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面线糊

床头的闹钟才嘀嗒两三声,便被严若愚够来摁掉了。她犹阖着倦眸,又翻了个身,漫手往床的另一半摸索。只摸到余温都不存的空枕。凉凉的触感唤她徐徐张开眼,望着枕套上的暗花呆凝了一会,才渐渐归拢神思,觉到叠如乱山的被子下,自己正一丝不挂,心下随之明白些原委,颊上也飞起两片轻红。

她攥起被子埋住脸傻哼哼地笑,又羞又欢喜,还在被窝里胡乱使性子踹了两脚。下了床也不去洗漱,马马虎虎套了身居家衣裳,便靸着拖鞋直往厨房跑。踢踢踏踏地经过客厅沙发,将徐慕华一双老花眼从报纸里惊起,焦切地喊她:“哎哟,慢点!”

她光是嘴里“嗯”得好听,还不是一溜烟就冲到了厨房。老人无奈地叹气笑笑,照旧低头看报。

一拉开厨房的门,就看见灶台前男人峻伟的背影,听到门声也不回头,犹俯顾着锅。锅里滋拉滋啦作响,一听就是油锅。她不声不语地走近他身后,环住他的腰,惬慰地倚上他的背。

两只纤手还没交扣住,一只大掌就及时覆了上来,遮护得不露分毫罅隙,还伴着轻叱:“别被溅到。”话音染了些疏冷色,让爱怜显得不甘不乐,又不得不如此。严若愚浑未着意这些微末,犹沉浸在笑里娇声嗔让:“几点回来的?怎幺不叫醒我?让我早点看看你。”

他不答,声气却温缓了许多:“快去刷牙洗脸,要吃饭了。”

“做什幺的?”小丫头松开手,好奇伸头往灶上瞧,只见支在锅沿的网架上正摊着几片才炸好的醋肉在沥油,金红明亮的煞是诱人,遂趁男人没注意,拈起一块大的就往嘴里送,“我尝尝!”

“烫——”沈旭峥大惊且呼,急转过头,眉心已深攒起,可看到她一边呵气一边龇着门齿细口小心地咬,咬下的烫肉在舌上滚跳,还耐着烫嘴津津有味地笑,什幺责骂又都被噎了回去,只能柔声哄,“乖,吃了快去洗漱,钱老师的课,别迟了。”

严若愚却非要攀着他,用吃油了的小嘴在他颔下印一吻才肯乖乖出去。

出了卫生间,她边给辫子缠着皮筋,边又巴巴往厨房凑。外婆却唤住她,招了招手。她听话地坐来沙发,张开臂偎抱着老人。

徐慕华取过几上一方绘着缠枝如意的黑底朱纹小漆盒,让她打开。盒子里锦布上,嵌置着一片三寸来长一寸宽的金版,上面微雕着细小的字,密密麻麻跟蚂蚁似的。还有一锭浑圆鼓厚的,不到掌心大,形是一双鲤鱼首尾相衔交盘如太极,也是金光灿烂。她不禁摩挲起来,亦望着老人不解。

“过去人家,姑娘大了,都会打些金的首饰头面,给她当体己。你嘛,肯定要嫌那些个,上刑自残了,锁镣戴枷了。”老太太抚着孙女的头慈笑道,“就干脆,给你打两件用得着的。”

孙女犹愣愣的不言语,她又说:“说是体己,比过去寒薄多了,也就虚随个老礼。我就怕啊,你嫌这书签上錾的是《心经》俗气了。”

“哪会!”严若愚急急开口,娇嬉地笑,“什幺雅俗?都是借口!不够亲的人才要扯那些呢!《心经》就要听阿婆念,才灵~才雅~”

老人给她哄得呵呵合不拢嘴。她又捧起那双鲤鱼,珍爱端详着,不由吟起古辞:“还有这镇尺,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那头响起沈旭峥含笑的朗声,适从厨房端了餐盘出来,“Ladies,来加餐食了。”

严若愚闻言,忙将盒子放回几上盖好,搀着外婆一道来餐厅桌前。桌上已摆了三碗浓白似乳的汤,汤里缭乱浮着缕缕细若头发的银丝,浸着焦红的醋肉分外惹眼,还杂着不少虾仁、瑶柱、鱼片之属,热腾腾冒着白气。

甫一坐稳,她便舀起一勺,一旁的男人忙提醒她“烫”,见她只在唇间轻抿了一口,又问:“好喝吗?”她连连点头,凝着莹澈的乌眸鉴着他的形影,他方笑道:“生日快乐。”

“明年还做。”她绽起倩笑撒起娇,“年年都要。”

沈旭峥没一口答应,反而摇头,故作忧惨:“大小姐你行行好,要是你一百岁了,也要让个一百多岁锅都端不动的老头子给你煮面线糊吗?拜托,有没有人性啊?”

徐慕华也教小儿女间的调谑逗得好笑,但见孙女又缠着男人嬉笑打闹,又微微板起脸:“还不赶紧吃了上学,生日就许迟到了?”

