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遗民(二)

这传说中代表祥瑞的神牛深深地看了知闲一眼,眼神中带着人类才会有的悲戚与复杂情感。知闲心中微颤,脑海中出现某些模糊的画面,断断续续,忽近忽远,每当她想要靠近时却总是差之毫厘,这让她满心困惑。

夔牛嘶吼着向她冲过来,一旁的雁北急忙抽出短棍向前一步,摆出防御姿态全神戒备起来。知闲却依旧站着不动,若有所思地看着狂奔而来的巨兽,极力想要抓住脑中那点碎片。

紧随其后的那群赤发男子眼见这牛发足狂奔,便也加快了脚步。这些人皆是精赤着上身,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疤。他们有的拿着断了一截的长矛,有的握着捡来的石头,嘴里叽里呱啦地不知道说这些什幺,雁北和知闲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得语声听起来甚是急切。

“他们是越人。”叶青南突然开口道。

“越人?”莫雁北闻言惊讶地侧过头,只看了叶青南一眼,便迅速将视线再次移回到面前的局势,“他们的国家不是在山海界北方吗?怎幺会来到这里?”

越人国是一个位于山海界石者之山附近的一个部落国家,该国全民皆兵,其国民好狠斗勇,凶猛强悍。越人自古便不从事生产贸易等活动,全靠劫掠周边国家和接受别国委托担任雇佣军为生。

巴国虽然封闭,但民众对于山海界诸国的地理风俗也并非一无所知,关于越人的传说多是些他们如何肆虐他国的传闻,国内却很少有人真正和他们打过交道。同样是强盗,夜叉国从事人口贩卖的勾当,越国人则除了打仗对于其他事情一窍不通。莫雁北曾经看到一本书上说,越国男婴一生下来就要用火来检验是否将来会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他们从小就要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在战场上从不穿戴妨碍行动的重铠,普通士兵赤裸上身,使用精金做的长矛和敌人作战,只有军队的将领会穿鳄鱼皮做的皮甲,骑着一种叫做鹿蜀的动物。

越国人在山海界北方横行多年,周边国家不胜其扰。然而却从未听过他们侵犯巴国,两国不仅地理上相隔遥远,巴国四周的群山结界也绝对寻常武力能够突破,除非持有据说由大后土樊相离本人颁发的令牌才能在一定时间内驱散法术,穿过群山经由正面入城。

念及至此,莫雁北心中更觉惊奇,她再次瞥了一眼叶青南,见他面沉如水,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赤发人群,不知在想些什幺。

那些越人朝着神牛逼近,他们虽然身材高大精壮,脚步却有些虚浮,有的人跑了几步便一个踉跄摔倒了,一旁的人停下来扶他起来。这些人两腮凹陷,双目无神,显然是饿了很久。不过即使如此,从他们的神态和动作中也能看出这是一群善战的勇士。

夔牛停在与三人相隔约莫两丈远的地方,它突然转过身去,高高昂起头颅,冲着天空发出一声怒吼。这吼声如晴天霹雳一般,原本无虫无鸟的山谷,此刻突然惊起一群怪鸟,嘶哑地叫着飞向天空,众人也被这声巨响震得耳中轰鸣声不断。

那些越人却并未被这吼声吓到。他们中间一人头戴彩色翎羽,身上横七竖八的不知多少道疤痕,最长一条从左胸直达腹部。只见他怒目圆瞪,大喝一声,将手中断了一半的长矛向神牛掷去。长矛虽从中间折断,矛尖却依旧锋利无比,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精光。

那长矛不偏不倚,正中夔牛两角之间的额头,痛得那牛大叫一声,众越人趁机互相掩护着冲了过来,后排的人纷纷将手中的石头用力向牛投掷过来。

莫雁北担心叶青南不会武功,恐在乱局中受伤,一把将他推开,自己挥舞着短棍不断击打着飞来的石块。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啸,只见知闲突然施展起轻功,轻点几下便来到一众越人面前。

她一掌便打倒投矛的越人,那人后退了几步,摇摇晃晃了几下便轰然倒地。其余的越人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有些懵了,纷纷停下冲锋的脚步,相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惊恐之色。不过他们终究是久经沙场的战士,这怯弱也只是一瞬之间便消失不见,呼喊着将知闲团团围住。

莫雁北见状也跃入战团,她凝神聚气,将内气注入手中短棍,每一下挥舞都带着十足的劲风。她如今的功力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棍棒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惨叫声,那些赤发越人应声而倒。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又避开致命要穴,中招的越人虽然一时疼痛难忍,却也性命无虞。

这些人虽然饿了好几天,但就如同饥饿的猛兽一般,反而更加凶悍。若是从前,莫雁北怕是难以在人群的包围中全身而退,此刻却如切瓜砍菜一般轻松。她的信心也随着每一次敌人的倒地而高涨,她惊喜于自己的功力,却也不禁感慨万千,心想隐机夫人虽然一样法力高强,却不知该如何指点凡人修炼。

过了约有半盏茶时间,所有的越人都已经七扭八歪地躺在地上,他们捂着伤处呻吟,再也无力起身。被知闲一掌拍倒的那个越人此刻悠悠转醒,吐了一口鲜血,擡头惊惧地看着三人,口中低声说着些什幺。

方才被莫雁北推开的叶青南突然走上前去,开口用越人的语言向那人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那人眼睛亮了起来,二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

莫雁北一脸惊愕地看着叶青南,问道:“你还会说他们的话?”

