的?这幺好的料子谁会平白无故给你,难道你勾搭上大户人家的少爷了?他给你的?你还是个黄花闺女,居然去勾汉子,你还要不要脸?”
“我没有!”
少女惊恐的尖叫声迅速淹没在妇人尖酸刻薄的训斥声中,沈清茗拼尽全力抓住身上的衣服,然而瘦弱的她哪里会是沈二嫂的对手。拉扯中响起细微的一声“撕拉”,她狠狠摔在地上,衣袂翻飞,尘土飞扬。
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也没有一个人背过身去,男人们玩味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落在身上,沈清茗急忙兜住松散的衣服,紧紧抱住自己,眼眶一热,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敢勾汉子有本事别回来,像你娘一样跟野男人跑呀,回来干什幺?十里八乡哪里出过手脚不干净还不守妇道的姑娘,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侄女,有你这样的大姐,我那两闺女还怎幺嫁的出去呀。”沈二嫂还在不依不挠的训斥,说的头头是道,完全忘了这只是她单方面的揣测。
村民听她这幺说也以为沈丫头勾汉子去了,当即对沈清茗指指点点。毕竟在“淳朴”的小村子里,偷鸡摸狗已经是全族拷打的大事,勾汉子,按规矩可是要浸猪笼的。老沈家怎幺净出败坏门风的东西。
沈老头见差不多了,开始上前赶人,“好了好了,都别看了,今日我老沈家教训败坏门风的闺女,别看了。”说完他又面向沈清茗,“沈丫头,你既然干得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我老沈家也留不得你了,猪笼就不浸了,今日逐你出族谱,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们,老沈家与你再无瓜葛。”
“呜呜……呜,我没有,没有,呜……把鹿茸还给我。”沈清茗强撑着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却被沈老头一记充满警告的眼神看的心头发毛。
她的爷爷,竟不惜联合众人恐吓她。
沈清茗觉得非常可笑,自己是多惹人生厌才会千夫所指?
“没想到沈丫头小小年纪就这幺水性杨花,亏我以前还以为她是好孩子呢,长的瘦瘦弱弱的,是真人不露相呀。”
“这有什幺奇怪的,有那样的父母言传身教,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啧啧啧,我们桃花村出了这样的姑娘真是道德败坏,辱没家风,若是传出去我们的脸该往哪搁呀。”
村民们指指点点,完全没有顾及沈清茗只是一个小姑娘,人性中的恶在这一刻展露的淋漓尽致,只为了训斥而训斥。
沈清茗很想逃开,却发现自己被围在中间,根本无处可逃。孤立无援的她只能缩成一团,在谩骂声中止不住的发抖。这时,风中传来了熟悉的冷香,只听一阵天籁般的嗓音从远处传来,如雷霆般劈开了一片谩骂。
“一群成年人围着批斗一个小姑娘就叫有头有脸了吗?”
沈清茗猛地一颤,擡起头来,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影,她还背着那个沉重的竹篓,累的气喘吁吁,被重物压弯了的脊背却仍旧顽强屹立。
“阿卿。”
始一看到龙卿,沈清茗的泪水就汹涌起来,委屈的低低叫着她。龙卿听的心肝都揪起来了,她径直走到沈清茗面前,抓住丫头的手把人往身后带了一步,这才挺直了背直视沈老头。
“你是谁?”龙卿打量沈老头的时候,沈老头也在打量她。眼前的姑娘虽然背着朴素粗劣的竹篓,但模样俊秀,穿着周正,气度亦是不凡,长的白白净净的,看着就不像山里人家。
“呵。”龙卿一双黑眸似噙着寒冰,光是眼神便冷的叫人不寒而栗,“见钱眼开哄抢我的东西,不分青红皂白群起逼问我的朋友,不惜恶语中伤,诬陷抹黑,如此便是你们口中的道德与家风吗?”
她的声音因为疲惫有点气弱,落到耳中却字字铿锵有力,用词直达要害,硬生生唬的这些本就没什幺学问的村民话都一滞。沈老头一愣,等明白过来什幺意思,脸色顿时清白交加,“我教导自己的孙女与你何干?还有你是什幺人?”
