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后,罗常命一边以指点臂,一边慢慢道:“祭剑后山那处封的东西非同小可,于那群妖魔而言更是意义非常,若说百十年下来没有异常,反倒奇怪——不过以灵虚真人的脾气和本事,不仅要请托到我这处,还要命你亲自前来督工,可见确实棘手。”
闻朝哪里听不出他话中调侃,只微微笑了,权作默认。
“我本以为麻烦之处在线索——你们带来的线索确实太少,真要论起来,有用的单就一样:那贼人虽是当场暴毙,却是用香封了你们那镇山神兽的修为。如此手段,与其说是‘香’,倒不如说是‘术’、‘咒’一流。”
“虽说那镇山神兽的泰半修为都同妖物一起封在山中,可实力大约还是与你我相当。这照面就能将‘转灵’境的修者放倒的香……嘿,这世上能使出来的又有几人?”
罗常命说着,竖起嶙峋畸长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掰数了起来。
“山派这边专走此道的极少——星宫爱燃灵香,可那群家伙也最怕沾染因果,连话都不愿意说清楚,直接干涉的可能性极小;坤舆偶用魂香,然这一门凋敝得厉害,与你我一般修为的早已在上一次魔灾中死绝了。再有就只能是你们天玄了,可天玄也极少能见着由香入道的——哦,对,你们师父明真人以前不就是个爱用香的?”
闻朝摇摇头:“师尊确实仙去已久,是我亲自找寻收敛的灵骨。”
罗常命道:“如此,便只剩最后一种可能了。”
“海阁。”闻朝平静地接了下去,“蜃楼、长乐、迷津——海阁之下,这三支皆精擅香道。”
罗常命嘶嘶笑了起来:“你这不是很清楚幺?你那师兄大约更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这般烫手山芋明晃晃地塞到我这里,我留你久些,多收些报酬,岂非也是理所应当?”
闻朝道:“本当如此。山海之盟尚在,追查盟友之事只能暗中进行,如此费神费力,我在此待多久都是应该——如今不过三月有余便得了消息,其间费心劳力不必多说,是我们亏欠了定钧。”
罗常命顿住,半晌“啧”了一声:“我最烦你这点——什幺欠不欠的?你那师兄最是计较,哪能由得我来卖他人情?你回去就告诉他,若真觉亏欠,再送些益气丸、辟邪丹、引魂香过来。”
闻朝莞尔。
罗常命又道:“你莫要再学人说那些酸话。这趟消息来得快,也算是你们走运。”说着反手抛出一物。
闻朝接了一瞥,正是一巴掌大的青玉雕像,栩栩如生地刻着个半卧莲台的蛇首道人,然凝目之下便会化为一戴冠老道的模样,妖异非常。
他驻留定钧月余,自然清楚此为何物:“可是‘青鸾’之事有些眉目了?”
罗常命道:“我们本是如此揣测的。毕竟这障目的法子很容易便让人想到那妖物的手段。然这趟我那两个徒弟带回了些细节,倒是让我有些在意。他们说此妖物确实精擅幻术,专爱扮作戏子游荡人间,骗人精血寿命——”
“戏子?”
“对。”罗常命点头,“我观那些唱戏的,最是爱重自己脸蛋身段,且多口舌伶俐之辈,若是有意行恶,单凭‘色相’便足以诱骗那些眼盲的甘心入縠,实是再无必要另造一个老道的形貌供人顶礼膜拜——不过,此塑像确都现于那妖物游荡之处。”
闻朝沉吟:“是说这‘相柳’分身在给旁的妖物打掩护?”
罗常命道:“我知你疑惑。这些妖魔最是自私自利,少有开宗立派,更别说彼此合作——但若说利益勾连、相互利用,却也是有的。只是如‘相柳’这般,要能同他合作的,其身份自是非同小可。”
闻朝心下凝肃,明了接下来便是定钧这段时日探得的重要消息了。
阿傍鬼面上的赤目幽幽亮起,獠牙微掀间吐出一股幽冷的气息。
“——你可知‘封宁子’?”
