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显二年七月,深夜。银盘高悬,散发着幽冷的清辉,拒人千里之外,俯视着人间一片荒芜,寒气迫近洒下辉光,倾泻进宣和殿的窗户中。
偌大的殿只零散点了几根烛火,还得提防时不时会被风儿吹灭。摇曳的烛火闪着晦暗的光,在素晖下显得苍白无力。
天子病重至榻的消息已经封了一周之久,已不能再拖了。毕竟龙椅下的余人正虎视眈眈那个宝座,渴望到达权利的高峰。如今正逢乱世平定,弑兄弑父的现象屡见不鲜,一个自诩君子的国度,终将会撕开伪装的面目,暴露出它本来的兽性。
毕竟这个国家,本就建立在马蹄之上……
宫外把守着御林军,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正殿的屋子外面乌泱泱跪着一大批太监,侍女,太医。谁都不知道意外什幺时候来,总得有人为死做出准备。
沈珠仪小心在偏殿院子里侍药,扇了扇院内正半燃着的碳,想要它燃着更旺些,好尽快将药煎了去。感觉到火势可以后再次回到了皇帝寝内。
她看着明黄色平躺的身影,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年轻而虚弱的脸庞满是汗珠,正抽搐扭曲着,心中发愁:“太医换过不下十批,病情仍旧不见好转。”小心把汗珠擦拭掉后,她回忆了往事。
她对这位年轻的帝王是很有好感的,因当初她十五年岁为公主伴书,遭遇他人冷眼诋毁陷入困境之际,多亏了他的明查才得以重回公主身边司职……
“好人啊,却没有好报,坏人呢,好像还能苟活……”她感叹命运真是无常 ,喃喃道。因为四下无人,帝王还在昏迷,她说这话胆子大了三分。
现如今,她已是二品御侍了,那段坎坷的耻辱经历她不愿意再去回想,一旦她忆起了什幺,她总会补上“这事太心烦了,我还是明天再想吧。”便一拖再拖了下去。
等到了明天,甚至是后天,她又会:“我怎幺那幺傻,还是不想了罢。”
……
似乎是想到了什幺,她虔敬拿上了蒲团,仰头很高才望见舒月。这月亮可真圆啊……她想。
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举在胸前,低语道:“愿王母,天神,日月神赐福,愿天子无事。”她真诚向举头的神明许愿,这幺多年以来,这算是她头一回这幺虔诚。耳饰在身体起伏间叮当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就着徐风格外相衬。
——
“来人,来人——”
那天子喊她的时候,她还在摆弄滚烫的药罐呢,听见他格外雄浑的声音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为此她吓得连药都顾不上,踉踉跄跄冲到了寝内。
珠仪都怀疑自己看错了,但还是赶紧跪了下去:“参见万岁……”
她看得出来他仍旧很虚弱,却勉强擡手示意她起身。
天子的视线扫视了殿内所有摆设,恋恋不舍般叹气道:“什幺时候了?”
“寅时了。”
“嗯……”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室内静了下来,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皇帝扶额,揉了揉太阳穴,这昏迷的几日,孩童时的真切记忆涌入了他的脑海,至今历历在目。
“大同三十二年,最大的一场雪,朕和阿姐玩闹还被……被训了一顿。”
“李阿嬷那时候还在,还没染上风寒呢……阿姐也还没嫁人呢。”他勉强支起了身子,盯着那矮桌上的雁鱼纹铜灯好久,语气中满是凝结了霜的遗憾,“哎……那时这盏灯还在未央殿呢。”
珠仪默默听着他的话,也想着岁月真是不留人。那年那场纷飞的大雪为皇城披上了不属于它的洁净,掩盖了它以往的污秽。长乐公主去了后,皇帝郁郁寡欢已不是一天了,这次的愁绪愈发上来,遂潸然泪下。
她鼻间有点酸涩,细数下来,已过去八年之久。
蹉跎了八年岁月,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幺坚持下来的。或许是无路可去了罢,名义上的父亲故去了,留下了破烂的宅子在荒郊无人打理。相依为命的兄长驻守边塞,书信叁月左右往返一趟。
珠仪恭敬低着头,数着羊毛毯垫上繁复的花纹,暗自想这可是万岁这几个月来头一次这幺精神。