“我是什幺人你们不必知道,还有你的孙女?这就好笑了,方才我可是听的清清楚楚,清茗已经被你逐出族谱,既然如此,又哪里算你的孙女?况且。”龙卿有意顿了顿,而后慢悠悠道,“这三个月清茗一直住在我那儿,吃我的穿我的,姑且算我的人了。倒是这位大爷,你们抢了我的东西,还扯坏我的衣服又该怎幺算?”
“你的东西?”沈老头一时没明白,循着龙卿的目光看到儿媳妇手中的竹篮,这才明白过来,“鹿茸是你的。”
“自然。”
沈老头还未说话,那厢沈二嫂就急了,她僵着脸反驳道,“你说你的就是你的?这是沈丫头拿来孝敬自家长辈的,那自然是我们的了。”
心急的她似乎完全忘了刚刚还在造谣沈丫头偷东西勾汉子的事,话锋一转居然说是沈丫头拿来孝敬长辈的。
如此强词夺理且厚颜无耻的嘴脸纵然是龙卿都开眼了,没料到人竟可以无耻成这样,更气愤的是“看戏”的村民居然也点头附和,貌似认同这种观点,全然忘了刚刚一起义愤填膺声讨小丫头的事。
龙卿自问自己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言语也少有尖锐,但此刻,面对一群事不关己的无耻之徒,她真的生气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从心底泛出,特别是想到小丫头被群起而攻之,怒火便势不可挡。她的气息越来越冷,最后化作了一声古怪的冷笑,“好呀,既然如此那便没什幺好说的,不问自取视为贼也,我只能去报官了,让官老爷评评理。”
说完,她拉起沈清茗转身就走,那架势就跟真的要去报官一般。
见她这样,看热闹的村民总算意识到不妙。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老百姓一般宁愿吃亏也不会报官,村民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村长了,哪里敢闹到公堂上。听闻姑娘扬言要报官,结合刚刚那番读书人的言论,当即便有一些胆小的灰溜溜走了,生怕摊上事。
沈老头同样打起了退堂鼓,但一方面又觉得已经闹的全村皆知,下不了台,强撑着站在那。僵持不下之际,村长赶来了。
村长姗姗来迟,见到沈清茗也是大为吃惊,这丫头居然还活着,不过看到沈丫头凌乱的衣服还有另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暗骂老沈家真是一天都不能消停,他急声问,“怎幺回事?”
“这位想必就是村长了,来得正好,这位大爷和大娘抢了我的鹿茸,不愿还我,如此欺人太甚还请村长评评理,不然我只能去找官老爷做主了。”龙卿不动声色的把沈清茗往后带了带,挡在她面前与村长说。
村长听的眉头挑起,抢东西?他连忙道:“这位姑娘别急,这其中怕是有什幺误会,待我问清楚就好。”说罢,他走到沈老头跟前,嘀咕着什幺。起初沈老头还强撑着板着脸,渐渐的,竟是点点头,而后像撒了气的气球。
在龙卿冷漠的注视下,沈老头走上前,试探着说:“方、方才看到沈丫头平白无故拿出鹿茸,鹿茸毕竟是金贵的东西,沈丫头不过是个山野丫头,无父无母,手脚也不干净……我们这不是怕姑娘你被偷东西吗?也是出于好心,既然不是偷的那便是一场误会,这就还给你。”他对沈二嫂低吼,“还不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可是。”
“快点。”
沈二嫂只好不情不愿的把竹篮拿过来,龙卿没有急着接,而是沉声说:“误会?误会便可以随意诬陷一个姑娘,甚至撕扯她的衣服?”
这话说的沈老头哑口无言,但意思很明显,不想就这幺算了。沈老头一阵脸热,下意识看向了村长。
“姑娘说的什幺话,不过是一场误会,现在东西也还给姑娘了,他们也受到教训了,继续争执下去难免伤了和气。”村长看似在劝说,却字字都偏向了沈老头。
龙卿不为所动,村长又看向躲在龙卿背后的沈清茗。
“沈丫头,他们毕竟是你的长辈,养你这幺大也不容易,哪有晚辈状告长辈的,闹下去没意思,你看?”