“不碍事,我开车,时间够的。”沈旭峥笑着说。

他不单是要开车送她,更要陪她去上课,好与她形影不离一整天。虽说一天都归她了,但停车后,她犹恋恋不肯下车,非要缠着他在车里腻了好一会。

因在学校里,他吻得很轻柔很克制,就让她逮着了空子,撇开他的唇舌,一路溜去他颈间喉结旁,吮起来就用小舌尖舐逗不止。

本来痒酥酥的还怪享受,忽而一阵刺痛,他立马警觉推开她,扯着衣领迎着后视镜检查。见已被吸出一个淡淡的草莓印,眉便拧起,忿忿瞪着她。

她却满不在乎,仍嬉皮笑脸,振振有词:“我们学院男女比例三比七,好多女生呢,给你打个记号,免得你招蜂引蝶。”

今天的课表其实很满,但都是思政外语计算机。这对翘课越来越轻车熟路的严若愚来说,就等于没课,多的是闲空去其他专业或年级听蹭课。

如今在钱老师课上同时看见盛瞻淇和从不翘课的好学生叶慧宁,已经不奇怪了。倒是叶慧宁见到沈旭峥,颇意外:“哇,沈叔叔来重温校园追忆青春吗?你昨天怎幺不来?哦,今天元宵也是节……哎别说,你这样,还真像个博士师兄。”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沈旭峥摸着发犹丰茂的头顶笑道。

盛瞻淇一看到他,脸色就灰了,别过去招呼都不想打,随他们玩笑。这节是研究生课,人少,教室也是小会议室改的,所以他本来满心盼着能跟严若愚挨近点坐了,哪想这老男人跟来了?真不要脸。又见他细格纹大衣下,穿个浅灰羊毛开衫和淡蓝宽松的牛仔裤,里面衬衫松松垮垮未系领带,下摆还露外头一截,迥异前番西装领带那幺成熟正经,更腹诽:“猪八戒戴眼镜——装什幺大学生!”

“沈叔叔,你颈子怎幺了?蚊子咬的啊?”

忽又听见叶慧宁小声诧呼,他禁不住好奇,扭头看去,然后被男人领边指甲盖大小的红痕刺痛了眼。

沈旭峥面露一丝尴尬,叶慧宁更追问不舍:“才开春就有蚊子啦?”还瞟着严若愚挤眉弄眼的。严若愚噙着笑白了她一眼,娇蛮地反唇:“没读过白乐天的诗啊?巴徼炎毒早,二月蚊蟆生。全球变暖,有蚊子不正常?”

叶慧宁犹想接着打趣,却被盛瞻淇冷声打断:“上课了!就你话多!”

正好钱教授也进门了,一来就喊好大儿去给他发授课资料。既是八家文选讲,就影印了几页宋版古籍,给学生通读断句,他再精读细讲。

盛瞻淇故意不发沈旭峥的:“沈叔叔就算了吧?而且我怕不够。”语气间颇瞧不起。

严若愚随即擡头,冲少年晏晏一笑:“嗯,我们俩看一份就好。”

少年自讨了个没趣,赸赸走开了。

其他学生一拿到资料,莫不动笔争分夺秒地给文章加句读。因为钱教授待会第一件事,就是随机点学生来朗读。要是读错了,等着挨骂吧。

他先点了个自己带的研究生。那学生才倒霉,资料领得晚,还没来及过两眼、标几句,就中了头彩,高度紧张,读得就更磕绊了,原本会的都错了。

所以没念两声,教授就冲他摆手:“行了行了!瞻淇你来念!”可好大儿也不比那仁兄争气多少,教授老眉更皱了,骂得也更不客气:“算了算了!读的都什幺东西?这篇上宰相书,一起便迭用长句排比,联翩直下,气力雄浑,如长河入海,浩浩汤汤,最是昌黎得意处——给你期期艾艾的!文气都给老子读断了!简直暴殄天物!还‘用奸邪谗佞’?你没长脑子啊?周公用奸邪?不怕笑掉大牙!”

尽管没人敢随声哄笑,盛瞻淇也觉得丢人至极,俊白的小脸涨得通红。叶慧宁顶着周遭低气压,偷偷在桌子下头拽拽他衣袖,想宽慰两句,但还没张嘴,便被不识好歹地甩开。

那边教授长叹一口恶气,稍缓辞色:“小严你念吧。”严若愚正欲开口,他又补道:“从头念,给我洗洗耳朵。”

音节琅琅的诵声响起,教授才舒展面色,渐闭上两眼靠椅子里,但时时扣案击节,兴到处更点点头,跟着低吟。

名分上同是亦师亦爹,却待遇悬殊至此,盛瞻淇逆来顺受不难。难的是听到严若愚读到方才自己断错处,故意着重停顿:“……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

他听出了缓急抗坠中的针对,像被扇了一耳光。遂转头觑她,一并觑到坐她身旁的男人,正专注倾耳。

“听得懂吗?”他又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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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老师讲的韩愈文章,文集里题作《后二十九日复上书》,也是上宰相书,嗯……韩愈死皮赖脸地给宰相上了不止一封书,这篇是第三次上书求引荐了呵呵呵……盛家小哥哥把那两句的标点断错了的话,确实意思就变成了“周公用奸邪谗佞”……

严小姐:五十步与百步,在洒家眼里,都是文盲。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饮马长城窟行》

巴徼炎毒早,二月蚊蟆生。——白居易《蚊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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