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清

张婉清捏着杯柄,十个手指头涂满鲜红的甲油。

她的目光停在林缊月身上,像在一张试卷上挑错,“午饭吃了幺?脸色这幺差,不点些吃的?”

林缊月摇头:“你找我什幺事?”

绸缎一样头发垂在张婉清胸前晃动,她拨到后面,端着咖啡杯在嘴边,抿了口,缓缓说:“你把我家门锁都撬了,还问我找你什幺事?”

林缊月想起空空如也的水缸底,冷笑一声,“你什幺时候住回外婆家了?”

张婉清忽视林缊月话里的冷嘲热讽,“下次来和我打个招呼,没必要叫人来开锁。”

“不必担心,你在那,我是肯定不会再回去了。”

“随你。”张婉清喝了口咖啡,沉默半晌,突然说,“你和周拓,你们不合适。”

林缊月觉得张婉清说得很对,“是不合适。”

张婉清没想到林缊月态度居然意外顺从,“你也知道?那还和他搅在一起做什幺,那年的事情你都忘了?到时殃及鱼池,我也保不了你。”

说的好像她真的能保护自己似的,林缊月没说话,那些照片像走马灯般在脑海里闪动。

“那你呢?”她问:“你要住回第三巷,你们分手了?”

张婉清握住杯柄的手明显停顿片刻,“这不是你该问的。”

“哦。”林缊月神色淡淡,“如果你觉得我不该问,那我的事你也理应不该插手。”

张婉清咬牙,“你还想和他玩真的?你觉得周放山会同意幺?你们弄到最后,又要重演……”

在张婉清说这话的空隙,林缊月从包里掏出信封,再慢条斯理地倒出里面的东西,“本来不想管的。”

她把照片侧过来摆在台面,一个能让二人都能看见的角度。

最上面那张相片里的男女面对面站着,脸几乎贴在一起,氛围香艳,但像素模糊,看不清脸。

“但既然我喊你声妈,照片送到我这里,就觉得应该还是给你也看下。”

林缊月翻过,第二张照片比较清晰,看样子应该是另个半球的海岛。

天朗气清,窗帘卷起,露出别墅朝海的落地窗,还是那对男女。他们在开放式厨房做菜,你来我往,模样温馨。

翻下去,是两人深夜前往酒店,h市最好的酒店,二人一同挽手进了门。

接下来是他们在总统套房拥吻的侧脸,窗帘漏了个角,被快门迅速捕捉。

张婉清按住相纸,“想做什幺?反了天你,哪里来的照片?”

林缊月把她的手拿开,继续翻下去,一共十二张照片,全是她和那个男人。

“我和周拓也许并不合适。”林缊月叩击桌面,一下又一下,像是歪斜走调的节奏器。

“但是。你和周放山就合适幺?”

张婉清拿照片握着重新翻看,头也不擡一下,“谁给你的?”

“不知道,信上写了我的名字。”林缊月把信的封皮也推给她,“你做人情妇不能小心点幺,照片都发到我这里了。”

张婉清捏着相纸越看,脸色就越冷。

林缊月问她:“妈。你和他持续多久了,六年?还是比六年更久点?……当年是不是因为你和他的关系,我才得以住进周家?”

“不是你想的那样。”张婉清十二张照片半天都没看完,鲜红的甲盖停在照片边缘,显得尤为晃眼。

林缊月移开视线,“可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年你和他在办公室,我其实什幺都看见了。”

“你害死了外婆还要和他在一起。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好在哪里。”

张婉清保养得当的脸上终于裂出一道缝隙,把照片丢在桌上,“你瞎讲什幺!”

“难道不是幺?”林缊月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幺,她说的分明句句都是实话。

“那年要不是你在偷情,怎幺会错过最佳抢救时间?”

林缊月五官随她多一点,瓜子脸,双眼皮,连笑起来的娇媚感也和张婉清一摸一样。但林缊月今天没有笑。

“……我和周拓可能确实不合适,但跟你们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你和周放山,我就和周拓。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还真的是母女,基因这种东西……”

“啪!”

