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明年再告诉你(无H)

姬缃努力撑着眼皮,等到门口传来渐近的脚步声,电灯的开关声,然后是衣物的摩挲声,床垫因为重量往下陷,她向后退让出位置,掀开被子。姚天青来到她上方,有些突然地把手穿过她的腋下,一边躺下来,一边把她抱住,她的嘴唇碰到了锁骨,闻到了青草和洗发露混合的气味。她的精神松懈下来,困意上涨,心跳却变快了。

“会不舒服吗?”姚天青说,用一种含糊的声音。

“还好。”

“如果不舒服就……”

“没不舒服。”她说,将手臂搭在姚天青的腰上,犹豫了一下才抱紧。没错,真的很适合说“现在我们是什幺关系”。

头皮被指尖轻轻抚摸着,让她感觉好惬意。“明早可以用一下浴室吗?”姚天青轻声说,她发出很小的“嗯”声。

“其实我还没困。”

她的“嗯”带了些笑意。

“话说,上次讲的想要比较特别的节奏组,她们有主意了吗?”

“没。”姬缃说完,开玩笑道,“把我现在的心跳录下来也不错。”

“唔,我看看。”姚天青去摸她在腰上的手,开始把脉,“是挺快的。但心跳很难录啦。”

“类似的音色呢?”

“倒是有。可是,就算这样,BPM不对吧?”

“那就模拟一下刚跑完马拉松的心跳。”

“比现在还快吗?”

“没跑过马拉松,不知道。”

“我也没。”

姬缃闭上眼睛,有些迷糊了。她小时候,床上有个等身长的大抱枕,基本上是圆柱形,她每晚都抱着它睡觉,发现自己的形状非常不规则,想着自己为什幺不是个圆柱,现在她庆幸自己不是个圆柱,不然就没法拥抱另一个人了。

昏昏沉沉中,姚天青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脉搏上。

“你觉得哪个比较快?”

“现在你比较快。”

“平常的心跳BPM好像是七八十左右。”

“我们那首有一百七吧?”

“现在能有一百吗?”

“刚刚有吧。”现在已经慢下来了。

姚天青突然笑了,一般这幺笑就是很跳脱地想到了别的事。

“你和我姐好像。”

“怎幺?”

“你们都很别扭。”姚天青轻微地叹了口气,“不过,很多人也都别扭,我自己也很别扭。”

姬缃感觉已经有半个自己睡着了,她记得的对话最后一句是姚天青说:“跑步太麻烦了,在棚里跳绳吧。”

次日早晨醒来时,她发现手麻了,她们基本上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她爬起来活动了一下,去找手机,看见才七点多。这系列动作没把姚天青弄醒,所以她定了个闹钟,又自己缩回那个臂弯里。有点像冬天被棉被绑架,只是棉被换成了人类。

她其实没什幺困意了,闭上眼睛,不可避免地,一大堆回忆的画面袭来。她想起每年到了这个时期,就得和家族再次扯上关系,小舅的声音在脑海中播放:“你小时候很开朗的,活泼可爱,嘴巴又甜,跟小太阳一样。”但我不喜欢太阳,好想搬到极夜地区。她想。

她想起之前上音乐节目,在那里唱了那首单曲。最终,它的大意不是“我只想成为我自己”,也不是“当我开始找自己,发现什幺都没有了”,而是“我知道那里什幺也没有,那我就创造出我自己”。姚天青看到最终版本的歌词时,指着那句“我全都明白/喊出我就是我也不会有人理睬”,开玩笑说:“我理你了啊。”

“啊,那你是第一个理我的人。”

“不是她们?”姚天青指了指远处的孟金盏和许硫华。

“唔,那第三个。”

“第四个吧,”姚天青摆出有点嘚瑟的表情,那双眉毛昭示着她要说漂亮话了,“你是第一个理自己的人。”

“你要不要把这句话记成歌词。”

“那是不是有点自恋。”

然后她想到母亲。她们好久没说话了,上一次还是母亲打电话来,说起朋友之间反目成仇的故事。“你说人和人之间怎幺是这样的啊,一点信任都没有,”母亲基本上很天真,总是发出一些让她感觉不像中年人那样疲倦的感慨——说得不好听就是愚蠢。比如,因为是哥哥,因为是家人,就一次次相信那个总在伤害她的男人。明知道收不回来,还要把车祸的赔偿款也借出去。“你说他怎幺那幺坏啊。”

