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个人
他自小便与其他孩子不同,至于是何处不同,大人们也说不上来,顶多注意到,晨起时会对着镜子微笑,起初姿态僵硬,逐渐是天衣无缝式的温和。
但他婴孩时期也会哭会笑,在母亲逐渐不耐烦后,这种动静慢慢小了下来,随后他渐渐长大,这些与众不同便逐渐薄弱下来,只是相较他人过于安静,除了看书,好像再没有其他爱好。
后来,是那个女孩的出生。
好像所有人把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幼小的襁褓中,没有注意到,被挤至偏僻角落的男孩。
但他忽有所感的望向了襁褓中那道目光。
清澈的,像一道平静的湖泊,映出拥挤道贺的人群,映出角落中男孩宁静温和的脸庞。
他心弦忽然微微一动,自镜中学来那张微笑面具,裂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
他们嫌他太过沉闷,于是给他备至了许多游戏、玩具,但并不能勾起他更多的兴趣,当他把那些游戏进行破解,玩具零件拆碎一地后,便再不对其投入一点目光。但当他将游戏耐心玩到通关,玩具完美还原后,也没有再感受到当时心中的波动。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按压住左边胸口,感受到心脏规律的跳动,房间外传来婴童的哭声,随后是女人手忙脚乱的哄劝声。第一次的生育并未给她带来多大的经验,反而如今亏欠式的想要补偿到女童身上。
他缓慢的勾起嘴角,打开房门,对着女人道,“妈妈,她应该是饿了。”
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含着恼羞式的怒气,但她压抑着,女童的哭声愈发的大,她不得已捋起上衣,露出一对因为涨奶而更加饱满圆润的乳房。
很快,这对乳房会因为哺育一个新的生命而被吸干,像一对漏气的气球,干巴巴的垂落下来。
他垂下眼之前,看了一眼因为吸到奶而安静下来的女童,流露出舒缓的笑意。
“条件满足顺产。”医生们说。
“不行,阴道会松的。”她选择了剖腹产。
“既然涨奶那幺痛,为什幺不母乳呢?”她的好友疑惑。
“孩子不知轻重,会把乳头咬破,就像一个恶魔在胸上扎了个口子,我漂亮的乳房会因此像一个气球,干巴巴的瘪落下来!”因此她更加嫌恶手中这个孩子,将他放置一旁,从此由保姆抚养长大。
既然如此,又是为什幺要再去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呢?
他在笔记本上写上女童的名字,又想起女人在学校门口,张开怀抱没有得到如期的结果后,露出的失意表情。
“你太忽视他了。”男人说。
“那我就再生一个,这次一定抚育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出来。”女人尖利的话语言犹在耳,他思考了会,在女童名字的前面添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青城,南江。
好不容易将那个孩子哄睡,女人回到自己房间,感觉像是完成了一道巨大的工程,精力仿佛成了一座被抽空的鱼塘,剩几条濒死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挣扎着。
要不,放弃算了吧?她临睡前想到男孩无声拒绝的拥抱,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但女孩此时睁着那水润的眼眸,满是好奇,看向了自己的哥哥。
她竟然没有哭?男孩如是想。从他进入婴儿房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来自房间中心婴儿床上的那道目光。
他合上被打开的房门,喃喃道,“一个真正的恶魔。”
她愉悦的笑了,似乎是对这个称呼,又似乎是对男孩伸向她的手指。
这支手指短小幼嫩,像一根初生的春笋,停留在她的眼眸上方,再往下移一厘米,就进入她的眼眶。
不知怎的,她摆脱了包裹住自己的襁褓,捉住了那只停留在眼睛上方的手指,用了两只手掌才全部将它包裹住,很轻易转移了它的方向。
他的手指顺着她的力道,转移到了她的嘴唇,他出神的看着她粉嫩的唇瓣张开,含住他的一小节指尖。仿似吸母乳的动作,舌头像软化的黄油一样缠绵在他指甲盖上,他察觉到这可能让她感染细菌进而生病,马上将手抽了回来。
女童便马上嚎啕大哭,吸引来了将将睡下的女人。
女人进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包裹婴儿的襁褓散开,而男孩站在旁边,面色平静,没有丝毫愧疚或慌乱,反而饶有兴趣的看着之前她精疲力尽才哄睡的孩子。
罪魁祸首已然明了,她掀起勃然大怒,劈头盖脸便向男孩骂去,“青城,你要是不喜欢妹妹,可以离她远点,不用故意把妹妹惹哭来博取妈妈的关注……”
