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妈咪,是在私立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隔扇玻璃,她昏迷不醒,依靠氧气机续命。我问身后萧逸:“她怎幺变成这样?”
他说:“萧存死后,我回萧家,在萧家主楼前,她开枪自尽,但是没死。”
“对你而言,她没死,是可惜,还是幸好?”
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镇定的一面,声带隐隐颤动,声线却始终平稳,平稳到听起来有些寡情意味。萧逸不说话,我想他是不敢在我面前说。
我擡手,给他一耳光。
他整张脸被扇得歪向一侧,身体却岿然不动,忽地一把捉我垂下的手。
我冷笑:“怎幺?怕再挨一耳光?”
萧逸举着我的手凑到唇边,双唇颤抖,惴惴不安地吻了一下我的手心,他嘴唇的温度过分灼烫,烫得我掌心骤然一阵轻颤。
我的眼泪亦烫得掉下来。
“别哭,别哭,大小姐。”
依稀记得,不久前我还依偎在他怀里,搂他的脖子,依赖得像只小狐狸学习取暖。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大小姐?”
此刻我望向他的眼神只剩怨毒。
最后一滴眼泪砸向地面,溅起一朵破碎的水花,我甩开萧逸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甚至没有踏进病房一步。
我想妈咪若有知,定不愿我见到她如今模样。
她永远,像凤凰一样骄傲美丽。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直到凌晨,我才发现萧逸一直站在卧室门口。
我让他进来。
事到如今,我想我并不能够责备萧逸什幺。多年前我的妈咪杀了他的父母,为了捍卫我的继承权,我的地位。年少时我骗他上楼,只给他留下一具尸体,冷眼瞧他懵懂无知地闯入我的圈套。
如今他亏欠我,亏欠萧家,是本分,是因果,是报应。
“逸哥哥,那年在九龙,其实我骗你来着。”
我慢慢走到落地窗前,雨水倾泻,粗暴地敲打着窗户,我用手指轻轻戳着玻璃,室内暖气很足,寒气却无孔不入,从指尖迅速蔓延,渗入骨髓,冻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知道爹地一定会查,所以我打算让你背黑锅。那日我求你上楼,只给你留了十五分钟,如果你在十五分钟内没办法解决那个局面,我会向爹地告发你。”
“但是你没坐客梯,对不对?所以监控录像里没有你。”
萧逸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周围温度仿佛降至冰点,寒冷刺骨。他的脸映在玻璃窗中,暖黄灯光忽闪,映得他冷冽面容明明灭灭,我在他脸上瞧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妙神情。
我轻轻笑一下。
“你运气真好。”
有些天真意味,一如多年前我与萧逸初见,我对他说,你真倒霉。
黑漆漆的夜里,我朝萧逸笑:“你应该死。”
声音轻而飘渺。
房间顶灯没有开,只一盏落地灯虚弱地亮着,暖黄灯光微微映亮我的面容,萧逸得以看清我眼底的怨毒。
雨下得愈发激烈,房间温度愈发低,寒气像一柄薄刀切入骨缝。我瞧萧逸,他一张脸惨白,失却血色,嘴唇簌簌颤抖,刚开始我以为他是被我吓着了,渐渐才发现,他右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
原来他是痛的。
雨夜阴寒,旧伤复发,粉碎的痛再度一丝丝地钻进骨缝。我伸手牵萧逸,将他冰冷的手指裹进我的乳间,试图用乳温来温暖他。他受伤的手僵硬着,痉挛了两下,想抽离出来,被我牢牢摁住。
太冷了,乳间像裹着一块冰,我倒抽一口凉气,问他疼不疼。
萧逸说不疼。
我说他是骗子,疼不疼还要骗我。
他便改口,老实道:“湿冷天气里,骨头还是会疼,但是现在不疼,一点都不疼。”
我低下头,默默地盯他手背鼓起的青筋,脉络清晰根根分明,我从未问过他的手伤来历,其实我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我不敢确定,也不敢去想该怎样面对这个答案。
萧逸他还不知道,在他负伤消失的那段日子里,其实我过得并不好。
害怕与惶恐的情绪终日笼罩着我,每天睁眼闭眼,我都感觉身体快碎裂成两半,一半给爹地,一半给连霁。我没办法抗拒爹地,他站在我面前,他低下头,他抱住我,他的威严如乌云盖顶般压下来,我便一动都不能动。
我也没办法告诉连霁,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幺样的反应,我开始害怕他靠近我,抗拒他的手掌,他的嘴唇,他的亲吻,他的拥抱。
那时候,我只想要逸哥哥,想要他抱一抱我,亲一亲我的眼泪,或许这样我才能够好受些。可是他一直不回来,一直不回来,我找不到他。
终于等到他回来了。他只是淡淡地跟我说,再也不能为我飙车了。
然后再也没有理过我。
他避开我,避不开的时候,好像看不见我。
萧逸向来聪明,渐渐地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些什幺。又或许是爹地,禁止他再靠近我。
“你的手伤因我而起,对不对?”
“他们知道了,对不对?”
“是爸爸?还是连霁?”
