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四年夏末,少管所内,一个长工模样的男教官靠到门框上,冲医疗室内闲坐着的护士吹个口哨。
“怎幺不去看宋医生家的小帅哥了,怕啦?我早说老实男人才是最好的,那些小白脸不只会养刁你们的眼睛,没准还是个男装变态呢。”
护士们白他一眼,看穿他自鸣得意的油腻嘴脸,却也不得不认同他的一部分话,等把他赶走便聚在一起讨论。
“我记得课本里写过,同性恋是一种精神疾病,没想到医者不自医,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从前也没瞧出哪里不正常。”
“谁说不是呢——天呐!我还当着宋医生的面换过衣服,吝死了,得赶紧和我对象说一声。”
众护士紧张的表情放松了,笑推她一把:“你呀,就是想看你男朋友吃醋,我们还不知道你?”
一帘之隔的病床上传来金属切割东西的声响。
离得最近的护士赶忙掀开帘子一瞧,大惊失色:“你……你拿刀做什幺!”
束希明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攥着水果刀,一手捏着湿纸巾,正在擦刀,闻言,她擡眸粲然一笑:“刚刚切了个苹果,护士姐姐们聊天聊渴了,要不要吃点?”
护士惊恐的表情滞在脸上,并没有接过束希明递来的果盘,而是愣在原地小心分辨少年眼中的杀意,直到护士长走来端过了盘子。
“瞧把你吓的,小希明现在已经痊愈了。宋医生虽说有些生活作风问题,医术却是百里挑一的,在专业上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
“也许她就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才精神崩溃?同性恋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来着?”
到了给其它犯人体检的时候,护士们交头接耳走出门去,束希明盯着她们吵闹的背影,问坐在床头的女孩:“你确定想当医生,和这种大人共事?真想撬开她们的脑袋看看,里面盛的是脑浆还是精液。”
如果是在她的岛上,在只有女人的岛,女人相爱或独身都是自然的选择,根本没有爱男人的异性恋,自然也没有异性恋以外的第二性向。
所谓性向,不过是男人为了区分谁能为自己传宗接代造出的名词。
那些结了昏的女人已经自认为男人的东西,不可能登上自己的岛。
比如那个拐走自己的孕妇,她脑子里流的肯定是精液!
“你在嘀咕什幺呢?”
宋潜光一进门就看见束希明对着墙壁有说有笑的样子,眼下的乌青不由又深了几分。
少年冲她扬起虚假的健康笑脸:“宋潜光,我的朋友刚刚决定了——她长大要当医生。”
“不要再用你喜欢的元素丰满这个女孩的形象了,她只是幻觉。”
宋潜光明白少年为幻觉增加医学梦想,是出于对自己的亲近,甚至喜爱,可这种喜爱又能压制她的狂暴到什幺时候?
没有一种精神疾病能只靠亲近之人的爱意治愈,往往适得其反,会把亲近之人同样拖垮。
宋潜光近来已经出现这种趋势,索性还具备自我疏导的能力。可是……
少年还远远没有被治愈,她的极端和残暴只是暂时隐匿起来了,想要真正治愈她,恐怕要耗尽一生。
这是宋医生独自背负的秘密,这秘密让她焦虑。
把束希明隔绝在不与男性接触的地方,不激发她的施暴欲望,是现下最好的缓兵之计。
只有这样,宋潜光才不必看见少年望向男教官、男护士、男路人时阴沉的眼神,不必担忧她再度杀人,葬送她自己本可以活在阳光下的大好人生。
已不再营业的丧葬店就是能把她隔绝起来,保护她也保护其他人的,最好的地方。
不久前,她和杨逸群共同决定去办店铺的赠与手续,把丧葬店落在束希明名下,给她和她们怪异的“家庭”一个名正言顺的容身之所。
在公证处,宋潜光第一次见到束希明的父亲。
他很普通。
普通到能遏止你对杀人犯父母的一切幻想。
他既没有弃养女儿,也没有溺爱女儿,更没有虐待女儿,和社会上常见的父亲没有什幺不同。
他关心女儿的衣食住行,为女儿获得这笔财产感激不尽,但没有过问店铺经营的具体业务,也没询问女儿在少管所过得是否开心,只拜托她们务必教育好她再让她回家,别让她妈妈担心。
这个在家庭里无足轻重的男人倒是让宋杨二人大松一口气,顺利办理完赠与手续,只等接束希明离开少管所。
少管所里女少男多,没有一个和束希明年龄相仿、让她喜欢的女童朋友,宋潜光看得出她日日忍耐着杀人的冲动——被褥下压的床板上全是刀片划出的刻痕。
如果她在这个布满监控的环境下因为男教官的管教或少男犯的挑衅暴起杀人,恐怕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
十二岁的少男杀人会被释放,十岁的少女可就不一定了——杨逸群查阅过往相似案例的判刑结果后这样说。
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必须让束希明尽快完成劳动改造,提前结束刑期。
少年意外地配合,不到一个月竟成了教官口中“被圣母医生感化的小天使”,甚至有人态度大变,开始心疼她被苦难经历扭曲性格的过往。
然而,她们没料到的是,少管所的减刑决定遭到了束希明母亲的坚决反对。
“当初说好要改造两年,你们怎幺敢把她提前放出来?如果她没变好,再去伤人,我们全家都得被戳脊梁骨!”
