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谷燃烧之夜

刚一拿到《侦探物语》的剧本,工藤有希子就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感受:这很像是她丈夫工藤优作写出来的东西。

也很正常,工藤优作是悬疑推理界绕不开的人物,之后的作家多少都会从他的作品里学习到什幺。作为工藤夫人,工藤有希子看过工藤优作出版的没出版的所有作品,完全不记得见过类似的文字。所以大概只是个巧合。

但不知为何,工藤有希子就是无法让那个念头离开她的脑子:这很像是她丈夫工藤优作写出来的东西。

如果工藤优作真的写过这幺一本小说——工藤有希子忍不住胡思乱想——她为什幺会不知道呢?

《侦探物语》的主角叫工藤俊作(连名字也像优作),是个私家侦探,其貌不扬,性格古怪还有点逗比,在推理上很有水平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很难相信他说出来的话,可能是他说话的方式太颠三倒四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是不像一个聪明人。

俊作是个不折不扣的日本人,故事背景却在美国乡下,(剧组准备在爱尔兰拍摄,距离公司更近风景迷人且价格低了不止一倍),这是因为俊作的女朋友失踪了。他调查很久,才发现一个最开始就应该立刻发现的事情:俊作的存折跟着女朋友一起不见了,有人用存折里的钱买了一张机票飞到美国大肆消费去。所以俊作是来美国找女朋友的。

有希子从剧本里抽出神来,摩挲着打印纸思忖,从表面来看工藤俊作和工藤优作是两种完全相反的人,但是——她擡起头,看见饰演工藤俊作的男演员正在摄像机前表演。那是个老熟人,出演过很多部优作的电影主角。果然,不止她一个人觉得这个剧本有一种微妙的工藤优作的气质,连导演选择的演员,也有很多都和工藤优作曾经的作品重叠。

可是,到底是哪里让人觉得这部一点都不工藤优作的作品特别工藤优作呢?有希子想不通。她甩了甩脑袋,想起来优作经常说的话:遇到想不通的矛盾,要把思路逆转过来。与其去想到底是哪里让人觉得这像是优作的作品,倒不如去想到底是哪里让人觉得这部作品不那幺工藤优作呢?

有希子把剧本往后翻,径直翻到了奈绘美的戏份。

早坂吝奈绘美,骗子,性情恶劣的少女,但人们总是特别容易被她说服,不管她说出来的话多离谱也总是有人深信不疑。她是一个可恶的坏女孩,一个大众生活中不齿的那类下贱女子。可是工藤俊作爱他,这部作品的作者也爱她,工藤优作的小说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女角色。

工藤优作小说所有的角色也好、背景也好   、物品也好都是为了最终的谜题服务的。曾有批评家批评优作的小说角色没有自己的个性,全都只是作家玩弄谜语的工具而已。连优作本人也不能底气十足地大声反驳完全没这回事,只能耍了个心眼侧面辩解几句而已。

而早坂吝奈绘美在《侦探物语》是完全和谜底完全并立,几乎同样重要的存在,即便她的喜好,她糟糕的个性,她的迷茫和反复不定对于谜题而言无足轻重,但作者却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描写她的外表,她的内心,她的动作。因为这对工藤俊作而言很重要,对于作者而言很重要   。

《侦探物语》的结构因此变得松散,在故事上比不上优作的作品那幺精巧,但是角色却活了过来。

奇妙的,工藤有希子隐约地想起梅尔。和工藤俊作工藤优作一样,梅尔和奈绘美表面看起来完全不同,没有人会把个性外表都毫不相似的人搞混,但是哪里——非常微妙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深处——梅尔·海尔辛和早坂吝奈绘美非常相像。

无法避免的,有希子闪现出一个非常惊人的疑问:优作和梅尔真的不认识吗?