我一句句问他,声音温柔而惨痛,萧逸却再也不肯说话。迟到许久的问题,答案早已时过境迁,失去意义。
问到最后,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萧逸,你看,我们确实相生相克。但不是你克我,是我克你。”
我抱着手臂,有些失神地盯着眼前,玻璃窗里映出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女孩子——她的神情中透露出一种非常清淡的哀戚,漂亮的眼睛闪回过太多情绪。
太过浓烈的伤心与惊惧,无奈与失落,稀里糊涂地搅成一团,仿佛海与天之间纠缠的积雨云,沉郁郁地酝酿着,终于挤出来一滴雨,成了她眼角的泪痣,深稠的墨蓝色,像一滴饱满的墨水。
我的泪痣。
与萧逸相衬,宛若双生的那一颗,自小生在我左眼下角,像一滴将坠未坠的眼泪,凝于眼梢,此刻随着我身体的颤抖而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
“逸哥哥,我应该杀了你。可是那年在美国,你救我一命。”
萧逸一怔,似乎没想到我还记着往日的恩情。我深吸一口气:“一命还一命,我不杀你。我们到此为止,再不相欠,好不好?”
“不好。”
萧逸终于开口,眉眼间流露出痛苦神情,他固执地拒绝。
“要欠。”
他从后面抱我,低头埋在我颈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皮肤上,我擡手,手指轻轻触摸他颈间的纹身。那条黑色纠缠的蛇,温驯地臣服在我指尖之下,仿佛与我同命同生般的深刻与清晰。
萧逸说:“要克让你克我,这条命你拿去。”
我轻声问:“他让你干的?”
“什幺?”
“杀我爸爸的事,杀连霁的事,逼我妈妈的事。”
我一直不曾找萧逸算这笔血帐,这笔帐太大,牵扯太多,跨越两代人的恩怨,我甚至不知该从何算起。
沉默良久,萧逸终于给出答案。
“不止是他,也是我想干的。”他恨恨道,“萧存必须死。”
爹地名字从他嘴里讲出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顿了顿萧逸又低低说:“连霁可以不用死,但我想他死。”
像个受足委屈的小孩子,在我面前告起状来。
他倒诚实。
我不说话,只听萧逸继续,他向来寡言,今日倒难得开了话匣。
“军火市场姓萧,我是萧家的狗。姓廖,我是廖家的狗。我没得选。”
他抱着我,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几乎哽咽。
“我不想做萧家或廖家的狗。”
“我是你的狗。”
“大小姐,你能明白吗?”
“一条好的狗,需要对主人忠诚,需要乖顺地讨好主人,保护主人。”我揉了揉萧逸的发顶,声色冷淡,“可是你既不忠诚,也不乖,甚至不愿意保护我,你怎幺会是我的狗呢?”
“我愿意!”萧逸擡头,急切看我,“我怎幺会不愿意?只有我在你身边,只有我才能保护你。可是——”
他停住了,我转身,擡手抚过他的眉眼,温柔而落寞地问:“可是什幺?”
灯光依旧柔和宁定地在身后照耀着,萧逸眼底潜藏的情绪却愈发晦暗不明,他贴在我耳侧,轻声道:“你身边总有那幺多爱你的人,男人,女人,一个个挤在我和你之间,围着你,缠着你,晃得我眼睛疼。”
“一想到我让这些爱你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我就舒心,畅快无比。如今你身边只有我了,眼里也只能看见我了。”
“你会恨我吗?”
“你错了,萧逸。”我摇头,“这世上还有一个爱我的人。”
萧逸面上流露出困惑神色。
“我不是指妈咪,她现在和死没什幺区别。”
房间另一端的壁炉安静燃烧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我踱步过去,拾起拨火棒,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会儿灰烬。
“他就在我身边,你每天都能见到他。”
“廖明宪?”
这是萧逸第一次喊廖的全名,过往他和其他人一样,喊廖先生。我们之间总是默契地不提起廖,仿佛这样便可以抹去他存在的痕迹。
“你说他爱你?”萧逸不敢置信。
“他不爱我吗?”
“不。”萧逸眯起眼睛,“你怎幺可以说他爱你?”
嫉妒与不甘,在这个瞬间侵占了他的理智。
我心知肚明,却仍要装作天真,噗嗤一声轻笑出来:“他好像很爱我诶,不过我更关心的是,你——”
我故意停顿一下,引得萧逸一颗心高高悬在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你爱我吗?”
萧逸被我这一问,反倒有些措手不及,脸倏地红了,眼底愤怒荡然无存。他明亮深邃的瞳仁在昏暗光线里安静闪耀着,沉默许久,他终于说出那三个字,尚且饱含几分羞赧。
“我爱你。”
说爱的时候,他表情纯真得像个小男孩。
萧逸走过来,抱住我,重复了一遍。
“大小姐,我爱你。”
我便问他:“爱是可以共享的吗?”
萧逸摇头。
“你愿意和别人共享我吗?”
“不愿意。”
他抱我,颤抖的右手不住抚摸我的小腹。
我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似的。
“那我们,又该怎幺办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