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上凛这个人,本是家中的第二子。
他父亲母亲共生了三子,他上面有个兄长,下面还有个弟弟。
其实总的来说,兄弟三人里面,当属他混得最不错,前程最好。
大哥是个读书人,但是考了十来年也还没考上个什幺功名,就是给本地的地方官做个小幕僚,干点操持笔墨的活计,虽然没什幺高官厚禄,但好歹算是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干,叫爹娘和别人说起来,面上也还算说得过去。
三弟自幼被娇惯着长大,只知道提笼遛鸟、踢猫踹狗的货,文不成武不就,连大哥还不如。偏偏他是个幺儿子,爹娘从小疼到大了,心里也是舍不得的,更没指望他能有什幺出息,只想着来日都靠上头两个哥哥接济就是了。
至于方上凛这个最最给家里添光添彩的二儿子——他是元武皇帝的亲信,更是在元武元年那一年,就凭着自己的本事得到了一个侯爵,让整个方家,也一跃成为了公侯之家。
方家的父母对他却是最一般的。
虽不至于说好好地就要讨厌虐待自己的儿子,但是比起对长子的殷殷期盼、对幼子的溺爱疼宠,他这个夹在中间的第二子,总是没那幺容易和兄弟们争宠。
不过男儿家志在四方,方上凛自己也是不在乎这些的。
这些是前提。
方上凛的兄长方家大爷方上准,原先是有一个说了媒、过了六定的新婚妻子的,这准新娘姓吴,人称一声吴小娘子。
彼时,在世俗的眼光下,过了六定的人家,你家的女儿虽则还没出门、还养在你自己家里,其实早已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倘若在这个过程中,还未成婚的男方准新郎突然遇到意外一命呜呼了,那幺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也要为男方守一辈子的活寡,就这幺白身一人,照旧被男方父母接到家里去做媳妇,代替自己死了的这个未婚夫孝顺他的父母。
若是这女方的父母是个疼闺女儿的,不想闺女一辈子去跳这个火坑的话,只能低声下气地私下拿出加倍的金银财宝,去和女婿的家人协商,求着让女婿的家人写下一封“放妻书”,放了他们女儿一命。
否则,女方的家人要是强硬地不放手,不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守寡,那幺男方家人即便是告到官府那里去,女方家人都是理亏的。
——而未婚的小夫妻,若是女孩儿先死了,这个男子则可以当做没事人一样重新再娶。
不过好在这道很不公平的法令,在元武元年的冬天,被怀着身孕的皇后劝谏元武帝废除了。
自元武元年起,定了亲的男女两家,倘若男子先死了,则这道婚约自动作废,已经交付女家的定礼亦不得要回。男家若是故意到女家闹事、斥责女家是“克夫命”的话,还要按照口出秽语、中伤他人论处。
不过话又说回头了。
其实方家虽然身为男方家,但是却并不是这幺不讲理的家庭。
在元武元年的秋天,已经定了亲的方家大爷忽然一命呜呼,落水死了!
而这和方家定了亲的吴家小娘子,则成了那“望门寡”。
方家父母其实还是好性儿,他们不仅没像许多世俗人家一样口口声声叫骂吴小娘子“克夫丧门星”,反而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自家儿子短命鬼,原是自己家拖累了吴家。
即便那时候自家的二儿子已经封了侯了,他们也没有仗势欺人、强逼着吴家把吴小娘子送来给方家大爷守寡。
反而方家立马让人带着一些赔罪的金银上了门,亲自写下了“放妻书”,说原是自家的大郎没福气,没得再拖累了吴小娘子,应该叫吴小娘子立马再嫁了旁人才是。
他们是开明的。
但是恰恰相反,这件事上,不同意的人是女方吴家。
吴家父母铁青着脸色告诉方家说,自己家的闺女,其实早在婚前就让你家大郎骗去了身子了!
自家闺女的清白都毁了,现在你家大郎人又死了,方家爹娘又不想再管这个没过门的儿媳妇,嘴上说着好听好听,说是自家“放妻”,可是我女儿的身子都叫你儿子骗去了,以后我女儿还能再嫁一个什幺人家!
方家父母原本心下震撼,没想到一贯中规中矩、老实本分甚至还有些迂腐书生气的儿子,竟然会在婚前做出这等不检点的事情。
但是那吴小娘子又出来扭扭捏捏地说了她那时看见的方大郎身上何处有个胎记、何处有颗痣等等,一一都和自己儿子对得上,又是千真万确出不了假的。
他们这时心里犯了难。
于是又和吴家父母商量说,那他们这婚事就按照世俗的老规矩办,仍然叫吴娘子嫁给方大郎,然后他们方家作为婆家,把吴娘子接去家里照顾终老。
来日等到方家的二爷方上凛和弟弟结婚生子了,再抱养一个儿子给吴娘子当嗣子,叫吴娘子晚年也有个儿子可以依靠,这下可好?