一旦开始怀疑,很多过去没注意到的细节便全部浮现。就算是工藤优作再聪慧过人,再怎幺是智商天花板,他都没办法在一瞬间对着《侦探物语》的原稿,为妻子手中那只波光粼粼的金属耳环想出一个合理的又和梅尔·海尔辛没有关系的解释。

争执,吵闹,大喊大叫。一些眼泪   ,一些亲吻,一些赌誓。然后工藤有希子无法抑制地产生了许多的好奇。

“工藤优作。”有希子笑容背后有黑气蔓延,“你最好把所有事都给我说清楚,每一个细节都不许落下。”

工藤优作举手投降,苦笑连连。

他实在是不觉得这事有什幺好说的,他和奈绘美的故事乏善可陈,无非就是相遇,恋爱,胡搞,吵架,分手。他现在实在是有点记不清相遇时的事情了,分手之后那段日子也记忆模糊。

只不过,有一件事,他大概这辈子也忘不掉了,《侦探物语》的剧本上也写到了那件事:

他和奈绘美确立关系(初夜,更准确地说。但工藤优作没敢地对有希子说出这个词)的那一天,正是仓谷燃烧之夜。

工藤俊作最后是在美国乡下找到的奈绘美,她早就把卡里的钱刷没了,为了不在纽约沦落成每小时五美分的刷盘子女工,她选择成为每小时七美分的农场工人。

俊作在纽约解决了一起简单的案件,就和纽约的警长成为了朋友。工藤俊作借着警长的名义去农场做客,农场主自然而然地把警长和俊作奉为上宾,友好地在餐厅接待了他们并且自豪地介绍起家族历史。而俊作只觉得他唠唠叨叨,满心满眼只有从窗户向外看,偷偷地看着奈绘美正在干农活。

纤细的女人在院子里打转,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金色尘土在空中打旋,像是一张古典油画。

梅尔看着监视器里这十分唯美的一幕,没忍住抱怨:“纠正一下。我可没有偷过工藤优作的银行卡,我也不是什幺化上妆就看不出是亚洲人的混血儿。真不知你干嘛要这幺写,你们日本人的洋人崇拜还没好吗?”

工藤优作略微尴尬,摸了摸鼻子,解释:“只是为了逻辑合理,农场里同时出现两个日本人,农场主不会迟钝得注意不到他们之间有关系。”

“哈——所以你就把工藤俊作写成了洋人崇拜的日本人。真够了不起的,大作家。但要我说还不如直接让农场主看出来呢,反正我也没有什幺影响,毕竟农场主第二天就死了。”

有希子好奇地问:“你真的去农场打过工吗?”实在很难把这种事,和现在的梅尔联系到一起去。

“只是暑期工罢了。”梅尔耸耸肩,“工藤教授不愿意看到学生堕落到卖淫去,非要我找个正经活计干。他妈的哪个美国正经地方能招亚洲留学生,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去卖力气。”

明明挺多的,工藤优作在心里吐槽,只是那时候的梅尔实在没什幺本事。

有希子好奇地询问更多   。他对优作和梅尔的事有一种不正常的兴趣,大概是因为她难以想象工藤优作这个脑子里只有推理和解密的家伙是怎幺和梅尔联系在一起的,甚至两人之间还能看对眼,以他们为原型创作的俊作和奈绘美之间还真的十分罗曼蒂克,着实是个未解之谜。

只是为什幺非要把俊作和奈绘美写成BE呢,有希子不太喜欢这个结局。

梅尔:“这你问工藤优作去,小说他写的。”

工藤优作不背锅,“我可没有写完,结局那部分是电影编剧原创的。”

电影编剧,梅尔梅尔辛女士翻了个白眼,“我只是根据现实补了一下剧本而已。怎幺,你还期待一个你丈夫和别的女人为原型的cp结婚吗?”

“小说只是小说啦。”有希子笑眯眯的,“电影是造梦的艺术嘛。反正,优作和梅尔现在又没什幺关系不是吗?而且这个结局和整体的气质很不协调嘛。”

“毕竟我又不知道工藤本来想写的结局是什幺。”梅尔躁地撩了撩头发,“想改就让工藤优作接着写完。反正距离拍摄结局还要好几个月呢。”

“诶,真的可以吗?”

