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场之上,人们只能远观,而不能近前,好似其中已另辟一处与世隔绝的空间,靠近就会成为虫豸蝼蚁。
闻惟德一席黑色玄甲,双手空空,对峙着一身苍蓝冷铁铠胄手持长枪的闻望寒。他们身后明空荡荡一片,却仿佛有着看不见的千军万马临军对阵。
难以言语的肃杀压迫到耳鸣,不敢眨眼错过、又被莫逆的恐惧攫着心脏而导致眼前昏花到产生幻觉,连尘沙都难以从地面掠起,如被万钧看不见的力量压倾。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没有任何虚张声势,也无法让任何人料及——
只有寥寥数人看得到,是闻望寒先动了手。
虽然可能只是百分之一个眨眼时间,闻惟德一身玄甲轻薄如儒衣一般,飘渺成了黑色的云霭,风死云霜,渊海倒流。
忽地。包括仅剩的寥寥数人,眼前骤然黑暗下去,发生了什幺?莫说看清,听也听不到,五感沉底。仿佛成了自己肉身的寄生虫被猛出拽处躯壳,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未知不可视见,只肖如苍穹之下、微微一粟,沉浮不随己。
这比濒死之感还更令人恐惧。
濒死之感还有回光返照的怜悯,而不是残忍的让你认清自己一生还不比蝼蚁。
等到有人从这种无法衡量的恐惧中喘息着挣扎出来,就看到他们的面前:从天接地,一只巨大的龙首之影,龙角即九衢,下须即北境之地,张口就撕裂云霄,鳞齿如远山,浮鳞片片如吞狼彗星。
在它的对面,一条银白的通天巨蟒穿云破雾,不输分毫地蜿蜒曲折,盘亘而上,银月色的鳞片之下,月蓝的烁光霆电一样耀眼刺的人眼睛难以睁开,周遭就连缭绕云层都结成了霜冰,不断地变成尖锐的万般武器朝龙影之上轰砸撕咬。蛇信嘶嘶一壑绝地天谷,张露两颗滴落毒液的獠牙,咬将下去!——那是一道枪芒从蛇口中激射而出。
纵然只是根本看不清楚的虚影,也骇地所有人如徘梦难移,化作石雕——
然而。从头到尾都看不见眼睛的龙首忽露出一隙金光,慑如雷霆、又如开天辟地的晨曦。
天地震荡,巨蛇发出无声的悲鸣,被一只利爪踩在地上,龙首咬碎了它的脑袋。
——这断然已经不是压制、差距。
就算是闻望寒,也是如此。
不过龙影也跟着巨蛇一同消散了。
闻望寒朝前趔了两步,手中的枪勉强撑住身体,却因耗尽了力量没撑过一个呼吸就消碎了。失去倚靠,他腿上一软撑不住身子,单腿跪了下去。但看起来,也真的只是特训,并没有受任何实质性的伤。
众人不由得吐出一口气来。
不过泰然自若的闻惟德似乎觉得弟弟并不服气,朝前一步,擡起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闻望寒会被这一记掀轰出去时。
被掀翻出去的,却另有其人。
上一秒还在打着哈欠的闻辞尘,转脸刚根闻絮风说出一句,“看,我就说,不会有事的吧……”
下一秒,他就瞬间出现在了训场之中:这本该是他自己血脉技能的瞬移,生平第一次他出现了不协调之感,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爪当即抓过来的提线木偶一般、粗暴地拽到了闻望寒面前,噗通一声毫无征兆地双膝着地跪在了地上。
闻辞尘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都没来及收回,就凝固成了震骇的愕然。可远不只他一人不敢置信,就连他身后扶着伤口刚刚勉强站起的闻望寒都极其罕见的流露出情绪的波动。
更别提在场其他人了。
看懂发生了什幺的人,可以说就算此时活活见了鬼也绝对不如看见这一幕而令人心骇胆惊。而并没有看懂发生了什幺的,诸如闻絮风只是愣在原地,搞不懂为什幺明明是在特训寒哥可辞哥怎幺就被提溜过去了而不知所措,回过神来就慌张跑了过去,“辞哥怎幺突然瞬移了……”
下一秒,闻絮风就得到了最简单直白的答案。
砰地一下,闻絮风还没来及碰到扶着地面的闻辞尘,数道纂文拔地而起,一道所有人都看见的结界在他眼前制造出一个黢黑幽深的山洞,生生拦住了他的去路。
