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莉亚的头发是非常纯正的金色。
比麦穗的颜色稍浅一些,在每道波浪的下行处藏一点深沉的暗调,又因为富有光泽而极具金属质感。
莉莉想,可能正是因为生就这样的金发,所以,当足量的光线向格洛莉亚倾泄而来的时候,她会在恍惚间给自己这样的感受——
璀璨、烁目,甚至在某个短暂而迷离的瞬间让莉莉将她周身泛着的光与钻石折射出的火彩混淆。
站在聚光灯下的格洛莉亚像是从油画上脱离下来的年青古典贵族男子,年龄与相貌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气质同样中和了这两个年龄阶段的特点——无限趋近却始终不曾抵达的成熟,以及清新、却只初具雏形的深沉感。
格洛莉亚的卷发原本常盘成式样简洁的发髻,如今却只用一根黑色蕾丝发带低低地束在一起。她穿一件边缘处有繁复花叶纹饰的白色夫拉克外套,里面是经过改良的短款双排扣基莱马甲,深处的衬衫几乎没有露出来,就连最上方的纽扣也被双层克拉巴特领巾覆盖。下面则是这个时代的男性已不再钟情的马裤与长筒袜,这样老派的下装常为人诟病过于修身,莉莉也一向欣赏不来。然而格洛莉亚的腿部轮廓实在无可挑剔,因此穿在她身上也只能让人惊叹这两者的搭配极尽忠实地还原了形体之美。
——总之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位王子。这样的装束穿在她身上没有任何违和感。
非常和谐。
倒不是说看不出来是个女孩子了——毕竟仅凭妆造的修饰也很难彻底在外表上颠倒性别。只是,格洛莉亚扮的王子不会带给观众诸如把女生硬塞进男装、又或者让大人扮作小孩儿的荒谬错位感。异装带来的部分男性化气质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个奇妙的支点,让对立的一切都趋于平衡。
莉莉想,格洛莉亚真的很适合扮演王储这个角色。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其存在的选项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只用了有限的几个步骤就让你发现那正是正确答案一样。
意外、惊喜、又奇妙。
——不过霍克曼就不这幺认为了。
他觉得格洛莉亚非常烦人。
甚至可以说是碍手碍脚的。
原本,单纯从理性的视角出发他认为由格洛莉亚来补上这个缺可能比随便哪个男生要好。毕竟,人们用“小姐”来称呼她而非“先生”。
——但是德文希尔却总是在各种地方妨碍他。
每当他与莉莉·菲尔德之间的直线距离缩短至一定程度的时候,德文希尔就会若无其事地拉走她。或是灵巧地一拽她的手腕把她扯到身侧,又或是不着痕迹地转到她身前跟她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甚至有那幺一次,当德文希尔再一回将菲尔德拉进怀里的时候,就连菲尔德自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她迷茫地问:“怎幺了吗,格洛莉亚?”
而德文希尔却擡起眼睛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对着菲尔德微微一笑,驴唇不对马嘴道:“莉莉,冬夜舞会就在下个月,你想好要选谁做你的舞伴了吗?”
菲尔德好像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不明就里地乖乖答:“没有……呃,我还没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霍克曼皱了皱眉。
——怎幺这个时候就像个傻子一样了。
竟然让这样的问题轻而易举地转移走注意力。
因为德文希尔足够及时的每一次妨碍,霍克曼竟然始终没能成功说出那一句简简单单的、想要同莉莉·菲尔德说的话。
他的脸色冰冷到足以令在场的大多数人看出霍克曼少爷心情不佳(除了菲尔德,因为她根本没有在对戏之余看他)导演甚至为此提前了茶歇的时间,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让所有人休息去了。
于是几分钟后他们三个人同时出现在主演专用的休息室里、坐下,没有人先开口说话,一时间气氛怪异至极。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浓郁得能拧出水来,只用余光他也可以注意到菲尔德不适得想即刻逃离。就在此时,一反常态保持沉默的德文希尔千金居然站了起来,走到莉莉·菲尔德面前弯腰细细看了看,然后笑起来:“莉莉,你的妆好像有点儿脱了,要不要出去补一补?”
菲尔德向她投去感激涕零的一瞥,如蒙大赦一般飞速溜走了。
很难讲在她走后室内的气氛是变得更轻松还是更古怪了。格洛莉亚·德文希尔用这幺一个说不上有多高明的由头支走了莉莉·菲尔德,自己倒像没事人一般不疾不徐地走到靠墙贴的那一片大镜子前撑着桌沿倾身看了起来——离远一点粗略地看,在镜子里的她看上去确实像个年轻的贵族男子了。反正至少他会在这部剧闭幕之前如她所愿地把她近似看作一个男人。
而后他听到自己嗤地笑了一声,然后来意不善地问:“怎幺,你是为了她才来的吗?你出现在这里,就只是为了保护她?什幺时候假扮骑士也成为你的爱好之一了?”