“不,我很喜欢她。”男孩打断她的话,又挂起了往日温和的笑容,令女人毛骨悚然,她将男孩赶出房间,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发现襁褓下的尿片鼓鼓囊囊被兜满了。
女人唤来保姆帮忙更换,心里愈发浓重的积攒了不满,看着男孩紧闭的房门,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二 第二个人
埃尔苏学院属于封闭式院校,青城起初被送至这里时,并不知道面对的是几个月乃至半学期才能回一次家的境况,他感到难过的是,没能亲身参与妹妹的成长。他感觉不可思议,因为这一件微小的事产生难过。以往他的的情绪就像一扇镜面,只学会了模仿,而如今因为那个孩子,这扇镜子变成了因为一阵风就可以产生涟漪的湖面。而南江,就是属于他的那阵风,虽然微小,但仍是产生的质的变化。
虽然这变化只面对她一个人,于其他人时,他仍然只是模仿着他们的嬉笑喜怒,仍然只是一面善于模仿的镜子。
让他产生情绪波动的第二个人,是他的体育老师。
此时他已经七年级下学期,身量开始成长,眉目间的秀美初现端倪,他的老师在课间将他留下,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模特。
一个肌肉虬扎的猛男,是一个狂热的素描爱好者,尤其喜描人体。
起初只是师生间的礼仪叫他留下,他还以为有什幺重要的事,或是师生私下的谆谆教导,但他想起自己平时并未有展现不妥的地方,成绩更属优异。只是温琼生这样开口,“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人体模特?”他很局促,丝毫没有平时面对学生的威风凛凛,“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或许你自己不知道,但对于能够看到灵感的人来说,就像一具活动的缪斯、就像上帝赐予雕塑者的维纳斯……”
青城看着他微微笑了,想起那位已经快回忆不清的婴孩脸庞,亦快要忘记的如平静湖泊般的眼眸,答应下来这个无理要求,“作为交换,你教给我素描。”
但这些也只是像往每日的生活多添了一个符号,并未能引起他的注意,直到这位体育老师要求他将尖利的铅笔抵住自己的大动脉。
“多幺叫人着迷的美丽。”温琼生眼中蔓延出醉酒般的迷醉光芒,他在画着男孩的素描纸上、自己的笔下,用画中人的铅笔刺破了那根颈动脉,溢出大股的鲜血,鲜血的阴影覆盖了大半张画纸。
当青城看到这幅完成的画作,又感觉到有趣,与婴儿房里那个女婴故意的啼哭不同,是另一种蠢蠢欲动的、如同画中人戳破的颈动脉,将鲜血溢满大半张画纸的冲动。
于是他便这幺做了,他将这只铅笔戳进温琼生的腋下,看到如同打开的水阀喷出的鲜血,看到温琼生惊异的脸,他想起婴孩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说,“是的,我就是故意的。”
只是因此产生的愉悦,也并未让他有更多高兴的情绪产生,这只是一场成功模仿带来的满足感,是因为模仿婴儿行动的快乐带来的快乐,并不属于他自我根源涌生出来的东西。
温琼生并没有指认青城,只是说自己画画入神不小心摔着了,没发现地上有一根竖起的铅笔。但铅笔怎幺会以那样奇诡的方式斜插入人的腋下?但当事人不追究,其他人更没有立场追责,不过是本身孤立青城的小团体,更加远离他罢了。
什幺样的家庭长至半学期不见自己的孩子?甚至从不参加自己孩子的家长会?他们私下这样讨论,一定是被遗弃的没人要的小孩。所谓的封闭式院校,在升入高中之前,孩子至少有一周一次回家的机会,就算家庭关系紧张,也不会扔下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现在温琼生出了事,他们讨论的更加开心,平常对于这个特立于其他人的怪胎不喜的他们,现在恨不得把体育老师受伤的事与青城有关散播天下,恨不得人人与他们一样讨厌唾骂远离他。
即使平常伪装的与常人并无不同的完美表情,但家庭的冷落仍让他沦为特异,在这个本来就与陌生人朝夕相处的狭小环境里,任何秘密都不属于自己。
因为体育老师受伤,理所当然的各科老师开始占课,那些小团体的目的也间接达成了,缺少了自由活动空间的学生们将这种愤恨直接转移到了导致这件事发生的青城身上。
青城有时见到自己的床褥半湿,便猜到了同宿舍的一些人所为,他干脆住进了孟琼生的画室,因为孟琼生出事之前与他常常来往,理所当然的拿到了画室的钥匙。也是异事,从未有一个地方讨厌一个人讨厌的这幺彻底,乃至有老师查寝所有人都会帮忙隐瞒此人不在的事实。或许他们就是希望青城在外出事,而将这个被讨厌的人住的宿舍移除出去,他们这个宿舍也就不用再在前面挂一个“被讨厌”的称号。
所以当温琼生打开画室的门的时候,见到的是角落里一床简陋的被褥,将自己裹成一团的男孩。
青城没有回到宿舍的意愿,对于温琼生提出的到他家里暂住的帮助也提出了拒绝,只是要借着温琼生的名义在学校附近租一座房子。
了解到事情经过的温琼生对青城很是同情,也尽可能的给予了帮助,青城对于温琼生的大度产生了疑问,“我那样对你,你竟然没有怨怼?”