对方缓声问他。
闻朝皱眉。
这名字不算耳熟,但亦不算全然陌生。
“六妖‘巴蛇’之一的化身、曾被师祖断翼斩首、后不知所踪的封宁子?”
罗常命摇头:“它确实为你们那云水剑仙重伤。只是我门记载中,那妖物的脑袋倒是保住了,不过还是被削去一耳翼,又被斩了半截尾巴。被分魂剑斫断的肢体并无再生的可能,所以那妖魔化形的模样当是少了一耳一肢。”
“你乃分魂剑主,自然知道为此剑所伤后生不如死——若要遮掩,需得在幻术上有大修为;而若想要再生造化,便只有从那七宝之一的‘绝味鼎’下手。”
闻朝面色愈发沉凝。
罗常命点头:“是了,没有谁比你们更清楚——那执掌绝味鼎的魔首被封入你们后山之时,身上并未带着宝物。若说他身旁有什幺人对宝鼎的下落有所了解,封宁子必是其中之一——这妖物曾常年侍奉那位魔首。”
“当年它被我门与灵戮台一路追杀,最后遁入了无妄海尽头的明渊之中,再无消息——你想问,我们如何会想到这消失了的妖魔身上?但因三年前,蛇首青玉雕像便从海阁那边的迷津渡流了出来,而我们遍查画册,发现这蛇首化人的样貌,同封宁子至少有七分肖似。”
“你猜,那雕像在海阁那边流转了至少三年,他们到底发现没有?”
闻朝终于彻底沉了脸。
罗常命瞧了他一会儿,嘶声笑道:“若是想不明白其间缘由也无妨,你同你那师兄说去,他定然是明白的——不过我若是白微,我宁愿这‘香’是你们师父当真活过来了,下给自己的徒子徒孙,或者是坤舆门暗中谋划多年,想要抢那正道魁首的位置,也总好过这百年之约走到尽头,海阁生了异心,你说对不对?”
闻朝看他一眼,声音冷硬:“莫非你不担心?”
罗常命反问:“你呢?”
闻朝淡道:“担心又有何用?不如想些别的。”
“譬如?”
“譬如?”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答道:“斩了便是。”
说完二人又低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很快便越来越响,惊起林间飞鸟无数,如少年时光意气重现,驱散了潜藏暗处的簌簌阴霾。
最后,罗常命先收了笑,冲闻朝抱拳道:“祭剑使可先去,我处理些门派庶务便来,定是赶得上你卸任的。”
闻朝只作听不懂,回了一礼便招了分魂剑来御。
罗常命道:“我知你急着回去。不过回程时候或可取道明月楼。”
见闻朝望来,他点了点头:“这几日恰好是‘成珠’的典仪,算算时间,海阁那边的家伙差不多也要到了。”
……
洛水已经不想去算自己这趟出来大约已经耗了多久,总归是不止半个时辰的。
可纵使早有准备,在琼苑入口“撞见”还在暴躁转圈的青俊时,洛水还是忍不住心生愧疚。
只是这般愧疚实在持续不了太久。
但因一人一兽方一对上眼,那小兽便同点着了的炮仗一般,瞬间炸成一团,半分犹豫也没有便朝她胸口直直撞来,若非洛水早有准备,大约这一下就要被扑个仰倒。
“你、你这骗子!骗子!混蛋!”
青俊一扑不成,更加生气。它死死盯着洛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幺一般,噌地一下窜到她脚边,使劲抽着鼻头。
洛水自然是早就仔细清理了身上的痕迹和味道,可面对这镇山神兽的鼻子,她心下多少还是有点发虚。
没等对方爪子当真扒上她小腿细闻,洛水便朝边上轻挪一步,抢在它开口前大声指责:“我就是迷路了——你要想去同掌门告状便去告吧!反正你最爱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