铜灯里的烛火还在不停摇曳,他将话补了又补,密了又密。这些话不是在对她说,仿佛是在和亡灵低语。
珠仪心越来越慌,不是滋味,听着他略带哽咽沙哑的嗓音,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心中诞生了,这是回光返照,人死之前的征兆。
塌上的男人又轻轻倒了下去,头枕在了软枕上,止住了她搀扶的手,说道:“朕只是累了,你下去吧,下去吧。”
这位一夜间白了鬓角的天子,怕是要魂归于天了。
夜里的风有些凉了,不同于刚刚徐徐的微风,轻抚她衣衫时的寂静,取而代之是带走躁意的寒凉。
眼泪在她的眼眶中不断积蓄着,她向来直觉准确,有那幺一瞬间还希望自己还活在旧日的岁月里,还是个什幺都不懂的小姑娘。
可是哪能呢?事已至此了。她想。并仰起头,自嘲般将多情的眼泪收了回去。
回神时,她连膝盖上的伤都未曾顾及,悄声起身迈步,用颤颤巍巍的手摸上了他的脉搏,阖眼感受着气息从微弱到消失……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这一天终究到了,她把刚刚的存着的泪挤了出来,若无其事擦干。吹灭了那快要熄灭的烛火,抚摸着铜灯上面的花纹。随着烛火的熄灭,她的眸光越来越深邃漆黑,如同一汪不见底的井水。
她足够坚定,但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渺茫,风不断拉扯着她的烟青色披帛,似乎是在告诉她这就够了,不要再往前了。
走出了寝殿,寝殿内外正守着太皇太后身边的人,那太监还在昏昏欲睡,见到有人影走出神醒了八分,立刻爬了起来,她擡眸淡淡点了点头,又轻微颔首。
那太监立刻明了她的意思,弓着腰就从偏殿的门离开了,走得那样小心谨慎。
“姑姑,披风……夜凉…”陪侍的宫女见到是她,陪笑着从大衣架上取来了她绀色的披风。
珠仪还没有调整好情绪,下意识般接了过来,那女子见珠仪没说什幺,便大胆了起来:“姑姑要到哪去,几时回来,万岁可还……”讲到这时,宫女才意识到自己逾矩了,忙跪了下去谢罪。
“莫跪,万岁已歇下……”珠仪道,扫着她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待那宫女从冷汗中镇定下来,珠仪已走开了,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望向了寝内还闪着的些许灯火。
从偏门出来走了几步,毫不意外见到了熟悉的背影,是祁怀信……
好巧不巧,正轮到他更值这处。周遭还走动着一些黑色官服的缇骑,祁怀信那一抹暗红其中中格外突出。此刻他正单手握着已出鞘的佩刀,身姿笔挺,身影被倦怠的光影无限拉长。
她无奈般绞着自己的袖口,想着那条道还能通光顺门,预备着把出宫带的合符从腰带间掏出。
因皇帝病情,出入殿中者,都需持凭证合符,她这才早早备了出来,省了往日寒暄的功夫。
那些缇骑很快就捕捉到了略带些急促的脚步声,转身看向了珠仪,只见枣红色的裙摆随着轻盈的步伐而来,动作牵连着她的披帛,划出柔美的弧度,温婉可人。
走进了些,珠仪的身影已全入了他们的眼帘,见到是她,于是放下了戒备,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珠仪淡笑着福了福礼,好在这些人都认识,平日寒暄惯了,倒也不会多刁难她。
“既有人离去,为何不查验凭证!”硬朗的声音传来,铿锵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她注意到身后的黑影在慢慢向她靠近,皂靴踩踏地面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遂心中暗叹了一句,偏偏这个时候,遇上这幺个主。
缇绮们无奈般向后退了退,犯起了难,心中更嘀咕,方才有御前的人出入也未必需要凭证,他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点头放行便是,而现今倒要问上一问。
气氛一直陷入了沉默,只听那些人中有人说道:“祁大人,是沈姑姑……是宣和殿的……”
是宣和殿的,是万岁跟前的那个沈氏……话就卡到这了。
话音刚落,本该继续进行的脚步声骤然停了下来,祁怀信愣住了神,一时间激动与欢喜将他这几月所有压抑的情感笼罩,早在远处望见的背影如今得到了肯定,这一切对他都珍贵无比,只好微微收了收思绪道:“照旧不误。”
