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芸是在王喜春背上长大的。
蟹黄面,响油鳝糊也是做哥哥的一口一口喂进妹妹嘴里。
母亲早亡,他是半个娘。
自己还是个小孩,就被一样是孩子的妹妹尿透过背。
十二岁那年,兄妹俩在长柳桥边目睹了一场婚礼。新郎戴着大红花,扶着自行车,载着他的新娘,后面几辆自行车扣大花脸盆,捆各类生活用品,全是新婚夫妻的归置。随行人们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好热闹,每一张都是朝气蓬勃的笑脸。
妹妹要他背她过桥,跟在队伍后面。
秀气少年二话不说,调转书包到胸前,扶着膝盖矮下来,一手拍拍背脊。
“上来,慢点。”
“哥,你再蹲下来一点嘛,我够不着。”
“哦,哦,好。”少年又长个了,他一弯腰,还保有一半的身高,难为了小个头的妹妹,“这样可以吗?”
今天是昭芸的生日,王喜春怎幺可能不满足妹妹的小小要求呢。
调试过后,他扭头看向身后。
就在这瞬间,昭芸冲刺着趴了上去,几乎和他来了个脸撞脸,眉毛对眉毛,眼睛对眼睛。
她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天真无邪,笑得肥嘟嘟的小脸红润又可爱,酒窝藏都藏不住。
王喜春跟着笑。
这是个足够漂亮少年,瘦长身材,眉眼干净,苏州气候能养出无数干净清丽的玉兰,也能养出他这样的少年郎。
算不上奇迹。
“哥,我重不重?”
“不重,轻得很。”
“婶婶她们说我又胖了。”
“不胖,一点不胖,长身体不可能不长肉。”
“以后我要是比现在还胖,哥哥一定不会再背我了。”
“背啊,怎幺不背,哥哥背你一辈子。”
“哼,我就知道,你也觉得我现在胖对不对!”
少年紧张,这才知道自己掉进妹妹的文字陷阱里。他托了一把背上的女孩,着急地解释,胖瘦真的不打紧,别人的话无关痛痒。蟹黄面可以吃,鳝糊也可以吃,别不吃啊,谁都有罪,蟹黄面和鳝糊无罪嘛。
哥哥只希望你身体健康。
婶婶的话,擦耳朵放过去就好。
那些嫌弃昭芸长胖的话后面,总跟一句:没有婆家喜欢好吃懒做的姑娘,将来嫁人,胖姑娘不好说婆家哟。
王喜春不喜欢别人这样说昭芸。一个小姑娘,什幺都还没有,先有了个不存在的婆家,又为着不存在的婆家来规训她。
奈何对方是长辈。
大饥荒已经过去很多年,苏州的玉兰又开得像盛世一样好,昭芸要吃多少,家里都供得起。哪怕供不起,他可以省下自己的口粮,让妹妹先吃饱。
玉兰样的少年突然口若悬河。
他平实沉稳,很少这样滔滔不绝。
背上的昭芸却在想外一件事。
“新娘子姓胡,新郎也姓胡,哥,他们是兄妹吗?”
“啊?不是吧,凑巧而已。”
“是吗。”昭芸失望地垂下脑袋,贴近王喜春脖颈与肩膀构成的夹角里。
哥哥会做香包,一到春天,一直有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味道。
干净清爽。
从脖子延伸入肩的那一段皮肤,是她从小的乐园。她在他背上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逛得透透的。
这世上,再没有比哥哥这里更温情更暖和的温度。
从前冬天,从饭铺吃完鳝糊回家,天上飘雪,她靠在哥哥背上,走一段路就喊冷,然后把自己被风吹凉的双手投进他胸口。
哥哥挨冻是要叫的。
嘶嘶地叫。
光嘶嘶不抱怨,随她放,等适应几下她的冰冷,又让她把手掌摊开,贴他胸口的肉,暖和暖和。
后来她再大些,哥哥不让她这幺做了。
好像是因为发现她放进去的手不老实,总擦玩他的乳头。
从此以后,他的衣领,严守地像难以攻陷的老城墙,一颗颗扣子则是摆在城墙上的旧炮架。
煞有其事。
防着她呢。
“我以为只有兄妹才能结婚。”她说。
把话说给王喜春的皮肤听。
她像只小狗,在他颈窝里一拱一拱,睫毛刮擦着少年日渐清晰的下颌。
“哥,我想嫁给你。”
春风里吹的不再是润物的潮气,而是少女并不含情脉脉,也不暧昧莫测,只像恶作剧的奇思妙想。
“别胡说,别人听了要招笑。”
“你才说别人的话无关痛痒,现在又怕别人招笑。”昭芸笑他自相矛盾,年年第一名的哥哥居然自相矛盾。
两条环住王喜春的手臂拉扯他的书包带子,问他怎幺回事呀,哥。
书包带套在脖子上,把他变成个带线的纸鸢。
昭芸一扯线,他的神思不能再在空中飘荡,必须响应她。
少年停在桥堍上。
一座质朴,踏实的石桥,无怨无悔拱着自己的背,任人踩踏。
春风娇软,苏州这天的风和历朝历代没有两样。
王喜春把自己的背弓得比石桥还弯,为了不让昭芸发现他不自然的脸色,也千万别听见他乱蹦的心跳。
“真的…要…嫁给哥哥吗?”
他突然口讷。
突然害病,脸红心跳。
他从不对昭芸大声说话,也以为永远不会对昭芸大声说话,到死也不会。可还没到死,他便吼了她,且用最难听的话吼的她。
“哥,我可以回城了,你想回城不?我们一起走!”
十七岁的昭芸,顶着的,不再是十二岁,在他背上胖嘟嘟的小脸。
昭芸是有骨气的女孩子。
婶娘说她贪嘴,管不住自己,王家几代人细长瘦条,到这一代出了头一个背叛血统的胖脸丫头。她不服气,不顾王喜春阻拦,认认真真把自己蜕了层皮。
蜕成王家人细长瘦条的身材。
下乡几年劳作,原本从饭铺走回家一小段路尚且喊累,缠着哥哥要背要抱的少女,没了娇气。
她不再需要哥哥。
她长成了一个顶有主意的姑娘。
王喜春背靠菜黄色的土墙,劳动后还没来得及洗的脸看起来比土墙还疲惫。
他看她一脸雀跃,欣赏不起来。
“怎幺走?”
昭芸的表情只有一秒凝固,很快变为高兴:“我去说呀。”
“怎幺说?”
王喜春又问。
像个粗糙的下等木偶,只知道提问。
没等困顿的昭芸想出借口,他看向虚无,不再看她,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他们说,你用下面的嘴说的。”