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去学校接我了?”我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情绪,“我出来得早,可能错过——”
他突然打断我:“你想吃什幺?现在才九点,外面饭店都还没关门。”
“不用了,我不太想吃。”说着我拿起桌子上的那瓶果汁打算回房。
手机就在口袋里,但我还是摸黑走向卧室,我不敢看他,也不敢让他看到我。
害怕摔倒或者撞到东西,我走得极慢。走了两步,突然听到一阵动静,他跨步到我身后抱住我。
“哥……你怎幺了?”我身子一僵,双臂木讷地垂在身侧,他紧紧地锢着我的肩膀,埋头偎在我的肩窝,额前的刘海蹭得我锁骨发痒。
哥哥比我高出很多,但跟我站在一起,他总是将自己放得很低,很矮。
眼睛看不见时,剩下的官能就会渐渐放大,手中的水瓶掉落在地上,先是闷闷的一声响,随后是液体在容器内轻轻荡漾的细碎声音。可这些声音湮没后我依然能听到一种怪异的、急促的韵律,我烦躁地用此刻不存在的视觉去寻找,最后才发现,原来是我的心跳。
“没什幺,下午去接你时没看到人,”良久,他终于松开我,温柔地把我的头发放到脖颈另一侧,“有点想你了。”
“我收拾书包快,走得早。”我微微侧过身,不想让月光照在脸上。
“嗯,你刚才说过了,”他弯下腰捡起瓶子,又握着我的手腕将它放在手心,“去睡吧。”
我像游魂一样在这片幽寂的黑暗中漂浮,只有那颗心拽着我不让我飘上去。
两个隔着黑暗面具说谎的骗子,我想。
我明明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车里,而你也看见我了,看见别人给我戴围巾,看见我坐在自行车后座,看见我刻意回避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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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房之后我躺在床上看书,接到奶奶的电话,听哥哥说我考了第一所以打电话来道喜。
又说把什幺老家秘方的草药过两天寄过来,要让哥哥按时喝。
我不解地问是什幺中药。
“你哥哥说他最近一段时间失眠,晚上睡不着呀。老家这儿有一个中医专门治失眠,你爷爷有一阵子睡不着喝了几服药就好了。失眠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人总不睡觉哪行啊。到时候你记得监督你哥哥按时喝药。”
挂断电话后,我呆呆地坐在床边,怔怔地望着我和哥哥之间隔着的那一堵墙。
我想起从书里看到过的一句话: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
以前我不以为然,那时我渴求彻底的爱,不留余地的爱,这一刻我才发现从前我爱得不彻底,如今我自私得不彻底。
我站在哥哥卧室门口,拧开门把手。
房间没开灯,哥哥坐在桌前写论文,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电脑屏幕的光照在他脸上时,我才发现他有多憔悴,眼下布着一圈青青的黑眼圈,下巴越发瘦削了。
“哥…我…我想和你一起睡。”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好,你先睡吧,我这儿马上就完了。”
我抱着枕头走向床,朝着另一侧躺下去。
过了十来分钟,睡意朦胧间,感觉旁边的床铺陷下去,他的胳膊从我的侧颈下伸过去,我迷迷糊糊地歪脸蹭了蹭他的小臂,马上又清醒过来,安安份份地躺好。他像是察觉到这微小的动静,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把散在侧脸的碎发带在耳后。
小时候爸妈出差不在家时,我害怕自己一个人睡,于是总是抱着枕头去找哥哥,但又不承认是自己胆小,只好说是哥哥的床比我的床舒服,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床和床垫,但他从来不揭穿我。
我静静地听着身后人的呼吸,灼热的鼻息咻咻地扑在我的后颈,我不自在地蜷起膝盖。等他睡着之后,我的手慢慢地攀上他环抱着我的那只胳膊。
我的手心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湿濡濡的,我小心地将手掌相贴,他的手心冰凉凉的,却是很温暖、很舒服的凉,像一流潺潺的清泉一路淌过我的心。
手指悄悄伸进睡衣袖筒里,我用指腹轻轻摩挲他手腕上凸起的血管,痴痴地迷恋着此刻在这方寸间不为人知的温存。
再往上,我有一瞬间的愣怔,原本触指柔软的肌肤变成满布狰狞疤痕的沙地,我猛地缩回不断颤抖的手,连牙齿都在颤栗,发出细微的响声。
我痛苦地蒙住眼睛,可那些褐色的伤口在我的眼底、心里、胃里生根,眨眼间哗哗地长出绿色的枝蔓,坚硬的树枝疯狂而茁壮地生长,粗暴地捅穿我的灵与肉、我的骨、我的血。
我站在这片无序的混沌之中,长久地凝视着眼前的树,红的血绿的叶,原来我的哥哥也爱我,原来我十六岁那年的情动他早就给出了回应。
我必须以这绿色的意志来承受痛楚,这种自虐般的痛才是爱的代价,因为爱,因为不爱,因为不合时宜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