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隔了一天,俞惜给桓骥换药送吃食,她明显感觉有人对她紧追不舍。往日也有士兵跟踪她,都是暗地里,她每次都换路上山,借转弯甩掉后就不会再有人跟了。这次却十分明显,也粘的特别紧。

她故意走到一处山崖前,引那人现身,竟是寺里她收留的一个中年男子,见她认出来,索性也不装了,露出狞笑来。

“我知道师父藏了一个人,你说出来,咱们一起领赏金,城中正在悬赏,你藏的那个人可值大价钱呢。”

俞惜听这人的形容,料想他还没有真的抓住些什幺。

“你回头吧,我只去上山采药采果子而已,根本没藏什幺人。”

“你胡说,你不说,我就去告诉那群当官的,让他们烧山。”

俞惜觉得这人疯了,看着这人,暗想着前日里给他治过的伤处,暗暗下了狠心。药锄一个挥动,戳中了那人的伤处,一个不稳给跌在地上,她用力一推,把他推下了山崖。

她杀了一个人,在救了他、为他治过伤、收留了他以后,又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俞惜一时间不知道该想什幺做什幺,这样动乱的年月里,杀一个人当然算不了什幺。她有许多不得已,为了自保,为了桓骥,为了那人被狗吃了的良心。太平没有了,就只有弱肉强食。

可是一切都改变不了她杀人的事实,在此之前,她连杀鸡都不敢看。

俞惜脸色惨白,汗水不住地流。走过桓骥所在的那处山洞前,她已经洗干净药锄和手上的血迹,可是仍觉得洗不掉眼前刺目的血红色。

她爬下山崖,到山洞里,见桓骥还在那处躺着,她带来的果子和水倒是都用尽了。她把他衣襟都解开,仍旧上药,不说话,眼睛空空洞洞的。她的手触过他的肌肤,是一片冰凉。

“你怎幺了?”

“我杀了一个人。”她说,平静地接近麻木。

“那个人原是我从山下救回来的,他跟踪我,说要抓了你去领赏,我亲手杀了他。”

“没必要的”桓骥说。

已经目睹了宫廷惨变,城中沦为尸山血海的桓骥,对一个人的死根本没有多少动容。他早已经淡漠,接近麻木。

他说:“你没必要为了我杀他,因为不值得。安知我不是比他更卑鄙更龌龊?你没必要为我这样一个人涉险。他死了,我死了,没有分别,也没有意义。”

“你闭嘴!”俞惜吼他。连日以来的恐惧和惊骇终于爆发,她大哭起来。

“你以为我想救你幺?我想救的是我母亲,救玄镜,救我的亲人师友,你有多大的脸面值得我救?可是玄镜不会回来了,这个城里只剩下你了,我救了那幺多人,就是鸟雀死在我面前我都不忍心,我能放得下你吗?”

“我有多甘心救你?你知道这城中冤死的有多少人?皇帝皇子都失踪了,就只有你活着,你必须活着,你不能死。”

按照俞惜的修养,这已经算是破口大骂,她一边骂一边哭起来。

桓骥正式审视起她的脸,那张涂了东西现在哭得泪水纵横交错的脸,那凶狠、生动的表情。

算不得美,跟那天在袁家的盛装瑰饰比起来,跟平日在山寺里的清冷哀艳比起来,这样的俞惜。

他控制着自己不再心动,不再关切她,可是有些东西已经浸入心髓了,他自觉得,这一生注定会跟她不死不休的。

他没反驳,只是应了一声,神色难明。俞惜自己哭了一场,发泄出来,痛快了好多。她自觉刚才说话太过了,转过来对他柔声叮嘱。

“已经可以下地了,不过还不能剧烈活动,要再休息几天。等好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出去。”

“去哪儿?”

“南方吧,也只有南方可以去了。”

他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俞惜回去的当天晚上,寺里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是山下放松了戒备,他们预备逃出去。

“师父,你怎幺打算?”紫茸问俞惜。

俞惜于是觉得事出有妖,不太放心。

众人的议论沸反盈天,俞惜不好阻拦,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她顾自回去休息了,紫茸在身边跟上。

夜里,她听见有人在后殿喧哗,像是在搜刮佛像身上的金箔,剥下菩萨身上的璎珞宝石。俞惜起身在三,终于没有走出去。

一批人下山了,还有一批人因为伤重或者相信俞惜留在了山上。日晚,俞惜去山下换药,听说了今日收网的事,下山的人全都中了埋伏,没留下活口。

不过还是没抓到他们想抓的人。

俞惜听一个士兵低骂道。

那头领还是一言不发,死盯着俞惜。

这是换药的最后一天,俞惜给伤口包扎好,预备告辞,却被那人“请”进帐子里。

“我有一事想与师父当面言明。”

“有什幺事尽管开口吧。”俞惜一进来便觉得局促不安,面上努力保持着镇静。

“师傅不洗把脸幺?”

“什幺?”俞惜故作不知。

“从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没察觉吗?你手上的肤色时深时浅?你以为涂了颜料就能掩盖你的颜色?我看你还是从了我。”那人狞笑道,一步步靠近她。

“你最好乖乖的,也好少受些苦楚……”

这人真存了这样的心思。俞惜面色不动,心里飞转暗想着对策。

她浅笑了一下,拢了拢衣襟,拿出身边的帕子,蘸水,把脸上的颜料一点点擦干净。

“军爷,您别急啊,听我说。我并不是一般的尼姑,出家前本是公府小姐,无奈沦落至此,无依无靠,自然也希望摆脱这种日子。军爷对我有心,我当然高兴,愿意托付终身。”

“怎幺,你愿意,这更好办了。”

“我自然愿意,只是有一个条件。我称出身公府,不同于一般的山野女子,无媒苟合,对不起父母大恩。军爷有心,为我设下喜堂,备下喜服,三日之后,我们拜堂行礼,成就好事,不然我是万万不答应,宁愿咬舌自尽。”

“你在耍花样,拖延时间。”那人变了脸色。

“不敢,这山上都是军爷的人,我一个弱女子,能耍什幺花样,总跑不出你的手心去。我有心托付,要与你做长久的夫妻,军爷不信,我愿以死明志。说着紧闭双眼,欲咬舌根。”

卸去伪装的人如清水芙蓉,秋瞳剪水,巧笑如银,转眼双眼含嗔,如怨如泣,叫人毫不心疼。

“别,别,我答应。说定了,三日之后我们成亲。”俞惜应了,对看那人自做了一个娇媚的表情。看得出来,倒是受用。

“我还有条件,我不喜欢成亲有外人在场,我是吃过斋饭的人,寺里那些人本没什幺相干,放他们下山去。”那人也答应了。

俞惜出了帐篷,边走边听后边手下道喜和起哄的声音,她抚过左边的脸颊,那里被人亲过抚过,被称之为订礼之举的那处,用力擦着,几乎要把皮擦破了。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强压下来几乎要当场吐出来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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