“老子是投资人,老子说什幺都可以。”

说完相当嚣张的话,梅尔哒哒哒地踏着皮鞋去看道具那边的准备。

有希子以相当兴奋和期待的目光看着优作,优作头疼地摁着眉心。

作为重头戏,要被烧掉的谷仓他们完全搭建起了一个真实的美式仓库,力求让观众看不出来拍摄地是在英国而非美国。相当成功,成功得有点过分了。梅尔一走进去,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走进了当年的那个谷仓,毕竟一切都是按照她的记忆搭建的。

现在这个场景里没什幺人,她走到角落里吸了一根烟,把烟蒂碾灭,朝着仓谷吐出一口烟雾,梅尔笑了笑。真他妈是自寻烦恼。

距离奈绘美·梅菲斯特离开康奈尔大学去农村打工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不是什幺说出来让人自豪的工作,但至少是个正经活计。

发现自己对奈绘美的要求已经降到如此之低了,工藤教授颇为自嘲一笑,拿起奈绘美寄来的明信片。寄信地址是个叫纳辛农场的地方,尽管奈绘美的言语非常简单,没有过于详细地说农场里的生活,但从三言两语之中,工藤优作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让他十分在意的东西。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刻收拾东西,去往了纳辛农场。

奈绘美在这里收到了欺负。工藤俊作立刻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怒火立刻洋溢在日本男人的胸口,他忘了自己还在扮演一个不认识早坂吝奈绘美是谁的日本游客,大声质问道:“是你偷了梅菲斯特小姐的钱包对吗?”

被质问的人立刻慌张起来,大声地反驳,嘟嘟囔囔说了半天,说出了很经典地发言:“你有什幺证据这幺说?!”

“如果不是你,你是怎幺发现梅菲斯特小姐是日本人的?你偷了梅菲斯特小姐的钱包,看到了她的证件,才发现长相十分西化的梅菲斯特小姐居然是个日本人。”

对方的声音立刻弱下去,但又不愿意就此承认。就在他们争吵时,农场的经理匆匆赶来。他想要阻止工人和客人的争吵,却没注意自己走来的方向。任何和奈绘美相关的事情,工藤俊作都有着超乎常理的敏锐直觉,他立刻就反应过来经理赶来的方向上,只有奈绘美一个人的房间。

愤怒的男人一拳照着经理的鼻子砸了上去,连同行来的卡缪尔警官都被俊作突如其来的行为惊呆了。俊作却只管往前跑,找到了奈绘美的房间,一下子打开了那扇门。

出乎意料的是,门里一个人都没有,奈绘美的房间空空荡荡的,连睡过的痕迹都没有。

农场里的人大叫起来,“那个女人果然就是凶手!我就知道,一切不正常的事情都是从哪个女人到这之后开始的!”

没有理他,俊作转身就跑了出去。

奈绘美,奈绘美在哪里?

这个农场里还有一个没被找到的连环杀人犯,奈绘美一个人去哪了?!

奈绘美可能目击了犯罪场景,是凶手已经发现了把她灭口了吗?

奈绘美,奈绘美——!请你千万不要出事。无论是偷他的存折也好,一个人偷偷跑来美国也好,只要奈绘美平安无事,他都完全不在乎了。只要奈绘美无事就好。

冷静。千万要冷静。

工藤优作想。

农场经理对于奈绘美的骚扰不会是今天第一次。奈绘美一定是为了躲避经理的性骚扰所以才没有留在自己的房间过夜。

经理保管着农场所有的钥匙,这个农场无论哪扇门对于经理都是可以打开的。只有一处,那一个地方的门绝对不会被他打开,那就是今天丢失了钥匙的谷仓。实际上,钥匙很有可能就是奈绘美偷的,他白天没想明白奈绘美偷钥匙干嘛,现在看来一切却都很明了了。

“奈绘美!”他大吼,在谷仓的门上大力捶打。铁门彭彭作响,在寂静的农场里十分响亮,可门后却只有让人心惊肉跳的沉寂。

工藤优作努力抛开脑子里闪过的那些恐怖的尸体画面,坚持不懈地锤打谷仓大门。他足足吼了一分钟,谷仓的门才慢慢地从后面打开。

奈绘美出现在门口,她赤裸着胳膊,穿了一件老旧的衬裙,一只袜子拉到了大腿根,另一支则松垮地堆积在脚踝,披头散发,活像一只女鬼。

奈绘美提着一只蜡烛,白皙的脸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显得苍白,揉着眼睛,一幅被吵醒的模样:“……工藤教授?”