格洛莉亚腔调懒洋洋的,“啊?”
而霍克曼始终没有回话。他只是面色冷淡地同她在镜中对视,直到她转过身来,双腿交叉倚在桌边玩味地看着他,笑了。
“倒也说不上那样。至少不完全是。可我是不是因为她才来、又是不是特意保护她,又跟你有什幺干系呢?”她的声音听起来照旧悦耳,说出来的话却相当尖锐:“查尔斯,你不会以为所有人都得按你的心意行事吧?你都多大了,还觉得那颗橙子是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1]?”
桌上盛满红茶的茶杯持续发出震颤的嗡鸣。
原本平整的水面不安定地漾起外扩的涟漪,茶水止不住地溅在桌布上染出深色的湿痕。
然而格洛莉亚完全不为所动。
她恍若未闻,清晰的声音叠加在杯碟令人不安的振动上传来:“我和你相比较,你猜猜会是谁的出现显得更离奇?查尔斯,是否需要我这个旁观者亲自提醒你,你现在的所作所为看起来实在不像——”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把这个定义为什幺,报复?”
格洛莉亚的语气里甚至多了几分易于察觉的嘲弄与怜悯:“你真的还知道自己在做些什幺吗,年轻的霍克曼先生?”
非常不客气的措辞。
非常不客气的态度。
那种有意不掩饰的、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姿态比尖刻的内容本身更不可饶恕。
放在以前这可能会令他无视场合站起身来拔腿就走,哪怕是在觥筹交错、名流聚集的晚宴上——有什幺所谓呢?反正查尔斯·霍克曼不需要刻意给谁留面子。
可茶杯的颤动竟然在某一个瞬间止住了。
杯中水面的微小起伏也渐渐地平息下来。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遥遥相望,格洛莉亚看着不知何时神色重归平静的霍克曼,突然间了然地笑了:“啊——原来你是知道的。”
“好吧,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她环抱手臂望着他,而后微笑起来:“谁敢说我来这一趟全无收获呢?——至少见识到了我们霍克曼少爷的新鲜一面。”
他不置可否地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短而轻的哂笑权作回应,除此之外再没说别的什幺。又过了一会儿,莉莉·菲尔德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边,再强自镇定地走进来,亲疏分明地坐到德文希尔旁边。
这一次他没有看她。很明显这是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更好的选择。没两分钟,属于菲尔德的声音略微拘谨地——用较低的、显然经过克制的音量,向着德文希尔而非他——响起来。她们两个絮絮地聊了一些女生可能更感兴趣的话题,没有特意避开他——大概是因为精心择选后的话题本来就足够安全,又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并不耐烦听这些。
于是,也如他惯常所做的,霍克曼没有试图不识趣地插入她们之间的闲谈——而那通常被某些热衷于趋炎附势的人视作一种擡举——他只是安静地、一言不发地听着两个女孩儿的谈话。不太重要、但称得上有些趣味,不被叫停好像就永无止境。他能够察觉到自己的唇边偶尔会漫上一点儿微薄的笑意,程度可能非常轻淡。霍克曼没有遮掩,因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哪怕这是一个幅度更大的微笑,她们也不会发现。
如果他能将这一刻维持缄默的原则贯彻到最后的话,或许留在菲尔德心中有关今天的印象会是称得上美好的。
然而正如同德文希尔终究无法彻底消灭他与菲尔德产生接触的每一个可能性一样,霍克曼无法控制过度灵敏的嗅觉引起的情绪变化。
——比如说遏制在嗅到莉莉·菲尔德身上沾染的气味时心中缓慢弥散开的恶意。
因为长时间的近距离接触,她身上的味道已几乎全被德文希尔今日使用的香水味儿所遮盖。那是一种清新的果香气,不管是从气味本身还是从获取来源来看都是他可以接受的。
原本不该感到不快。
然而这气味的更迭却再一次提醒了他,在昨夜于他而言的空白中,是什幺赋予了莉莉·菲尔德味道。
一定比今天下午在他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更加亲密。
且来自另外一个不知名姓的、真正的男人。
他几乎称得上漠然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感受着心底升腾起的恶意发酵为纯然的伤害欲,再化作混沌而不成形的野兽在身体内部疯狂撕咬。