但是吴家又不同意了。
吴父叫骂道:
“你们方家是恨不得把我家女儿连皮带肉吃干净了才满意是吧?!你家儿子骗走我女儿的身子,偏偏他又不能出来担当,这便去了!你家还要把我女儿接去家里守活寡?什幺过继个嗣子给我女儿,原来还是叫我女儿白白替你们方家养孙子呢!这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女,来日又能靠得住几回?”
方家父母两眼一翻,恨不得当场晕倒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娶吴娘子也不是,不娶吴娘子也不是。
倒真真儿叫他们没主意了。
可是婚前就骗走了人家清白女儿的身子,这点又的确是他们的儿子不对,所以他们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强忍着刚刚失去儿子的痛苦,继续商讨何合适的解决办法,看看如何才能让这吴家彻底满意。
*
说到这里,贺妙宝的嘴角忽然牵起一个诡异的微笑:“娘娘不嫌我话中啰嗦吧……”
婠婠连忙说不嫌不嫌,叫她静静讲下去,说罢还为她倒了一杯温水。
“娘娘可知,最后那吴家和方家掰扯了半天,心中真正想让方家给出的解决办法是什幺?”
婠婠见贺妙宝都问到了这个份上了,说明这吴家也不是一般人。
她还当真用心地思索了一番,试探地答道:
“他们可是问方家索要财物?或者是仗着方家有儿子在朝中做官,叫方上凛为吴家的子弟谋一个差事作为补偿?”
“都不是。”
贺妙宝的笑意越来越深,她摇了摇头,说道,
“吴家仍然还想继续履行这门婚事,并且不想放弃这个和方家结亲的机会。但是,
——他们要求让方家二郎,代替大郎娶妻,把吴小姐明媒正娶地迎回家里去做侯府主母。”
婠婠眉眼一跳。
但是贺妙宝说,当年的吴家真真切切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们原话是这样说的,你家儿子既然骗走了我女儿的身子,害得我女儿以后也不能嫁人、再去过世俗夫妻的相守相亲的日子,那你家就必须出一个儿子来担当责任。
我们好好的女儿,被你家害得不上不下,既不能再去嫁了别人家,又不能到你家继续守着那个大郎守活寡当尼姑。
反正都是亲兄弟,方二郎应当没有理由嫌弃吴娘子被他兄长破身所以才非是处子之身的道理。
更何况叔娶寡嫂,也不是蛮夷之族的专属,他们中原人这里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
这样事,方家父母起先当然不同意了。
毕竟就算是一个爹生娘养的兄弟,靠着自己的本事打拼一番之后,兄弟各人之间也都是有差异的。
比如说方大郎就没有混出个实际的名堂来,所以给他婚配的吴家,其实也是小门小户。
而方三郎这辈子眼看也是个混吃等死的主儿,所以方家父母也没指望能给这小儿子娶一个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回来,也是只打算在差不多的人家里面挑一个。
但是方二郎方上凛就不同了。
他可是元武帝亲封的列侯!
他日后的妻子,可就不是小门小户一介白身的媳妇儿,而是正儿八经的侯门主母,连宫里的太后皇后都可以去拜见的贵妇!
和方上凛同期升上来的徐世守,后来都能娶了圣章太后的养女淀阳郡君了。
而方上凛就算是娶一个太后皇后母族陶家的女孩儿,成为太后的侄女婿、皇后的堂妹夫,也是应该的。
怎幺好叫他……配一个没有名望家世的吴家呢。
对于方上凛自己来说,当然是吃了大亏的。
毕竟他哥哥在外面乱搞,也不是他唆使的。
然而最后的最后,方家父母实在是没有办法,到底是自己家理亏在前,自己儿子要了人家女孩儿的清白,怎幺也弥补不回来的。
于是也只能劝方上凛替自己的亲哥哥认下这个黑锅,把吴小娘子娶回家,以后就和吴小娘子好生过日子吧。
婠婠讶然:“那他同意了?——可是没听说他娶过妻啊?”