工藤优作猛地抱住了她。奈绘美在黑夜中睁大眼睛,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地和她肌肤相亲。她想要调笑两句,却发觉男人贴着她的身体正在发抖,就连牙齿也因为打颤发出哒哒的响声。

不可思议的柔情在她心里泛滥,于是她只是摸了摸男人的后背,在男人平静下来之后牵着对方的手走进来谷仓。工具房里有一张小小的沙发和格子呢毯。工藤优作看着那肮脏的“床”,无比后悔自己非要让奈绘美接下这个伙计,让她出去打工确实是为了她好,但连农场的活都非要她接下其实只是出于想要让她远离自己身边的想法而已。

结果这个农场里围绕着奈绘美都是什幺人?种族歧视者、强奸犯和杀人犯。他现在就要带她走,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铁门移动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吱呀声,工藤优作面色一变连忙跑了出来。却见谷仓大门已经牢牢紧闭,不管工藤优作怎幺转搭把手都无法打开。

工藤优作明白过来,凶手是跟着他来的。目击者和侦探晚单独地留在谷仓里,多少的灭口机会。他正懊恼着,奈绘美拉了拉优作的衣角,工藤优作扭头,看见火焰在仓谷上燃烧。

火,到处都是火。

“这他妈是怎幺回事?”副导演一遍指挥灭火一边大吼,“不是还没拍到仓谷燃烧之夜呢吗?”

道具组组长脸色苍白地问:“不会是谁又在仓谷里抽烟了吧?”作为经常干这事得人,他立刻想到了这种可能。

“都他妈说了消防安全消防安全,你们想要被罚款吗?!”

“现在是该说罚款的时候吗?”导演把他那顶贝雷帽脱下来,紧紧地攥在手里,“有希子小姐、工藤先生和海尔辛女士都还在谷仓里呢!”

和剧本里不同,火是从门口开始烧的,并且他们三人距离大门很远。想要从大门离开必须穿越一片火海。他们还不想找死。

工藤优作很快便问:“这里真的是完全按照过去搭建的吗?”

刚刚他们就是来看这个的,他并不相信可以做到真的一模一样,总会有那些细节完全不同。

在火海之中梅尔的神色也很冷静,“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转过身,走向仓谷深处,一扇古铜色的后门就待在他应该在的地方。红色的铁锈吞噬着这扇几十年都没有派上过用处的后门,几乎把他和周围的墙面融为一体。

梅尔转动把手,后门却一动不动。

“该死的,干嘛在这种地方也这幺还原?!”

火势快得惊人,烈火喷射出的火星烧到了他们的衣服上,可怖的声音越逼越近,滚烫的热浪已经舔舐起梅尔的脸颊。

梅尔使劲拽了两下干脆上脚踹,工藤优作也立刻加入进去。在火舌吞噬掉他们三人之前,后门终于开始松动。等终于踢开大门时,优作的衣角已经开始燃烧。

所幸后门附近挨着一片水源,工藤优作把衣服脱掉在地上打滚,奈绘美拉着水管把水浇到他的身上。工藤优作终于不再着火,改为打冷战。火势还在持续,向周围蔓延。工藤优作拉起奈绘美的手,在夜色中逃跑,一直跑到两人都跑不动了才被迫停下。

奈绘美扶着一颗杉树猛烈喘息,远远地焰烟在天边升腾,火舌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吞噬着低矮的群星。火警声响彻整个农场,远远地传来人群的叫喊。

工藤优作正扶着胸口猛烈地喘息,忽然听见奈绘美哈哈大笑起来。他扭过头,看见奈绘美扶着肚子大笑不止。她浑身上下都烟熏得黑漆漆的,头发也被燎掉了很多块,但她只管劫后余生地笑着。笑意从她身上传来,在胸口弥散,他也按捺不住发出了低沉的笑声。欢快的笑声扫开了紧张的心情。奈绘美的双手搭在了工藤优作的肩膀上,她的双眼闪闪发亮:“看呐,仓谷燃烧之夜!”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跑不掉有希子才停下脚步。她扶着墙壁猛烈的喘息,火势朝旁边蔓延,吞噬着整个剧组。警报声震耳欲聋,远远的火警声也越来越近。

“这他妈的真是——”有希子情不自禁吐出一句,“仓谷燃烧之夜。”

梅尔愣了一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她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工藤优作对她的笑声有些羞恼,却错不及防被两条胳膊搭在了肩上。

梅尔抱住了工藤优作的脖子,她的面容一如过往,双眼闪亮一如过往,脸上的黑灰一如过往,吐出的话语也一如过往:“看呐,仓谷燃烧之夜!”

紧接着——工藤优作想了起来——他们接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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