——想要破坏什幺。这就是那一刻他唯一的欲望。
-
莉莉知道格洛莉亚今天一直在——好吧,其实也有自作多情的可能性——守护她。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迷惑和不解其意的话,当性质类似的动作接连重复三次以后,她就算再傻也看出来了。
——格洛莉亚在有意地、人为地,把霍克曼隔离在自己周身三步距离以外。
大概是他想要跟她说些什幺却被格洛莉亚先一步察觉到了吧,莉莉想。细究今天相似的每一个情景,可以从那些似乎别有意味的言行举止里得出这样的推论。
于是她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霍克曼到底想和她说些什幺——可见格洛莉亚不论哪方面的反应能力都是一流的。
当然,莉莉不为格洛莉亚刻意阻拦霍克曼接近她而生气。这有什幺可生气的呢?她只会心怀感激,因为格洛莉亚竟然是如此地体贴、细心、温柔、善解人意。
她甚至不为霍克曼没有说出来的话感到好奇——反正他也不会对她说什幺好话。那会要了他的命的。查尔斯·霍克曼最多最多对她说一些不好也不坏的话,可那样的话又有什幺听的必要呢?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畏惧来自霍克曼的冷言冷语。
她可以只依靠自己面对他。
因此,当排练结束导演把她留下的时候,莉莉婉拒了格洛莉亚提出的邀约。
她知道格洛莉亚是在尽力避免让她落单,但——也没什幺,霍克曼对她而言并非洪水猛兽。更何况或许他根本没那幺执着——她和他之间究竟能有什幺话非说不可?难道是辱骂彼此吗?
还是别让格洛莉亚等着了。
尽管失去一次与她共进晚餐的机会令莉莉很伤心、很遗憾。
“可能要一会儿呢,别等我啦格洛莉亚。”莉莉朝着格洛莉亚挥了挥手:“下周见!”
这一刻依旧是王子装束的格洛莉亚望过来。片刻的对视后,她微微笑了笑:“好,下周见。”
导演花了大概十分钟的时间跟莉莉讲了讲她表演方面存在的问题,结束的时候台上台下已基本不剩什幺人了。莉莉没有什幺特别的感觉,她去后台换下了不属于她的、华丽繁复的衣裙,又把它挂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哪里都静悄悄的。
可能是因为大家都走了吧,毕竟也已经到吃晚餐的时间了。
她原本是这样想的。
——直到推开门看到霍克曼的那一瞬间。
他倚靠在墙边站着,简直就像是特意在那里等她一样。
莉莉微不可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正常地把门关上,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再也没有向他身上投去任何目光。
可能是刚刚越过他肩头的那个时刻,并不令人意外地,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你的昨夜过得很充实是吗?”
——原来是这句话。
谜底揭晓的那一瞬间她同时感到“不过如此”的松懈与“竟然如此”的讶然。
其实并不是特别笃定这句话指向的究竟是什幺,因为她实在不明白他是怎幺想要说出这句话的——含义不够清晰的,引人遐思的话语,拥有多种被解读的可能性。
但是哪怕再感到疑惑,
她也知道不管是正解还是误解实际上都不影响什幺。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听到原该让人措手不及的问题时也没有表现得多幺慌乱。她转过身去朝向他,倏而笑了。“是啊,你说得对。不过充实也好不充实也罢又跟你有什幺关系呢?”莉莉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能请你告诉我吗?什幺时候高高在上的少爷您也会在乎乡下人的课余生活了?对你而言那不是浪费时间吗?”
“——别这样,那根本不像你。”
最后,她这样结尾,就好像她真的有多幺了解他一样。
于是莉莉第一次在他仿佛天生缺乏感情的灰眼睛中看到了浓烈得几乎燃烧的情绪,这种过度浓郁炽烈的东西好像天然地与那双色浅的眼睛相悖,因此荒诞得像是冰块在火焰中焚烧。
——好奇怪。
对他说出那些不留情面的话时心里明明毫无负担,可注视着他眼睛的这一刻她竟然察觉到了莫名的心悸感。
——有一些吃力了,她想。
幸好他也没有容许她注视那团火焰太久。
霍克曼毫无温度地勾动唇角,露出的些微笑弧里没有丝毫能让人觉得温暖的情感。
他点头:“好。”
随后迈步离开。
仅仅只在空气中留下这样的一个音节。
——
[1]:此处化用《秘密花园》里将地球拟作橙子的比喻。
在这四年一遇的日子里码完新的一章我有点小小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