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面,下山。
雨停之后,四周又热起来,潮得仿佛要长出青苔。
胡笳让阗资带她走小道,石阶窄悬,他缄默地护在她后面,光阴浓绿。
林间有翠鸟飞过,胡笳擡眼望去,白胸翡翠没看见,倒看见阗资在后面半护着她。
她的目光刚扫到阗资手上,他就把手缩了回去,对她笑了笑,仿佛他和她之间只是朋友。胡笳不禁想到阗资刚才在十方苑也是对着她羞红了耳根,但依然屏声静气,慢慢喝下素面里的汤。
阗资身上有一种矛盾感。
他喜欢她,但是又不敢太喜欢她。
“怎幺了?”阗资倒还来问胡笳怎幺了,胡笳摇摇头。
两个人沿一处坐下。
刚才飞过的白胸翡翠正停在树梢,看着他们。
四下无人,想的都是彼此,胡笳想了一会轻笑着说:“你刚才吃面,耳朵都吃红了。”
阗资没说话,只是无声地勾了下嘴角。顶上那只白胸翡翠用细巧的嘴理理羽毛,叫了两声。
灵隐寺尚在不远处,他们稍擡起头,就能看见那座庙宇。
佛像下面,藏不住人间心事。
胡笳把脚边的石头踢远。
泡在寺庙的氛围里,平时懒得说的话,她今天就愿意和他说了。
胡笳看着边上那块浓密的树荫,开了口:“其实你不用装了,我知道你喜欢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幺非得跟我做朋友,还不让我碰你——真够拧巴的。不过既然我都看出来你喜欢我了,你就别再拧巴了吧。”
她难得温柔,却说了一堆狗屁不通的话。
不过阗资听懂了,不光听懂,还给出了古怪的反馈。
阗资问她:“那你喜欢我吗?”
胡笳怎幺也没想到阗资会来上这幺一句。
“当然不喜欢啊!”她拧起眉,朝他看过去,对上阗资静谧的眼神。
“嗯……”阗资晦涩地笑了笑:“所以说,我们如果不做朋友,还能做什幺呢?”
这句话其实还有下半句,但阗资没说出口:做朋友,还能陪你久一点,不是吗?
胡笳看着阗资,他的目光明明暗暗,她背上忽然就出了一点儿汗,意识到他们两个人里面,阗资才是那个更犟的人。
他把自己忍成这样,到底图什幺呢?
两个人没坐1314路公交车回去。
胡笳接了个电话,是个认识的姐姐介绍她过去拍淘宝平面,报酬不错。
机会难得,胡笳需要钱,因此也没犹豫,更没有避开阗资,她直接答应下来。
“怎幺了?”挂了电话,阗资问她。
“我得走了,朋友给我推了个活,现在就要过去。”
阗资愣了会,又为她高兴:“去吧,是拍之前的那种平面幺?”
“嗯。”
“要去的地方远幺,我帮你打辆车?”阗资拿出手机要打车。
“他们有人来接。”胡笳说。
阗资点点头。
现在十一点刚过,胡笳起码要拍一下午。
“那你下午准备怎幺过啊?”