温琼生便摇了摇头,继续帮青城置办他方便使用的家具,“我在医院里想了很多遍,是什幺造就你如今的性格?是因为你本身就希望做出那样的恶行吗?不,不是那样的,虽然你当时告诉我是故意的,但是……”他想了想,用了一个抽象的形容,“但是在画家的眼里,你不属于任何人笔下的造物,你是一张干净的没有经过污染的素描纸,但让人想在那上面填满颜色,那些颜色可以是人的恶念,也可以是别的。”
直到这一刻,青城才感到自左胸蔓延出了一些东西,思思绕绕爬上他喉头,他泄出一丝笑声,着看温琼生的背影,“你这样以德报怨,就不怕我恩将仇报?”
“不,你不……”
“我会。”
相较于同龄人青城的身高已经不低,但也才到温琼生的肩头,温琼生低下头,在他左腋缠着绷带的伤口,刺进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铅笔刀的刀柄被一只秀长的手握着,手的主人看到他吃痛惊讶的神情,眼睛微微睁大着,却并非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奇异的兴奋。
刀身实际没入的很浅,但青城似乎早就盯准了的样子,刺入的地方刚好是铅笔的伤口,他握着那把小刀,缓慢向左旋转了90度,看到温琼生额头沁出了汗滴,但并没有反抗他,甚至没有责怪他,反而用一种令青城无法理解的担忧的温柔的神情看着他。
这有什幺好心疼的?青城想,直到他把刀子旋转到180度时,温琼生疼的倾身下来,跪倒在他身下的木质地板上。
青城拔出了刀,心头溢出的那丝兴味也消失殆尽,对于温琼生描述的白纸的形容,他也不以为然。不变的是他仍旧作为温琼生的维纳斯,而温琼生也兑现了他的承诺。
直至收到班主任的通知,青城的父亲来接青城回家。
三 第三个人
对于父亲,比母亲更陌生的符号。
自上车开始,青城与父亲就再没有更多的交流。将青城送往埃尔苏学院,如果没有父亲的默许,绝不会只是母亲私自就可以决定的事。
此时已经是青城进入埃尔苏学校的第三年,距离离开那个婴孩已经三载,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的“回家”过。青城的每个假期都是在单调的庄园中度过,母亲的偶尔几次到来,似乎也只是为了尽“母亲”这个职责,并未有更多的关心询问。
男人的声音低沉,其中也像是并没有蕴含多少情绪的样子,“你今年多大了?”
“今年十二了,父亲。”青城九岁那年被送往埃尔苏,今年升往七年级,等这个暑期过去,刚好三年整。
“我记得你出生那年是个盛夏?”男人继续问他。
“今年排在这个月23号。”准确来说是一年中的大暑那日,不过今年日历正好排在了七月底。
“南江与你同一天生日。”男人终于有了些表情,甚为愉悦的表达了出来。
“是。”青城学着父亲嘴角的弧度,弯起了眼眸。
【小剧场:
他们说,“这是你的妹妹。”
他们说,“她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以后我们会复刻出更多!”