叶青南轻轻点头:“以前也有越人来过巴国,我给他们看过病。”又一指方才对话的那人,向两人道:“他说他是他们的头领。”

莫雁心下更是奇怪,自从十年前青苍村一事后,巴国对于域外来人一贯严控,只保留了必要的贸易往来。越人是从来不做生意的,他们最多只会出卖自己,可也并未听说巴国招揽他们做雇佣军。

她正想着,突然听那越人头领开口,这一下更是让她惊掉了下巴,只听那人用生硬的巴国官话说道:“我们从山后来,鬼方追我们,饿了好几天!”

雁北看向叶青南,后者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目光里带有某种晦涩难懂的情绪。她向前走了几步,地下躺着的不少越人已经坐了起来,看到她仍是心有余悸,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莫雁北盯着那头领,居高临下地问道:“鬼方是什幺样子的?”她一直怀疑鬼方之说不过是樊相离编造的又一个谎言罢了,自从天上正神降下“移山术”搬来这几座大山之后,二百年来巴国只有内乱从无外忧。

越人头领的视线在她脸上打转,他用手拨开蓬乱的赤发,显得有些犹豫:“鬼方……戴着鬼脸,穿着黑衣,骑着红马,他们的领袖不是人,他们都不是人!”

他说完挣扎着站起身来,转身和其余的越人说了一阵,他们有的一脸惊恐,有的涨红了脸大喊大叫,发出一连串像是咒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越人头领再次转向叶青南,激动地说了一番,叶青南沉吟了一下,对知闲和雁北二人道:“他说他们从外面逃进来,很久没吃东西了,想要吃那头夔牛。”

知闲坚定地摇摇头,说道:“不行!”雁北则是皱着眉头,觉得这些越人甚是古怪野蛮,问道:“那不是祥兽吗?怎幺可以吃?”

“人若是快要饿死,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会烹来吃了。”叶青南冷冷地道,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莫雁北感到背后发凉,张了张就想说什幺,最终选择了沉默。

叶青南放下身后的背篓,从中拿出一种韭菜样子的野菜,对知闲说道:“这是祝余草,吃一颗便可三天不饿。”

他转身向众越人用越人语解释了一下,那首领满脸怀疑地接过一颗祝余草,犹豫着放进嘴里,又立即大嚼了一阵,狠狠咽下。过不多时,只见他瞪大了双眼,冲着其他人说了什幺,惊喜之情溢于言表。那些原本或坐或躺的越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从叶青南手中接过祝余草。

叶青南对二人说道:“今日正好赶上这祝余草生长,顺便采了一些。这草漫山遍野都是,不过若是突然改了气候就不好说了。”

知闲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挂着的玉坠,白色的鸩鸟光洁如常,并无一丝异常。

待那些越人吃饱后,首领来到叶青南面前,像是求神拜佛那样俯首在地,其余的越人一见首领如此,也都纷纷跪拜。叶青南也不阻拦,只等他们拜完后自行起身。那首领又对着他说了一阵,叶青南点点头,问道:“你们如何进到山里?”

越人首领望了望天空,面上的表情变得恐慌,说道:“被赶进来,就像羊一样。”

这越人首领虽然会说一些巴国的语言,然而却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的。叶青南一边凝神聆听,一边给知闲和雁北解释。

这些越人原本是人人惧怕的强盗,所到之处无不充满血泪。但即便如此凶狠,却也从未见过鬼方军这样的军队。据越人首领说,他们人人戴着一张灰褐色的面具,看不出质地如何。这些人穿着黑色的轻铠,骑着火红色的战马,在战场上喜欢用青铜重剑将人从头顶一分为二。

越人见惯了死亡与痛苦,也难免被这样的杀人方式吓破胆。可是那个神秘的鬼方领袖却没有杀他们,他将剑高高举起,一阵白光过后,他们就出现在这山里,再也回不去。

“原来鬼方军竟然真的存在……”莫雁北若有所思地说,随后又补充一句:“并不全是朝廷扯谎。”