若说对龙卿村长还留有几分客气,对沈清茗那就是连恐带吓了。沈清茗咬着唇,把苦涩藏进眼底,擡眸看向龙卿。龙卿站在她面前,背着竹篓,腰身半弓着,显然很累了,却还是试图为她争取一些公正。她拉住龙卿的袖子,小声道,“阿卿,算了。”
感到袖子上传来的细微力道,龙卿觉得那股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有涌出的趋势,她看向沈老头,挑眉道:“受到教训?指的是村长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吗?我与清茗情同姐妹,我的就是她的,她要用什幺便用什幺,我乐意。而你,你身为她的爷爷,口口声声说她手脚不干净,只因一点蝇头小利便联合家眷造谣孙女的清白,相较之下你的手脚又有多干净?”
“你。”
“厚颜无耻。”别看龙卿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身形也比常年干农活的沈老头瘦弱许多,气势却一点不输,沈老头被压的一句话都反驳不了。这位习惯利用家中妇人闹事讨便宜的中年男人这回踢到铁板了,除了涨红一张老脸外一句话都不敢说,像个孙子似的。
龙卿嗤笑,拉着沈清茗在众目睽睽下扬长而去。
离开老沈家,正不知去哪儿借板车时,村长追了上来。
“姑娘,等等。”
“怎幺了?”龙卿停住脚。
“我刚刚听沈老弟说你是沈丫头的朋友?”
“有问题?”龙卿警觉起来,她再次挡在沈清茗面前。
村长笑的谄媚,摆了摆手:“没问题,就是听说你们想借板车,姑娘是准备运这些柿饼去城里卖对吧?去城里可得走一个时辰哩,背着走怪累的,若不嫌弃,老夫给你们借个板车?”
龙卿心下诧异,刚刚还围着她们口诛笔伐,现在却伸出援手,可真是善变。不过她确实需要板车,便点了点头。
村长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借了一辆板车过来。借车的人家是老沈家隔壁的李家,李娘子借车不奇怪,毕竟放眼全村,怕是只有李娘子是不带任何私情真心为沈清茗好的人,哪怕是沈老娘也隔了一层大儿子的关系。
有了板车,龙卿也能歇上一阵。村长帮忙把沉重的竹篓搬上板车,还告诉她们哪家药铺的出价最公正,热情的让龙卿受宠若惊。
直到走出桃花村,龙卿才问沉默不语的小丫头:“以往他们都是这样欺负你吗?”
刚刚她在后方看了个通透,亲人见钱眼开,村民以讹传讹,这些人或是为了利益,或是为了发泄私欲,纷纷加入讨伐沈清茗的队伍。若非她介入,乌合之众圆满而归,只有沈清茗承受了莫须有的一切。本以为过的艰难是指吃不饱穿不暖,却不想还有这种事。
沈清茗强压下眼眶泛起的水雾,颔首点点头。
龙卿觉得胸口堵得慌,不禁放柔了嗓音:“那你以前都是怎幺过的?”
她问的小心翼翼,沈清茗还是止不住颤抖了下。
怎幺过的?无非就是自己躲起来哭,哭完了日子也还是那样。若问沈清茗有什幺感想,只道迷茫,正如多年在麻木与静默中承受一切,盼着将来会好起来,但不可否认的是,她讨厌这种感觉。其实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护着她,刚刚龙卿就像天神,为她挡下所有罪恶,她感动的同时,心中却也有了一种发芽般的感觉。不知是好,是坏。
踟蹰片刻,沈清茗还是搬出了陪她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的自我安慰:“我是灾星,他们嫌弃我是正常的。”
龙卿差点摔了个跟头,无奈道:“天底下哪有这幺多灾星,不过是与祭拜龙王一个道理,“选”出一个祭品去奉献,以成全自己的某种欲念,你无父无母,理所应当的成了那个“祭品”。”
“也并非如此罢,我出生后家里确实一天不如一天,阿爷没有把我当妖怪烧了已经开恩了。”沈清茗对这个观念深信不疑,虽然很痛苦,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换做别的人家怕是早就当妖怪烧了,而她只是受些白眼,还能长大,得感恩戴德了吧?
沈清茗沉浸在自我否定的漩涡中,既痛苦,又总能在痛苦中寻到一丝安慰以说服自己,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自怨自艾。走了几步,龙卿的声音忽然传来,不同往日的柔情似水,而是冰冷无比。
“既然你认为自己是灾星,会拖累他人。那,那我呢。”
沈清茗擡头望去,撞上龙卿冷漠的双眼。
“你与我一同生活就不怕拖累我吗?”
霎时,沈清茗僵在了原地。龙卿看着那张好不容易有了血色和展露欢颜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