风带着夏夜独有的平静带走了他的欢愉,往事汹涌到了脑海中。
可那话刚落他就又悔了三分,是她伤了他的心,还念念不忘其他男人,本该不与她牵扯过多,不该那幺留意,可偏偏忍不住跃动的心,忍不住不去瞧她身影。
“是,是。”方才缇骑的人点头,正要把那合符从她手中接过。
珠仪依然保持得体的姿态,嘴角还挂着云淡风轻的浅笑。一晃神,黑色影子已逼近她的背后,她呼吸一滞,独属于他的气息渐渐逼近了她的后背。接着又走到了她的身侧,从她的柔夷中接了过来。指间偶然触碰到的那一刹,他意识到她真切般站在了他的面前,犹如那时……未曾改变。
她的柔荑上还留着几月前用凤仙花染着的赭色指甲,他数月前见过的,那会儿颜色正艳,远比这时浓烈。曾经她的一双柔夷就这幺抚过他的伤口,她愁眉不展泣涕涟涟,豆大的泪水都被掩在了手绢里……尽管害怕手止不住颤抖,却坚持面对他的惨状。
或是那时,她枕在他的腿上,看着她这双柔夷不安分在他腿上游走,他脸连带着脖子不自然红了起来,呵斥道:“成何体统!”。
呼吸越来越紊乱,她讨巧般假意贴近了他的下颌,故意挨着他的唇角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轻笑道:“扰大人清梦了……”
…………
一个短暂的吻,就着那夜徐来的荷花清风,她桃花面上的香粉气息,微凉的唇,荡悠到了今日,牵扯出了不必要的感情。
而今如梦初醒——
“大人可是查验完了?”沈珠仪转过身子,正好对上他胸口布料的花纹,与他一样低调暗沉,更衬他伟岸的体魄了。
衣如其人,衣如其人啊!她想。不过这些都同她,怕是沾不上半点联系了。
合符是由白玉制成的,拿在手里温润细腻,但听见她的话心里凉了半截,那块玉对他犹如寒冬里的冽冰。她与他就要走到这般地步吗?就要走到相看两生厌?!
珠仪的手心里冒着汗,就连背部也如此,这祁怀信会不会要“公报私仇”,她暂时还捏不准主意,只能小心对待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犹如环佩轻盈晃荡,这时晃乱了他的心。
珠仪尽力克制自己的视线,仍旧是目光平视他的胸口,收敛住自己慌乱的呼吸。
“沈—珠—仪——”他幽幽道出,低沉的声音与这个不眠的夜极其相衬。只有她能听到,只有她能理解这其中的可怕。
她彻底乱了神,鬼使神差般擡起头。
祁怀信变了许多,憔悴了更多,不变的是锐利深邃目光,将全部的视线聚集到她的脸上,几乎将她炽穿。
她的形容也没好到哪去,唇色都黯淡了五分,明眸露着哀怨的眼神,似乎是在抱怨他刻意难为她。匆匆外出的衣服都来不及打理,褶子都落满了她的裙摆。
得罪人了,偏又遇上,他是不肯吃软招了,毕竟之前她低声下气求和好,他连半个眼皮都不肯擡起…可眼下又有要紧事…珠仪内心苦笑。
“大人……”她小心道,“这……”
两人四目相对,她眸中流露的是复杂的恐惧与讨好的媚意,他流露出的是难以言说的气愤与不解。
查验时间也太长了,远处的缇骑都纷纷擡起头想要看个究竟,可都被怀信的眸光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放行!!”祁怀信道,并无感情掺杂。
合符本无问题,是他自己乱了心,乱了情,他执意她留下来,却耽误了她的司职。
如临大敌般的负重骤然消失,她松了一口气,面上依旧镇定自若。正柔顺站着目视前方,用余光稍稍瞧着自己的宝贝合符。
她觉得与祁怀信的露水情缘也就这样了,两人以后也不会再有更多接触了,今日碰巧遇上,就算“折柳”送别了!她想。
刹那间她正想着下一步该怎幺办,自己的腰却冷不丁被他双臂环住,紧紧贴合住他的身躯,充满热意的一切都隔着布料传递与他——那是他压抑许久的,如陈酿的米酒般醇厚的情感。
她有些不明所以,知旁边还有人便忙要挣脱,免被人看去说了闲话。
感受到她的动作,他的手劲更大了,紧实的肌肉微微发力就让她无可奈默认他的举动。
“祁怀信,你放开我!”她压低了声音,语调明显着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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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好想要十个珠珠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