在遇到鬼方的军队之前,这些越人原本在距离自己国度不远的一个邻国村落里劫掠。越人国并未与这个国家发生战事,只不过刚好打完仗经过,强取豪夺正是他们一贯作风。他们怎幺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人从山海界北方逼退到巴国边缘。按照越人首领的说法,就好像他们是一群羊,被主人拿着鞭子一路驱赶到了这里。他们对于鬼方军的了解也仅限于在战场上的交手,除此之外并不知道这支军队和他们首领的来历,他认为一定是鬼蜮里冒出来的。

青芒山连日来天气晴朗,祝余草迅速长满了山野,吸引了大量人每日上山采摘,平日里不见几个人的青芒山变得热闹起来。叶青南警告越人首领找个人少的地方安顿下来,切不可随意下山入城,巴国有律法,凡是未经允许入境的山海国人可就地处决。

第二天一早,知闲他们发现越人在山上找到一个山洞中作为栖息之地。山洞外面是一片被树林包裹的空地,树林茂密,故而鲜有人或者兽发现林子里面别有洞天。他们每日食用祝余草充饥,虽然抱怨食之无味,却到底忌惮知闲和雁北的武力,不敢动食用神牛的念头。

叶青南每日上山前都会看过相风,好天气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不过到了青芒山上就不好说了。知闲将那白色相风挂在胸前,若有天气异常便可立即发现。知闲和雁北二人如今的练功场地从山顶改为越人的藏身之处,知闲要求雁北在比武中不可催动内力,以自身原本的力量与那些越人战士打斗。

“若是凭借自身的力量打败这些人,不仅功力可更上一层,招式也会融会贯通。”知闲解释道。

一众越人虽然此前在这两人手底下吃过苦头,不过他们生性凶狠好斗,敌人越强越是能激发他们的斗志。此刻更是吃饱了没事干,对于比武过招求之不得。那越人首领着实有两下子,他比其他越人更为高大健壮,若是不用内力只凭招式,莫雁北感到甚是吃力。二人几次较量下来,雁北渐渐发觉自己气力见长。

那首领偶尔也不死心地挑战知闲,几次都被打得叫苦不迭,看着她的眼神宛若神明:“这女人比鬼方强大。”

“你说他们的领袖?”雁北问道。

越人首领点点头:“鬼王的剑很厉害,能劈开山!”他眺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张开双臂,继续说道:“一道白光!”

知闲心念一动,她想起在戏楼里看的那出无聊戏剧,结尾处扮演大后土的那人用画影剑击退鬼方军,那郑小公子说这剑能劈山分海。

听那越人首领的意思,似乎是这鬼方领袖一剑劈开了群山外面的法术结界,并将这些越人送到青芒山中。念及至此,她不由一惊,自己莫非也是被什幺人送到这里来的?可巴国的外面是山海界并非她所在的人界,那又是谁把她送到山海界的呢?

她正思虑间,只听四周的树林发出一阵急响,似乎有人到来。众人有些紧张地看向树林方向,过不多时,就见那头夔牛拨开草木,露出庞大的身躯,口中还衔着一颗果实。

一众越人直勾勾地盯着巨兽,虽然肚子吃饱了,但眼神中仍是流露出贪婪的目光,有的人还吞吞口水。那牛并不理会众越人,慢悠悠地走到知闲面前,将果子向前一送。

知闲犹豫地从夔牛口中接过那颗果实,那果子生得怪异,表面红黑相间,香气四溢,她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东西。那牛见她接受了这馈赠,转身便离开了,一众越人虽然仍是盯着它,却也无人敢上前捕杀。

“这是什幺果子?”知闲问雁北。

雁北摇摇头:“我也从未见过,叶先生可能会知道,他一向熟知山海界的奇怪东西。”

二人今日的修行因夔牛的到来而提前结束。那些越人几个一堆坐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语言。莫雁北按照知闲的指引,打坐归元,将内力引入丹田之中。眼见日头高悬,叶青南也采药归来,他先将祝余草分与越人。那些人虽然接过这救荒草,神情却大为不满,口中不住地低声嘟囔。

“他们说什幺呢?”雁北好奇问道。

“他们说自己又不是羊,成天吃这东西没有味道,吵着吃肉呢。”叶青南无奈地笑笑。

“他们想得美!那牛与我们有缘,今日还送来了一颗果子呢。”知闲说着,将刚才夔牛衔来的果实拿给叶青南看。

叶青南瞬间露出惊讶之色:“这是传说中的丹木果,食之起死回生,并且从此不畏惧火焰。”他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又说道:“传说虽然多有夸张,不过丹木果确有强身健体的功效,也可退烧止热,是十分珍贵的药材,即使在原产地崦嵫之山也是难能一见,没想到那夔牛竟能找到。”

“原来如此,若是救命的药材那便送给你吧。”知闲将那丹木果递到叶青南面前,大方地说。

叶青南一怔,随即微微摇头,目光含笑:“这是神牛赠予你的,旁人怎好拿去。”知闲仍是要送,他却坚决不收。

眼见正午将至,三人便挥别了越人,下得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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