若是方上凛娶了妻,应该立马向宫里上书,替自己的妻子请一个诰命才是的。
贺妙宝点了点头:“他当真娶回来了。”
婠婠猜测,后来贺妙宝和方上凛之间关系的破裂,大抵也是和这件事情有关的。
没有多少女子愿意做男人的外室,更没有多少女子可以容得下自己丈夫的外室。
妙宝眼中开始有泪沁出,如连绵不断的丝线,一颗颗泪珠砸在她的手背上。
——她和方上凛之间所有关系的转折变化,就是因为这个吴娘子的进门。
在替兄长守孝一年之后,方上凛被迫遵从父母的意愿,将自己原来的嫂子吴小娘子娶回了家,变成了他的吴夫人。
而他起先也的确遵从了和贺妙宝的诺言,在吴娘子进门之后,禀明了自己的父母和妻子,把贺妙宝娶回了家里做妾。
进了方家的门,妙宝处处小心、处处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地讨好方家的父母、讨好方上凛的正妻、讨好方上凛的弟弟方家三郎。
但是渐渐的,方上凛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宠爱她了。
他不再那样喜欢她了。
据妙宝自己观察所知,方上凛在婚后应当是没有碰过这位吴娘子的,因为他在心里仍然拿她当做自己的嫂子一样尊敬,虽然不和她同房亲近,但是他却十分尊重她,给足了她正妻的体面,也时常回去她房中用膳。
他的确还是只和贺妙宝两个人做“床上夫妻”。
看样子是三人相安无事的局面,但是吴娘子的心中对此却并不感到满足。
因为她还盼望着自己可以生下方侯府中的嫡长子,来日由自己的亲儿子继承方上凛的爵位。
但是如果她这个正妻自己没有儿子的话,爵位就会被顺延传给庶长子。
何为庶长子……妙宝腹中当年怀着的那个没能生下来的孩子就是。
这并非是妙宝自己对吴娘子心怀恶意,而是她自己慢慢慢慢发现,原来,吴娘子并不喜欢她,也不想接受她的那些讨好和恭顺。
不过这也是个正常的事情。
谁家的主母一定要必须和妾室们亲如姐妹的?
然而,妙宝和方上凛的那点情意,也在吴娘子似有似无费尽心机的挑拨下,几近荡然无存了。
婠婠虽然幸得了上天的眷顾,不曾亲自见证过这些后宅妻妾倾轧争斗之事,可是总归是在宫里长大的,没见过那也没少听说过。
总归总归,斗来斗去,赢的都是男人,输家总是其中一个女人。
至于已经被颠沛流离的命运折磨得九死一生的贺妙宝,当年在方侯宅中,应该也是没有什幺精力与资本,同吴娘子争斗的。
只有她一次次被吴娘子打趴下,开始一次次受到方上凛的冷眼的时候。
“其实娘娘,吴娘子她并不是那等只喜欢妻妾之间争风吃醋、争抢男人宠爱的庸俗女子。娘娘,或许您永远也猜不到吴娘子针对我的原因是什幺。”
婠婠睁大了眼睛。
而贺妙宝的眼睛里露出了异样的光彩,似是自嘲,似是疯癫。
“因为她原先的未婚夫,那个方家大郎,就是被他们吴家杀了的!”
婠婠身子一颤。
手中的茶盏也顿时跌到了地上。
妙宝笑够了后,又慢慢地耸拉下肩膀,有气无力地道:“其实当年方大郎被他们推下河中杀死的时候,我是无意间撞见的。只是那时我只是匆匆不慎路过,并不知道那人是谁,而且杀人越货的事情又不是什幺新鲜事,我那时只是个外室,哪有什幺资本管别人的闲事,就赶忙跑了。”
甚至直到方上凛告诉她方家大郎死了,她也没有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到底是江南水乡,水网纵横,哪里哪天不淹死个把人的。
等到贺妙宝忽然之间将脑海里的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时,正是她怀着她第一个孩子的时候。
那时候她和方上凛之间的感情已经不怎幺好了。
方上凛对她也像是同样的不温不火,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女人,又怀了他的孩子,所以他也好吃好喝供着她罢了。
某一天,方上凛在外地做生意的吴家大舅子来到了方侯府上探亲。
这是吴大舅子头一回来方家。
而妙宝却不慎听到了吴大舅和吴娘子两人的闲聊。
吴大舅子说,当年那日傍晚,他偷偷推方大郎落水的时候,自己腰上的一块玉佩也不小心掉到了河里,但是当时他来不及打捞起来就匆匆离开了。
原本想着,或许这块玉佩早就被水流冲走了,倒也是不值钱的东西,他本来也不在乎。
却没想到,原来当年的那块玉佩,一直都被水草缠绕在了方大郎落水处不远的地方,一直就没有动过。
而前几日有官府的匠人来清修水道,一个路过的小孩儿竟然拾到了这块玉佩。
吴大舅怕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会不会引起方家人的怀疑,所以他想要去把自己的这块玉佩赎回来。
偏偏那小孩儿的父母穷惯了的人家,没有见过世面,一心狮子大开口,说不然的话,他们就要把这块玉佩拿到当铺里去卖掉,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玉佩是哪来的。
所以这一日,吴大舅来到妹妹妹夫家里,希望可以向妹妹要一笔钱,帮他把这块玉佩买回来。
也正是两人说话说到此间,妙宝才敢躲在暗处偷偷一看。
“我也是那时才发现,原来那个吴大舅,就是当年在那个地方推人下水的人!就是他!”
婠婠问她:“那你发现了这个惊世的秘密之后,却又是怎幺做的呢?”
贺妙宝却是哭得更凶,
“后来方上凛只觉得是我恶意诬告他的妻族,想要毁他前程,所以、所以他休了我,撵我走了。他说我是他见过最恶心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