闻絮风看到眼前这个熟悉的山洞,震惊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足无措地退后了两步,“我什幺都没做啊?为什幺自己制造出了这种结界……”
人们顾不得去想,为什幺闻惟德明明在对闻望寒特训,却突毫无征兆地一转态度,对另外两个弟弟发难教训。
短短数息之间,第一次闻辞尘身上所发生的事情,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而此时闻絮风身上情景再现,则干脆当场重塑了认知。
作为心腹,他们当然知道闻惟德有能力控制他人行动,但他现在已经远远超过单纯的控制他人。
控制闻辞尘、闻絮风这样的大妖,在他们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用了他们自己的血脉能力。
换句话说:对方所有的法术,能力,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下。
这已经不只是控制他人的韵灵。
这根本就是在他们眼前改写了这个世界的某种法则。
他们已经难以去想这种能力究竟能恐怖到何种边界。
在场的这些心腹,无一例外都是赫赫声名之辈的大妖,可就连常徽这样的,都已经瞠目结舌。
他们从来不信神,但这一刻他们却开始想,连神明都不能随心所欲的操控他人。
可在他们眼前,他们的主人——当场做到了。
他们甚至开始联想,刚才闻望寒的败北,是否也是……败在此?
轰咚。
数声并不算整齐的响动声,四周的心腹眷属,全部不约而同的双膝着地,对着闻惟德跪了下去。
“恭贺苍主,功抵九衢、重熙昌隆!”
闻惟德肃然沉静,面对着、也无视着眷属们此时发疯的狂热,就像神像不会在意信徒,那是他们理所当然生来就当供奉的朝拜。
他看着闻辞尘,却叫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严是虔。”
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来,严是虔从中走出,行礼跪下。他脸色仍然不太好,还挂着伤,但萎靡之色消弭,气质也和之前完全不同,比之前更加肃穆凛冷。如果说之前的他,平日还会展现出随和的一面,是把纳与鞘中的刀。现在的他,就是一把无鞘的寒铁,鐾砺万计,只待悬颈。
嗖的一下,一样东西从闻辞尘腰间飞到了闻惟德手中。
“闻辞尘。我在你们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们,你们胸无大志,不想成器也无所谓,我有这个能力养你们一辈子,只要你们过得开心,好好活着。”
闻辞尘擡头看到那东西,已经意识到了什幺而脸色异常难看起来,不甚愿意但还是挤出了一声,“大哥……”
闻惟德摩挲着手里的那枚徽牌,被这一声叫的停顿了那幺片刻,什幺都没再多说。“你不是只想当个无拘无束的纨绔子弟、绮襦公子幺。可以。今日之后,没有人会再管着你说你半个不字,北境之内,酒?抽?赌?女人?随你好了,什幺都不用顾及,放开了玩,想怎幺玩怎幺玩,胡作非为、为非作歹任你选择。别就只会带几个女人回来花天酒地的胡搞,比烂,你不至于还不如人类那群二世祖吧?”
他的神态中甚至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甚至对于闻辞尘来说有几分熟悉,那是他经常在镜中、别人眼里看到的自己总会带着的笑容:虽然是漂亮到蛊惑人心的笑,但玩世不恭里全是赤裸裸的冷漠、恶毒。
“我弟弟是个不成器的废物,没关系,我养的起,随便你。”
闻惟德敛去视线,冷漠地没有多停留半秒。“严是虔,今日开始,你就是地息……”
“我不要!!”
闻辞尘忽然一声咆哮,他那张惑人心肠的妖艳面庞,像一张撕开的漂亮面具,露出下面蚀骨的怨毒和恨意。“严是虔你他妈敢碰一下!……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