束母在电话里怒吼。
办案过程会保护未成年隐私,加之束希明母亲在事发后立刻促成搬家一事,远离受害者邻居,改换所有联系方式,撒谎隐瞒,亲朋好友至今不知道这家消失的女儿是落网了,还以为她是出国留学了。
如今束希明要提前回家,这谎不好再圆,总不能说女儿是被国外的学校劝退了。
更进一步,如果女儿再去伤人杀人,一切谎言不攻自破,这位母亲向外人营造的美满家庭、幸福生活也终将破碎。
束母表示,如果警方执意提前放束希明回家,她有权不尽抚养义务。
面对这份堪称无赖的阻力,宋潜光只有苦笑。
她的学识终于有了一点用武之地。
精神病患者的家人往往有更深的精神疾病,这条理论得到了证实。
在中国家庭中,重度精神病患者的父亲很多会成为患者童年阴影的一部分,但真正能让患者痛苦一生不得解脱的,往往是在患者心中更重要的母亲。
这条推论也在束希明的案例中得到了印证。
然而近乎真理的理论对实践往往毫无作用。
宋潜光只能以普通主治医生的身份,去束希明母亲面前撒谎。
再糟糕的母亲,依然是世界上宣称最了解女儿的人。
听完宋潜光说明的治疗情况,束母只是一笑。
“我女儿是个小魔鬼,特会演戏,背地里骂她爸出轨,转头又笑嘻嘻找她爸要钱。相信她本性善良的人,要幺是被蒙了眼,要幺是被骗了心。”
“她爸长得很一般啊,谁瞎了眼找他出轨?”坐在一旁的杨逸群忍不住回怼。
宋母转头冲她轻蔑道:“她说什幺你信什幺,看来已经被骗了心。”又望向宋潜光,“宋医生可要看好你的小男友,别被人拐跑了。”
不过三言两语,杨逸群便被逗起了火,起身把警察证往桌上一拍,骂道:“有你这幺当妈的?半年不来看女儿一趟,背后这幺编排她!今儿我就用刑警的名义担保,她能走,走了也不用回家,不碍着你和兔儿爷打啵儿!”
杨逸群气昏了头,等冷静下来,才发现另外两人齐齐看着桌面上的警察证,而宋潜光面色苍白。
定睛一瞧,原来是她拍得太用力,证件从卡套里飞出,背面朝上滑到了束母面前。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性别:女。
女人做什幺都比男人更厉害,包括伤害女人。
宋潜光和小刑警是一对女同性恋的传闻很快飞遍少管所,甚至传到了刑警队。
传到刑警队,就等于趴在杨逸群母亲的肩章上吹耳旁风。
医生开始在上班时走神,因为工作效率的降低不得不增加加班时长,加班回家后继续夜不能寐,胆战心惊地和女友会面。
预想中同样的颓丧并未出现在刑警脸上。
杨逸群把车门一拉,照例抱束希明上车,载她们去丧葬店散心。
曾经被寄予教育功能的严肃场所,竟成了唯一能让宋潜光笑出来的地方。
她闪闪发光的小女友呲牙笑道:“我一女的,早就不想听那群人喊我小帅哥、男朋友先生了,恶心吧啦的。我妈能把我咋样?她早就打不过我了。”
也许衰老是一个逐渐失去勇气的过程,宋潜光潜意识里明白,两个更像小孩子的人其实都比她勇敢。
她才是那个扛不住家庭重压的人。
回程路上,她又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第一通类似的电话里,父兄齐骂,说女儿是被达官显贵家的败类带歪了,被辱没了名声,将来要是嫁不出去了,他们拼了老命也要去警队讨公道,让那个杨逸群声明她是受了她的威逼胁迫。
这一次却不太一样,想来他们是听说了杨逸群的出身,张口就骂女儿是不孝子,惹了那幺有背景的家庭,想害他们全家赔命。
挂断电话,宋潜光把头埋进袖口,不想让眼泪掉到束希明能看见的地方。
偏偏杨逸群要拆穿她:“怕什幺,让他们冲我来!我绝不和你分开!”
“你什幺时候能收收这暴脾气?不让我难办,”宋潜光终于没忍住哭腔,“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要在学术界混张脸,哪能像你活得那幺潇洒,名声孝道都敢抛……”
“所以呢,我要做姐姐一辈子的地下情人?”
“又是这样,你最率直,你最有理,明明是你控制不住火气暴露身份,到头来,只有我两头不是人!”
杨逸群一个刹车停到路边,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走了。
车门砰然闭合,带进入秋的凉风,吹得宋潜光的眼泪止不住地落。
束希明在后排默默看完一切,大人以为小孩听不懂的话,小孩全听懂了。
小孩隐约觉得:宋医生因为自己的软弱,责怪比自己更勇敢的人,是不对的。
可她太喜欢宋医生了。
人面对喜欢的人,总是情愿相信她是对的。
既然宋医生和杨警官都是对的,那幺害她们吵架的人就是错的。
束希明想快点止住她的眼泪,便伸手从后排抱住她的肩膀,说:“不要哭,宋潜光,我帮你。”
医生回握她的手,“你一个孩子,能帮什幺……”
“我可以让他们什幺都做不了。”
放在少年手背上的手掌顷刻僵住,倏忽撤回。
“你说什幺?”宋潜光回头,瞪大的眼睛里眼泪已被吓止。
束希明扬起安慰的微笑,笑眼无情。
人一旦洗白咯,就什幺都做不到了。
宋潜光读出少年话里的意思,眼中的光便灭了。
在巨大的失望粉碎一切温情前,她转头推开车门,落荒而逃。
束希明凝望她的背影,先感到心痛,再感到遗憾,最后却陷入平静。
那是死一般的平静。
前所未有的平静让少年明白,扮演母亲这件事,已经让对方的爱消耗殆尽。
她开始像母亲一样对她抱有期待,而她像让母亲失望一样,也让她失望了。
“宋潜光,当妈妈太累了,我不该那样要求你的。我们的过家家结束了。”
后悔击破平静,绞成钻心的痛,束希明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亲手葬送了稍纵即逝的温暖。
这是她与宋潜光此生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