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春融(1)

穿小道过大街,生怕让巡夜的逮住,融野小心更小心地将母亲背至京松雪的府邸。

母亲所牵肠挂肚的亦是她牵肠挂肚的,她何须多问一位母亲对女儿毫不伪装的担忧,她要问的是她自身对长姐的牵挂里何故始终掺着滤不净的埋怨。

她埋怨姐姐对她无情无义,赶她滚蛋,也埋怨受此对待的自己还能够牵肠挂肚。

越长大,她对人所抱有的情感体会就越深,也越发认为情意之复杂远非她的笨脑子能想明白。

松雪融野是笨,但又不是个完全的笨蛋。许正因如此才饱受困扰,若为元服了还尿床淌鼻涕的傻子,那就不会徒添烦忧了。

呆呆望了会映于纸门上的烛光及人影,融野仍未能获得足够的勇气面对纸门那头的人。

“药煎好了,少总领大人。”

“有劳绍儿。”起身接下孩子两只小手捧着吹的药碗,融野对她微笑:“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先去睡会吧。”

“绍儿不困,绍儿有的是精神。”

来京松雪时孩子就睡倒在母亲身畔,乳母说少当家不肯回屋就寝,只愿守着母亲。

见到少总领,她并不显惊讶。而见到总领,孩子不由揉了揉眼,难以置信。

有一族的总领守着母亲,孩子安了心,又自告奋勇说要给母亲煎药,融野知她对母亲的爱多幺纯澈多幺真挚,便就任她去了。

孩子亲自煎的药也由孩子亲自送入母亲的寝屋,融野未跟进去,仅于纸门一开一合间得以窥见那对以沉默诉情的母女。

忽忆起长廊上遇见母亲时,母亲正仰颈以望院中的白山樱。那是她为自刎的长姐种下的,风雪夜里,她对着白山樱都低语了什幺呢。

“绍儿有话想问少总领大人,可以吗?”

“绍儿想问什幺?”

原本并坐一处取暖的孩子移膝至正面,这样的举动叫融野微感局促。

“是因为绍儿不够努力、画得不够好吗?”

融野不解她说的“因为”,遂相问何以有此疑问。

“若非绍儿不够勤奋,那近来……”孩子低下头,眼睛又往纸门处瞄,“少总领大人为何都不来了呢……?”

心脏紧揪,深呼吸后融野方回答孩子:“公务繁忙,还请原谅。”

“是这样啊。”

孩子未因她的回答而释怀,脑袋犹耷拉着。

“绍儿如何会怪您,绍儿只是担心是否因为绍儿不够勤奋才惹少总领大人不高兴,母亲也才会因此小产……”

孩子的话令融野感到窒息和无力。松雪家的孩子,为何都在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被迫承受与年纪不相符的烦恼。

“绍儿不要这幺想,好吗?”

移膝近前,融野拉起她的手安抚道:“绍儿很勤奋很努力,你母亲小产全非因为你。”

“可绍儿只能这幺想,少总领大人。绍儿只有想着是绍儿不够勤奋,您才不愿意来的。”

孩子眼中沁出泪花,可她一咬牙又生生给憋了回去。

“这样绍儿就会想着绍儿但凡再勤奋些画得再好些,少总领大人就会愿意来,母亲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绍儿……”

“您说您公务繁忙才不得空来,绍儿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绍儿也很想快快长大,为少总领也为母亲分担公务,可是绍儿又该如何才能快快长大呢?”

语速一快,孩子的童声也随之转尖变高。她仍在压抑情绪,仔细着不吵扰母亲休养。

她半个字没提这松雪融野的不是,但融野听出了她的怨。是在怨少总领不来,也是在怨少总领用拙劣的借口打发她糊弄她。

“抱歉,是我撒谎了。”

融野说着向后撤膝并低首,以表歉意。

“我与你母亲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但对你来说恐怕还太早了,请原谅。”

孩子似未料到少总领会对她致歉,惶恐之下,本想学着大人的样子去请少总领擡首直腰,最后却成了两只小手胡乱抓了把空气。

“多谢您能和绍儿说实话,绍儿很感激您。那些对绍儿而言若为时尚早,那绍儿也就不再追问了。”

得永绍谅解,融野虽宽心一笑,然眉头终不得舒展,她犹不敢相信姐姐的小产是因为自己。

“你母亲我年前在城中见她气色尚佳,也听御典医说胎相平稳,怎小产得如此突然?”

永绍答道:“那日御前比绘后母亲便未再入城奉公了,绍儿以为少了公务,母亲更能安心养胎,然母亲的郁色却一日多过一日。绍儿每日拿最好的画给母亲看,盼着母亲能开心一点,母亲却不想见任何人。”

“你庶父呢?未陪伴照顾你母亲吗?”融野又问,问罢方想起自进得京松雪府就没见着那个男人。

“母亲年前就遣小父回京了。”

若有可能,融野会掩面啜泣,而她面对的是姐姐的长女,她怎堪堕泪。

“是我不好。”

“绍儿打心眼里敬爱着少总领大人您。”哀色满溢,提了一口气,永绍继续说道:“可若对您的思念会使母亲痛苦,绍儿情愿母亲从、从未与您有过宗家与分家外的瓜葛……”

孩子话没言尽、怨未诉完,泪珠子就业已颗颗滚落下腮。她哽咽着道来她对母亲与少总领之间复杂感情的理解,她领悟不了太多,却也都领悟了。

为永绍揾去泪水,融野予孩子一个拥抱,亦是予彼时的自己一个拥抱。

她奢盼这个拥抱能拂去那五岁孩子的梦魇,奢盼时光倒流,她与她的姐姐仅作一对寻常姐妹——未尝逾越过肉体的禁忌。

“等你母亲身子养好了,我们一起去赏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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