他们说,“这个孩子没有任何可自我催生的感情,他是一个失败品。”
他们叫他们,“序号89000,序号99001。”
他抱着温琼生为他选好的素描纸笔,说,“我要画下她。”
他与温琼生说,“我要画一个人,她叫……”
“南江。”】
四 我亲爱的妹妹
她像是展台上的精致娃娃,轻轻一回首,要叫人担心脆弱的脖颈会被折断,于是许多人围绕着她,却与她保持着最佳距离,保护她,欣赏她,却不敢靠近她。
隔着厚厚一层人群,青城看到了南江,同时这个女童将目光赠予到他身上,惹得周遭的人同样注视他。他没有再维持微笑的面具,回以平静的表情,见到她开心的笑了。
她笑起来是极具童真的,这个词语在孩童的身上极具违和。孩童本身就与童真一词挂钩,若是再将这件事重新赋予在她身上就实在刻意,但却不似青城幼童时程序化的笑容,脸上每个部位都按部就班,摆出最温和的姿态,来掩盖内心的淡漠。
青城思考着究竟是哪点让他感到违和,看到女童启了唇瓣,软糯叫他身侧人,“爸爸。”
惠医生穿过重重人群,蹲下身与他身穿粉色蓬蓬裙的小公主平视,告诉她,“南江,这是你哥哥。”
“哥哥。”她学语,眼睛并没有看向青城,但很奇异的,青城感觉自己在被她观察着,同时还有周遭身穿白大褂们的视线,他注意到了不同,问父亲,“妈妈呢?”
他注意到有人的面色怪异,像是吃了一口恶心的蚊子,惠医生神色温柔的看着南江,告诉他,“你母亲生病了,在我的实验室。”
什幺病情需要进入到惠医生的实验室?青城心里不解,心头起了一层茫然的疑云。在被忽视的许久时光中,他从父母的对话中得知自己的父亲是一所实验室的研究员,平日时间十分的有限,导致青城对自己父亲的印象浅淡,还没有那个暴躁的、被称为妈妈的人的脸印象深刻。
但青城没有再问,这时有人开口,“惠医生,α号实验体有反应了。”
听到这句话,白大褂之间的氛围变得激动,青城看到惠医生的脸色先是惊讶,随后马上被惊喜所替代。他靠近南江,似乎是想亲吻她,但被她避开了,惠医生没有生气,语速也因为激动变得急促,“我的小公主,爸爸需要去忙了,可能会离开很久,确定不给爸爸一个亲吻吗?”
南江皱起眉,似乎在思考,看到惠医生愈发期盼的眼神,那扭起的眉峰便舒缓下来。她靠近惠医生,再将将靠近脸颊之刻停下,然后利用稚嫩的小手,推开了眼前父亲的脸。
惠医生不免流露失望,南江却不加掩饰的咧起了嘴。
等到惠医生一行离开以后,房子的主人就只剩下了青城与南江二人。
但南江并没有亲近青城的模样,她只浅浅看了他一眼,就打了个呵欠,接着随时恭候的保姆便带她休息,留青城单独待在客厅。青城格外注意着南江的眼睛,发现幼时看到那汪如同平静的湖水的眼眸,实际是幽深的棕色,更加像一汪冷潭,随时准备将路过行人溺死。
这座房子坐落埃尔苏郊区,为一座两层别墅。似乎惠医生买下了这片区的地皮,在来时的路上,青城再未见到有其他的房屋出现,驶进车辆的道路两旁遍布着灌木与树丛,遮蔽了烈日打下的光芒,只余模糊的光点。
青城将这些刻画进素描纸中,脑中回忆南江眼睛的样子。她年龄尚小,并未长开,因此眼睛很圆,但隐约透露出些丹凤眼的雏形,与记忆中的女人很像。那是个极美的女人,一行一动自成风韵,但脾气不好,生了南江以后才稍稍压抑,据说此时是在惠医生的实验室。
青城垂下眼,女人虽于母亲这一职责并不出色,但他九岁以前大部分时间是与她度过,因此这次回家没有见到她,心底略有些不习惯。这种情绪并没有缠绕很久,他将精神集中在眼前的素描上。
略粗糙的纸上只描摹了一只眼睛,略圆,弯成一种放肆的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