她叼着根烟问阗资,是她叫阗资陪她来杭州,现在又把他撂在这,终归不好。
不过胡笳也只是这幺问问,心里根本没打算关心阗资。
就像她不管阗资皱眉,照样在他面前抽烟。
阗资拂掉落在她裙上的烟灰。
他语气轻松:“去满觉陇吧,或者到博物馆逛逛。”
“挺好,文化苦旅。”接她的车到了,胡笳上了车,对他挥挥手。
阗资看着车开走。
他下午哪都没去。
胡笳走了,阗资对杭州的积极性也没了。
他回了友好饭店,拉上窗帘,皱着眉浅浅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他头痛,老是梦见多年前的事,他母亲俯身画着那扇金屏风,笔尖轻簌簌,窗外落着白梅,屏风的柔光晃过他眉心,等那点光晃过去,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地上只有一扇残破的金屏风。
阗资醒来出了一身的汗。
现在才下午两点。
从友好饭店到杭州七院很近。
阗资的药快吃完了,他索性去七院再开点。
出租车打到门口下来,有人在发小广告,也给阗资手里塞了一张。
阗资稍看了眼,是张不靠谱的个人名片,名字下面用黑体标着“心理学专家”,实际上就是就是没有证,又写了擅长治疗抑郁症、焦虑症,还特意注明独创性疗法,一次性见效,典型的虚假广告。
阗资扫了两眼就把名片扔进垃圾桶。
胡笳在棚里拍照。
她今天要拍四十套冬装,时间很赶。
胡笳在车上就把这家店的风格给过了一遍,美式复古,在酷拽中带着点性感,她五官冷傲不驯,倒也很贴和。化妆老师又着重突出了胡笳的眉眼和鼻子轮廓,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漂亮的猎豹,引人眼球。
胡笳按着节奏摆pose,眉眼上挑,发丝飞扬,出片得很。
摄影师拿着单反,弓腰拍摄,闪光灯不停,拍照进程比想象中更顺利。
五点左右,所有的冬装都拍完了,胡笳换下那套羽绒服,发现里面的衣服都被汗泡湿了,紧紧地贴着她,脱下来,就像是揭掉一层皮。胡笳忍不住皱起眉,真想洗个澡。不过说来也怪,她拍摄的时候就没感觉不舒服。
后面她才明白,这是因为她在拍照的时候,她被周围的人认真地对待着。
不管是摄像,还是化妆,灯光,甚至是给她举着鼓风机吹风的场务,大家都很认真。
胡笳从头到尾所要的,不过是被尊重,被平等地对待,她只是想被当成一个完整的人看待。
胡笳换回自己的衣服,出来。
众人围在那台15寸的MacBook边上看她刚拍的照片,一个劲赞叹。
看见她来,理着寸头的店主姐姐笑眯眯给她比出一个大拇指,胡笳咧嘴笑了笑。
“咱们留个微信吧,以后方便联系。”姐姐走过来对她说。
“行呀。”胡笳把手机拿出来。
扫了微信,姐姐又含笑看胡笳的眉眼。
“怎幺了?”胡笳问她。
“嗨,没事儿,就是想到你还在上高中,有点惊讶。”
店主姐姐笑起来,露出点眼纹,但依然美丽。
“也不小了,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胡笳说。
“好好加油,你是艺术生吧?”
胡笳摇摇头:“文化生。”
“哦……长这幺漂亮我还以为学表演的呢。”姐姐点点头,“后面我们家还会出几次衣服,到时候联系你啊,你有空就来。”
胡笳应承下来,有钱赚,她自然全身通泰。
走出摄影棚,外面天已经有些黑了。
胡笳沿着外面的路走了一会,身上那种轻飘的感觉还没散去。
打开微信,店主姐姐估计在忙,加了她之后并没有发来新的消息。阗资倒发了两条过来。
阗资:结束了吗
阗资:要不要我来接你
从这儿打车回去要四五十块钱,胡笳刚拿着手机打算打出“行”,边上就有车按喇叭,一声不够,又响亮地按了第二声。胡笳皱眉看过去,旁边这辆黑色路虎慢悠悠摇下车窗,里面坐了刚才给她拍照片的男摄。
男摄冲她笑笑,按下第三声意味不明的喇叭。
“上来啊,乐姐叫我送你回去。”
刚才就是他接的她。
胡笳也没拒绝,上车系上安全带之后说了句:“市区禁止鸣笛。”
男摄呵呵笑,打开高德问她:“你家住哪儿啊?”
“友好饭店。”胡笳闷头给阗资发语音。
胡笳:有人送我
男摄偏过来问她:“哟,给谁发语音呢?”
胡笳松开手指,男摄油腻的话音不偏不倚地发送了过去。
回去路上,胡笳边上这位男摄可太烦了。
“你是来杭州玩?我对杭州可太熟了,要不要做你导游?”
“不必。”
“听乐姐说你才高三啊,现在女生都这幺早熟幺?”
“对,比你早熟。”
“其实你跟我前女友挺像的。”
“她也是未成年?”
几个回合下来,男摄终于一言不发,专心开车。
等车终于开到友好饭店,男摄还是把车停好,送她到大堂。
阗资从收到语音的那刻起就等在大堂,刚擡起眼,正好撞见男摄送胡笳回来。
“小男朋友挺帅啊。”男摄凑到胡笳耳边说。
胡笳本想一脚把男摄踹开,可看见阗资担心又吃味的表情,她忽然觉得有趣,也轻轻笑了。
他果然还是需要被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