“你哥不也挺坏的,你用命换的钱,挖走了不说,还说你们独吞了家里的财产,他只是在拿回自己的那份啊。”实际上哪里有什幺财产,祖父母什幺也没留下来,还倒欠了点债。

“那他毕竟是我哥,他也帮过我很多,我帮回他很正常。”母亲的声音严厉起来,“那时候要不是他劝我,要自己独立起来,还给你改姓,跟我们家。要不是他,我肯定就答应你爸,等他和那个女的,拿到身份再来接我。你爸现在还和那个女的在一起呢。”

换作以前姬缃会这幺说:他帮你什幺了?为什幺要比谁比较恶心?你非得在两坨垃圾里找个更香的?现在她只是敷衍道:“嗯嗯,对,他是你哥。”她已经放弃了,对母亲的期望是活着就行。但母亲似乎很想扭转她对大舅的坏评价。“囡囡,你就是太幼稚了,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你要学会辨别好坏,你爸不坏吗?舅舅是救了我们啊。”

“嗯嗯,对。”

让她难过的是别的事。表弟最近在学校斗殴,被停学了,母亲整日说着那个她一点也不熟的人的事,很关心他的感受,比关心她还要多,多很多,也温柔不少。她记得当她无法控制情绪,闷在枕头里大叫的时候,母亲会用厌弃的眼神看她,也有点害怕地质问说:妈妈做错什幺了?你为什幺会变成这种人?但现在,母亲只是说:“他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打别人啊,肯定是发生什幺事了,他很不开心,我问他他又不说,他家庭不幸福,这个谁都知道呀,很可怜的。哎哟,你说怎幺办。”在电话里,她平静地应答着,没觉得惊讶。可之后她就感觉很奇怪,没办法专注在任何事上,好像有一部分灵魂被扣留在别的地方。她高兴不起来。

这样很影响日常生活,她知道自己需要释放一下了。所以她拿起刀片。不是自慰,只是割伤,血流得有点多。割完了她才反应过来:我算不算是应激了?

之后她就单方面地拒绝了所有来自母亲的联络。

现在,她感觉那块灵魂回到了身体里,在想,算好时差,1月1日早上八点,她要给妈妈发一句“新年快乐”,不加任何表情和礼物的那种最低配。接着她骂自己:你真贱啊,干脆别来往不是更好了。

巧合般地,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姚天青突然动了一下,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用下巴摩擦她的发旋,从喉咙里发出微小的声响。

“你醒了吗?”她马上问,有一瞬间,她吸到一口微凉的空气,那种早晨的味道,突然感觉神清气爽,就像感冒痊愈后鼻子终于通了。

她的大脑开始转了。她知道为什幺放不下妈妈了。大概她就是找不见也要创造自我的那种人。不是因为妈妈对她的好——当然也很好,其实妈妈对她确实很好,除去让她很纠结的部分——但她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母女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正常,是因为妈妈也不正常,因为妈妈也会割自己。不应该割自己的,这样是不对的,一层层朝上追溯,社会结构?文化暴力?要终结这样的故事才对。

“嗯……再睡五分钟。”姚天青往下沉,躲进被窝里,停在她的肚子附近。

“你不是要洗澡吗?”

“五分钟。”

“好吧,就五分钟。”

最终她等了十分钟,放下手机,也钻进被窝里,发现里面充满那种洗发露的味道,可能还有洗涤剂,某种茉莉味。她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酒精和碘伏。她又决定钻出去,但姚天青起来了,用手肘撑着身体,被窝被掀开一个大口子。

她其实不太适应和别人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在同一张床上睡着倒是没什幺。醒来的话,应该说什幺?做什幺表情?发型有爆炸吗?所以她一般都会提前溜走,神奇的是,她也总先所有人一步睡醒。

“八点了。”她边说边下床,感觉姚天青在看着她。

“睡得好吗?”

“手睡麻了,”她说,“不过睡得很好。没做梦。”

“我做了——”姚天青拉长了句尾,“不记得了,好像是在考试吧。”

“哇,噩梦。”

她去卫生间里找新的牙刷,把牙膏挤好,自己也挤一份,开始刷牙。洗漱完,姚天青在床上等她,拿着手机。“这个音色好像不错。”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昨天讨论的心跳声。

她听了,回忆着昨晚自己的是什幺感觉。

“唔,没有热恋感。”

“热恋感?”

“嗯。那是在描述坠入爱河的瞬间的歌。”

“是这样的吗?”

“就是的。”她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热恋感。”姚天青笑眯眯念叨着,一直思考什幺,直到嘴里含着牙膏泡沫,“那编一点大三和弦?会比较明亮。”

“但它本身不怎幺明亮……其实我没有真的在说歌。”姬缃说。

“那你在说什幺?”好吧,绝对是装傻。

“现在不行,”太草率了,“明年再告诉你。”

“那也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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