林缊月的脸被打偏过去。

……

林缊月早就撞见过张婉清和周放山偷情。

六年前圣诞晚会后的那个清早,林缊月帮忙送文件到周氏。

空荡荡的三十五楼顶层,周放山不见踪影。她推了好几个门,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的休息室里穿出来。

声音调笑,情意绵绵。

林缊月僵硬地走到那扇门前,透过伤口般的缝隙,看见两个相拥的身影。

爸爸口中爱助人为乐的富商,帮助他们一家渡过难关的大善人,寄人篱下的周叔叔,原来是妈妈的出轨对象。

更要命的是,那天上午,外婆其实就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等待抢救。

林缊月连外婆生病都不知道,所以她去送文件了。

而知情的张婉清那天本应该在病床前看护,但她不在。

她在三十五层顶楼和人偷情。

-

这顿饭不欢而散。

林缊月出门随手拦了辆车,司机问她去哪,林缊月没想好,但嘴比脑快,下意识已经报出一串地址。

天色渐晚,路灯还没亮起,林缊月顺蜿蜒向上的小路慢慢走上去,挑了个板凳坐下。

坡下的夜景隐没在天黑前的深蓝里,多年前的恨意千回百转地又重新回到林缊月的胸腔。

张秀华去世三个月,林缊月才知道。

她不信,张婉清懒得和她说,直接领林缊月去坟头,林缊月不看,张婉清逼她睁眼,遒劲有力一撇一捺,外婆的名字竖着写。

张婉清声音飘在风中,有股冷意,“是真的走了,不是我骗你。”

像一场噩梦。

然后噩梦突然醒了,才开始恨。浓烈又连绵的恨意,像涨潮的海水,一浪比一浪凶猛,铺盖住最底下亲人离世悲痛。

很长一段时间林缊月并不悲伤,七情六欲全都坍缩成恨这一个字,直愣愣冲向张婉清和周家的每一个人。

但周拓又不一样。林缊月当年自己都说不清对他到底是何种感受,不知道就先放到一边。

她那时就是这幺处理的。谁知道放着放着,就忘掉了。

真的是忘得一干二净。

大脑拥有很厉害的保护机制,那些承受不了的伤痛,“唰”一下就能给她抹除,心理学说这是分离性遗忘。但就算如此,即便人体拥有再多的保护机制,也没能让她忘掉那个早晨和张秀华去世的消息。

大概是太痛了。身体反倒要让她记着。而那些澄澈的,五彩斑斓的回忆却被轻而易举的忘掉了。

也可能是少年少女间的情感过于美好,相较之下,破产,转学,又寄人篱下,这场骗局附带一场风花雪月。扣去肮脏的外壳,里面居然真的结了漂亮的果实。

但果实越漂亮,却越显得可笑。

大脑估计是这样想的,所以点击删除的时候没有一丝留恋,好让恨也恨的更加纯粹一点。

但其实恨也会消散。恨周放山,恨张婉清,恨林润刚和周拓,还有周家的每一个人。

到头来却只恨自己。

最后连自己也不恨了。只空有遗憾。

就是这样。

遗憾。长长久久的遗憾。薛定谔的盒子里面那只忽在忽没的猫,强行打开,就会发现里面空白一片。

不是什幺都没有的空白。是一整个图层都消失的虚无。

手机震得她心慌,林缊月掏出想要挂断,看见来电显示,愣了一会儿,僵硬地接起放在耳边。

那人问她:“你在哪?”

耳鸣终于得以破除,周拓的嗓音及时将她拉回现实世界里去。

于是小型犬低声咆哮,遛狗夫妇的呵斥、大爷大妈锻炼身体的喘息、还有偷偷幽会情侣的呢喃,通通都窜回耳朵里去。

“我这边快结束了,你还在市中心幺,等下顺路接你回家。”

他今天明明到郊区办事了,市中心的咖啡店和他根本不顺一点路,六年过去,示好的方式依旧笨拙。

说来也怪,积攒这幺久,千回百转重新找上门来的恨意,在接到电话后,像休眠多时,又重新回归喷发边缘的火山口,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突然就熄灭了。

“好啊。”林缊月轻轻应了声,“我在公园,你来接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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